焚書坑儒:野蠻暴政的自供狀

哪裡燒書,哪裡就會接著把人扔進火堆。
——【德】海涅

1843年,25歲的德國猶太青年卡爾•馬克思在日內瓦《德國現代哲學和政論軼文集》上先後發表《論普魯士近期書報檢查令》和《關於出版自由的辯論》,宣稱:真理是普遍的,它屬於每一個人。他質問道:

你們讚美大自然令人賞心悅目的千姿百態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並不要求玫瑰花散發出和紫羅蘭一樣的芳香,但你們為什麼卻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

他以明晰而難以辯駁的邏輯申言:

自由的出版物是人民精神的慧眼,是人民自我信任的體現,是把個人同國家和整個世界聯繫起來的有聲紐帶,是變物質鬥爭為精神鬥爭的文化,是人民在自己面前的公開懺悔,是人民用來觀察自己的一面精神上的鏡子。

它是國家精神,家家戶戶都只需要付出比煤氣燈還少的花費就可以取得。

它無所不及,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它是從真正的現實中不斷湧出,而又以累增的精神財富洶湧澎拜地流回到現實去的思想世界。

馬克思自稱“為人類而工作”,以反對書報檢查制度、爭取出版自由開始,其文被列入卷帙浩繁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之首。聯繫到宗奉馬克思主義的政權對自由思想的扼殺,頗有反諷意味。

西元前221年,秦始皇一統中國,即制誥廣告於天下:

朕即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八年後,西元前213年,秦始皇在咸陽宮大宴群臣,丞相李斯“昧死”進諫,建議焚書:

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天下感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

宴飲次日,九州各地即點燃焚書之火。次年,463名儒生在咸陽被集體活埋,並公諸於天下。三年後,秦始皇駕崩,再三年後,秦朝覆滅。

眾所周知,秦始皇是中國第一個皇帝,秦朝是東方第一個大一統中央極權帝國,也是最短命的王朝,只有短短十四年。“萬世一系”的秦帝國迅速崩解,原因紛繁,諸如橫徵暴斂,開疆辟土,諸如修長城,築阿房宮,諸如連環保甲制以及人殉制度,以至天怒人怨,彗星墜東土,黔首刻石:始皇帝死而地分,最後“一夫作難七廟隳,身死人手而為天下笑”。

最有名也最有說服力的分析,出自西漢政論家賈誼一句話:仁義不施,攻守之勢異也!

“仁義”、“愛人”是孔子倡行、孟子弘揚的儒家核心價值。在此意義上,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及其王朝,最終敗在孔夫子的思想面前。

並非所有古代統治者都昏聵無道,否則中國就不配稱“文明古國”。

周厲王酷虐殘忍,召公警告他:民不堪命矣!厲王的對策是實行特務監控告密,殺掉持不同意見的人,於是“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於是厲王自以為得計:“吾能彌謗矣!”。於是召公再次告誡:

民之有口也,猶土之有山川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

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

厲王不聽。三年後,厲王大權旁落,身死異土。

鄭國開闢眾人聚會議政的“鄉校”,有人擔心將危及社會穩定,主張毀棄鄉校。丞相子產不同意,其理由是:

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

並把百姓在鄉校的議論,刻在刑鼎上公諸於世。孔子稱譽子產“有仁”。子產病逝,孔子為這位“古之遺愛者”潸然下淚。後世稱子產為“春秋第一人”。

齊桓公殺死公子糾,管仲沒有隨死,反而做了丞相,子路子貢都指摘管仲“不仁”。孔子卻為管仲辯護,認為他實行了“大仁”和“公德”:

唐朝有“貞觀之治”,得之于賢相魏征對明君太宗的四字箴言:廣開言路。

然而,焚書坑儒秦始皇留下千古駡名,同時使中國限於兩千多年以暴易暴、治亂迴圈的歷史陷阱。

不讀書,不聽賢人智者告誡,反而焚書坑儒,“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成為歷代專制統治者的寫照。

讀書、讀好書、讀聖賢書,還不夠。孔子指出:“我欲戴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名也。”知行合一,才能明義行道,否則,“知及之,仁不能守之,必失之”。

直到清代,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四代君王,以言治罪,虐殺士人,長達一個半世紀,其陰險奸詐之謀略,狠毒殘忍之手段,其株連之廣,貽害之烈,史無前例。在“康乾盛世”名下,演出臭名昭著、讓中華蒙汙的“文字獄”。

乾隆從1773年到1782年組織文人學士編撰《四庫全書》,同期,清朝文字獄達到高潮。僅浙江焚書8000餘部,江西焚書13862部。乾隆統治60年間,共焚書71萬卷之巨,被拘押和處死的讀書人逾萬人之眾。

焚書坑儒,不是中國才有,也非秦始皇專利。東西方大征服者、宗教偏執狂和暴君都幾乎發自本性地偏好這種暴行。

西元前956年,古猶太國國王所羅門在耶路撒冷興建猶太教聖殿。西元前597年,新巴比倫帝國軍隊攻陷耶路撒冷,焚毀猶太人聖殿,大批猶太古籍被付之一炬;西元前516年,最高祭司約書亞領導猶太人民在耶路撒冷重建聖殿。西元70年,羅馬帝國軍隊佔領耶路撒冷,猶太人發動著名“瑪喀比起義”,慘遭鎮壓。160萬猶太人被殺,1000座猶太大小教堂被毀,10000冊猶太書籍再次被付之一炬。歷史最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幕是,眾多猶太男女,用生命保存下《聖經》、《塔木德》、《托拉》、《律法書》等猶太經典,然後帶著這些經典流散世界各地。

現代以色列國成立時發表《獨立宣言》稱:感謝上帝,野蠻的火焰沒有焚毀我們最重要的經典。猶太民族撰寫了《聖經》,並把它獻給了世界。

與秦始皇焚書不同,西方最早也是最慘重的焚書是一場戰爭的惡果。

西元前332年,亞里斯多德的學生、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征服埃及,在尼羅河三角洲上建築帝國京都城亞歷山大城。西元前259年,亞歷山大圖書館興建,其宗旨是“收集全世界的書”,實現“世界知識總匯”的宏願。亞歷山大圖書館鼎盛時期,各類館藏手稿超過50萬卷,其中包括西元前9世紀古希臘偉大詩人荷馬的《伊裡亞特》和《奧德賽》全部手稿及其拉丁文譯稿、包括《幾何原本》在內的古希臘數學家歐幾裡德的真跡原件、古希臘天文學家阿裡斯塔克的理論著作、古希臘三大悲劇家歐裡庇得斯、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手稿原本、古希臘醫學奠基人希波克拉底的大部分著作手稿、第一本《聖經》舊約摩西五經譯稿、古希臘百科全書式哲學家和物理學之父阿基米德的六卷手跡,以及古希臘和托勒密王國大量哲學、詩歌、天文學、宗教、文學、醫學、藝術和倫理學著述。

地中海沿岸的古希臘地理學家、天文學家、詩人艾拉托色尼、文獻學和歷史學家阿裡斯塔克等學者先後任亞歷山大圖書館館長,哲學家埃奈西德穆和物理學家阿基米德等大學者曾在該館演講、研究、對話,亞歷山大圖書館與亞歷山大燈塔一樣,成為地中海世界最富盛名的文明象徵,將文明之光向世界各地傳播。

西元前48年,羅馬統帥凱撒在法薩羅戰役中獲勝後追擊龐培進入埃及,協助他的情人、克婁巴特拉女王爭奪王位,放火焚燒亞歷山大城,古代世界最偉大的圖書館慘遭禍殃,大半珍藏灰飛煙滅。
沒有人會長久譴責凱撒,——他雖然好大喜功,但不是仇視文明的惡人。

人類第三個千年伊始,2000年,五名紅衣主教和兩名主教代表羅馬教廷,邀請教皇及一萬名神職人員和信徒出席第三個千禧年儀式。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發佈文告,乞求寬恕天主教廷過去兩千年犯下的罪過。

這位波蘭籍教皇史無前例地承認,天主教徒在歷史上曾犯下過難以容忍、有辱教廷聲譽的罪過,對天主教在奉行真理時犯下罪錯,特別對十字軍東征和中世紀宗教法庭時期所採取的“不合福音”的手段,表示懺悔。

從1096年烏爾班二世教皇發動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審判和懲罰異端逐步成為天主教會正統信仰的歷史性職事。英諾森三世、格利高裡九世、英諾森四世、約翰二十二世、克萊蒙五世、烏爾班五世、保羅三世、庇護五世、菲力浦二世、克萊蒙十二世、庇護十世等多位教皇參與和捲入了歐洲中世紀宗教裁判所,先後持續700年之久。

1215年12月1日,400多位主教、800多位修道院院長在羅馬出席宗教事務大會,英諾森三世發佈《正統信仰宣言》,擬定十字軍征服聖城耶路撒冷和鎮壓異端兩大目標。

1231年2月,格利高裡九世頒佈“絕罰赦令”,允許世俗政權懲罰異端,並規定:

1、拒不悔過的異端分子判處終身監禁;
2、拒絕給予上訴權;
3、異端嫌疑者不得由律師辯護;
4、解除異端分子兒女的神職直至第二代;
5、已死的異端分子以掘墓焚屍代懲罰;
6、摧毀被判為異端分子的房屋家產。

1250年,英諾森四世發表《論徹底根除異端》,制定通諭,讓世俗權力完全服從于宗教裁判所,把根除異端作為國家的首要任務。該通諭首次規定:

1、以酷刑折磨作為獲取供詞的手段;
2、以火刑處死;
3、員警力量為宗教裁判所效力;
4、沒收財產的原則適用于異端分子的後代。

1360年,《宗教裁判所指南》、《宗教裁判程式》制定並通過。於是在義大利、法國和西班牙先後建立宗教裁判所。

早期宗教裁判所使用過六種體刑方式:水刑、火煎刑、倒吊刑、車輪刑、拉肢刑、夾板刑。被判異端者需終身在胸前和背後佩戴黃色十字架布條。宗教裁判所最令後世恐懼和憎惡的是火刑。

1239年5月13日,在多位主教、貴族、君王和大群民眾圍觀下,183名卡達派教徒被執行火刑。編年史學家特洛瓦方登目睹了現場,稱之為“令上帝歡欣的大規模殺戮”。主持人叫布爾格,原為異端分子,多明尼克修士。他被稱為“異端之錘”。

火焚異端分子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儀式,這正是宗教裁判所希望達到的目的。

這種儀式通常在公眾廣場舉行,選擇星期日和假日,應當有盡可能多的人群參加,以獲得最大的震懾和宣傳效果。

13世紀,深受伊斯蘭教影響的西班牙大學,把星相學、法術、火戰術作為必修人文學科。歐洲巫術狂熱開始蔓延。鎮壓巫術狂熱成為宗教裁判所新的重要使命,令歐洲大部分地區陷入驚恐萬狀的境地,達三個世紀之久。這種恐怖鎮壓迅速指向女性。英諾森八世發佈通諭為一本《巫女之錘》的小冊子正名,拉開了人類歷史上最醜惡最臭名昭著的巫女迫害運動的序幕。
《巫女之錘》的論點在今天看來實在荒誕無稽到極點,但在中世紀歐洲,它卻是一篇社論,具有無可爭辯的正統權威性:

巫術是巨大的邪惡的反信仰陰謀,它正在日益增長;巫女們正在毀滅著整個基督教世界;而且由於世俗法庭的無能,這些被造物仍未受到懲罰。

《巫女之錘》旨在向人們精確說明巫女們在幹什麼,怎樣制止她們。它先讓無數的推理和虛構成為事實,確定它的異端性質,然後澄清巫女和魔鬼所犯下的主要罪行,最後制定對巫女依法起訴、定罪並處以刑罰的正式規定。

羅素在400年後評論道,《巫女之錘》一次性地確定了宗教裁判所審判巫術特權,並獲得教皇特許,為下一個世紀的腥風血雨打開了大門。

1955年,好萊塢女明星瑪麗•夢露的丈夫、劇作家亞瑟•米勒發表劇本《薩勒姆的女巫》,再現350年前一樁驅巫案,在百老匯公演,引起美國眾議院“顛覆美國調查委員會”的調查。指控該劇有同情“美國的敵人”之嫌,又指控他參與左翼分子集會。米勒拒絕提供集會者名單,被判“藐視國會罪”,美國戲劇協會則稱他為“美國的脊樑”。

2002年,中國國家話劇院在北京上演《塞姆勒的女巫》,以揭露資本主義美國的陰暗。

2005年,米勒去世。國際記者協會主席拉什迪稱道米勒是世風日下的現代社會裡的真君子,捷克總統、劇作家哈威爾讚譽他是20世紀最偉大的劇作家。拉什迪因《撒旦詩篇》被伊朗宗教領袖霍梅尼判處死刑,罪名是褻瀆伊斯蘭先知和《古蘭經》,號召在全世界範圍內追殺作者。哈威爾作為《七七憲章》起草者之一,多次被捕入獄。

如此這般,我們發現,持續700多年的歐洲宗教裁判所的幽靈,還在世界遊蕩。當然,米勒至死沒有損失一根毫毛,拉什迪、哈威爾卻實實在在享有現代異端的命運。

據統計,歐洲宗教裁判所在700年間,曾判處30余萬異端死刑,三分之一死在火刑柱下,大約八萬罹難者是女性。其中最著名的犧牲者是義大利天文學家布魯諾和法國民族英雄、聖女貞德。

布魯諾本是天主教神學博士和神甫,因信奉哥白尼的“日心說”,出走修道院,流亡瑞士、法國、英國、德國20餘年。他四海為家,在日內瓦、圖盧茲、巴黎、倫敦、維登堡等城市演講,發表文章。在《論無限宇宙及其世界》一書中,他提出無限宇宙構想,認為人類所看到的只是無限宇宙中極其渺小的部分,地球不過是無限宇宙裡一粒小小的塵埃。千千萬萬顆恒星都是如同太陽那樣巨大而熾烈的天體,它們以極高的速度疾馳不息,它們周圍也有許多地球一樣的行星以及月亮一樣的衛星。生命不僅存在於地球,也可能存在於遙遠的行星上。

1592年,羅馬教廷把布魯諾誘騙回國,劊子手施用種種刑法逼他悔過。他在車輪刑具上宣稱:高加索的冰川也不能冷卻我心頭的火焰,即使像塞爾維特那樣被燒死也絕不反悔,因為,“為真理而鬥爭是人生最大樂趣!”

十七世紀初年,1600年2月17日淩晨,羅馬塔樓鐘聲劃破夜空,宣告布魯諾被處以火刑。通往鮮花廣場的街道站滿人群,布魯諾被綁在廣場中央火刑柱上,他用最後的生命高呼:黑暗即將過去,黎明即將來臨,真理終將戰勝邪惡!

當代研究中世紀的學者指出,教皇盧西烏斯三世始創宗教裁判所的本意,是讓被控為社會異端分子的人們得到公正審判。從正統觀點看,異端分子只是離群的迷途羔羊。教皇和主教作為上帝的牧羊人,有責任遵照耶穌基督的福音,把他們帶入正途。設立宗教裁判所,是為異端分子提供認罪悔改並蒙恩赦免的機會,以拯救他們的靈魂。

事實上,宗教裁判所拯救過數以百萬計本來可能成為世俗王權和暴民政治犧牲品的異端。因為《聖經》裡有這樣的教條:“叫一個罪人從迷途上轉回,便是救一個靈魂不死,並且遮蓋許多的罪”。

這種辯護不僅罔顧史實,而且偽善無恥。同一本《聖經》裡,上帝曾告誡信徒,對引誘他們改信“別的神”的異端人物,不可姑息,不可憐惜,而要“將他治死”,“扔在火裡燒了”。“祭祀別神,不單單祭祀耶和華的那人必要滅絕”。

基督教兩大理論權威聖•奥古斯丁和湯瑪斯•阿奎那兩本最著名的神學著作《神學大全》和《論公教信仰真理駁異教徒大全》,一直是宗教裁判所制定處罰條規的理論依據。

焚書也曾是歐洲中世紀的陰暗面。
1140年,英諾森二世命令焚毀彼得•阿貝拉的文稿;1230年格利高裡九世下旨焚毀猶太教法典;1256年亞歷山大四世也通諭焚毀批評托缽修會的全部著作。

1543年,羅馬教廷頒佈禁書目錄,規定沒有宗教裁判所的許可不得印刷任何書籍。

1559年,《禁止作家與書籍目錄》出爐,歐洲歷史上首次出現“因人廢言”的先例,並作出如下規定:

1、1515年前已被定罪的所有書籍目錄不再重新定罪;
2、異教創始人的書籍予以徹底禁止;
3、異端分子編輯的書籍經刪改審查後可以有限制出版;
4、淫穢書籍予以禁止;
5、有關土占術、水占術及招魂問卜或以任何方式涉及巫術的書籍徹底禁止。

1571年,庇護五世教皇設立禁書目錄的特別主教委員會,主管書籍審查。最後一版禁書目錄發佈於1948年,1959年再增加補充條款。400年來,所有新增禁書目錄都張貼在各天主教教堂門上,直到1966年才完全取消。

英國詩人密爾頓在《論出版自由》的小冊子中對禁書事件挖苦道:

自此之後,已經盡其所欲把持著政治統治的羅馬教皇們,又將其管理範圍擴大到了人們的眼睛。他們把自己認為不好的書付之一炬,予以禁止。那些具有清洗功能的“指南”,它們搜索優秀的老作者的“五臟六腑”,褻瀆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直至作者的墳墓。他們所駐足的不僅是異端問題,而是任何不合他們胃口的話題;他們要麼極盡譴責予以禁止,要麼乾脆將其投入“目錄”的煉獄。

為了填滿這種侵犯人權的嗜好,他們最後的發明就是下令除非在幾個貪得無厭的審查官手下獲得批准,任何書籍、小冊子或文章皆不得印行,似乎聖彼得從天堂把出版的鑰匙交給了他們。

正如宗教裁判所在西班牙迫害異端的後果令人髮指一樣,書籍審查制度在那裡也得到徹底而高效率的施行。

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忠實履行羅馬禁書委員會的規定,並結合其國情做出新的法令。

1558年,西班牙菲力浦二世國王頒佈《國事詔書》,對書籍審查和申請印刷許可制定嚴格程式,以確保西班牙人民生活在最正統而純潔的“精神淨土”上。手稿在付印前後都要審查,售書商必須在書店出示被禁書單,對私自擁有異端書籍和未經許可進口書籍者,處以死刑。

一名叫梅裡•德利•巴厘的西班牙人將作為宗教裁判所書籍審查制度最後、也是最死硬的代表,將被定在人類精神的恥辱柱上。

1907年,巴厘被提名為羅馬教廷神聖法庭最高委員會總幹事。他在1917年恢復了中斷100多年的禁書目錄事務,為《禁書目錄》1930年版書寫前言。該前言在1948年——即“世界人權宣言”簽署年得以重印。巴厘全然不顧400年禁書對歐洲文明的嚴重褻瀆,無視1789年法國大革命、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人類對思想、言論、寫作、出版自由的歷史性要求,而卑鄙無恥地為宗教裁判所書籍審查制辯護:

歷經數百年,神聖教會承受巨大壓力,漸使英雄輩出,他們用自己的鮮血捍衛了基督教的信仰;但是,今天地獄對它發起了空前可怕的進攻:這就是罪惡的印刷出版業。沒有比這更大的危險威脅著信仰與道德的完美無缺,所以神聖教會將不停地告誡基督徒,令他們能以警惕。

絕不能說禁止污穢書籍就是侵害自由,是對真理之光開戰,絕不能說禁書目錄是對文學和科學進步的永久傷害。聖廷禁止人們閱讀某些書籍不是出於害怕光明,而是出自上帝用以點燃光明的極大熱情,同時也是出自不能容忍靈魂迷失的極大熱情——教誨人們同樣的信仰,即偏離原始正文落入墮落的人有強烈的罪惡傾向,因而極需要保護和防衛。

1965年,保羅二世將“神聖法庭委員會”更名為“信仰教義神聖委員會”,並公佈最後一版《禁止與刪除書籍目錄》。它本身是一部巨著,達6000多頁,包括5000部作品。它們選自英語、法語、義大利語、拉丁語、德語、希臘語、阿拉伯語、希伯來語、西班牙語、荷蘭語等幾乎全部歐洲語言的作品。被禁書目的國籍分佈是:法國692部,義大利655部、德國(包括奧地利和波西米亞)483部、英國143部、西班牙109部,以及其它24個國家的522部著作。被禁書籍的作者包括:伊拉斯謨、薄伽丘、但丁、莎士比亞、密爾頓、馬基雅維裡、哥白尼、開普勒、伽利略、盧梭、孟德斯鳩、狄德羅、米拉波、蒲柏、亞當•斯密、柏克、拉伯雷、湯瑪斯•摩爾、培根、彼得拉克、賽凡提斯、布魯諾、克羅齊、巴爾扎克、大仲馬、格羅提烏斯、霍布斯、休謨、蒲魯東、左拉、伏爾泰、柏格森、孔德、卡德沃斯、笛卡爾、康得、洛克、斯賓諾莎、艾迪生、湯瑪斯•布朗、達爾文、笛福、吉本、大阿爾伯特、鄧遮南、福樓拜、雨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喬治•桑……

伽利略的遭遇堪稱宗教裁判所迫害異端與禁書兩者的綜合性案例。

1610年,即布魯諾死後十年,伽利略發明望遠鏡,觀察使他確信:哥白尼是正確的。1632年,他發表《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一書,被判為異端分子。

70歲的伽利略被從病榻上拖走,開始一場註定影響歷史的審判。

他跪地承認,自己狂妄自大,無知而粗心,同時請求重寫《對話》,刪去有害的內容,以免此書連同手稿被付之一炬。他忍受坐骨神經痛和腸胃疾病,自我認罪:

宗教裁判所宣佈我有明顯的異端嫌疑,也即我曾相信太陽是世界的中心,而地球則不是世界的中心。……我以誠摯的心靈和真實的信念宣誓,放棄、詛咒和譴責自己以前的荒謬錯誤和異端信仰。

但後世聽到他以微弱低沉的聲音喃喃自語:但地球仍在轉動!

對伽利略的審判吸引了歐洲各國的廣泛關注,《對話》迅速被譯為多種文字在義大利境外出版。100年後,一座伽利略紀念碑在佛羅倫斯教堂落成。1822年,羅馬教廷承認伽利略的觀測和推理“符合上帝所創世界的深奧意義”。1992年,審判伽利略約350年後,教皇保羅二世為伽利略恢復名譽,承認他的工作是對人類科學事業的貢獻。伽利略臨終前不久在《對話》原稿的空白處寫道:

當上帝創造的心靈被迫像奴隸一樣屈從于他人意志時,當我們被告知應放棄自己的理智,而聽憑他人的任意擺佈時,誰能不相信這將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呢?當無論什麼人(無論其才華能力如何)都被任命為法官,被授權來審判真正的思想家,並隨心所欲的處置他們,這種荒謬的行為,必將導致共和國的傾覆和文明的毀滅。

一種善惡輪回出現在基督教歷史上。基督徒曾慘遭羅馬統治者鎮壓,當基督教成為羅馬國家宗教後,它又去迫害猶太人和其他“異教徒”。宗教改革後新教徒曾遭到羅馬教廷嚴酷迫害,而在新教徒漸成氣候並建立了自己的宗教權威和政治權力後,他們也發起了異端審判狂潮。

西元998年,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和拜占庭聯姻,基督教的光輝開始照耀俄羅斯大地。歷代沙皇高舉聖像和十字架吞併塔里木,侵佔高加索,瓜分波蘭,並實行君主制和農奴制。

“神聖俄羅斯”與神聖基督教歐洲一樣,要求實行心靈的潔淨和思想的虔誠,書刊審查制度成為俄國專制主義的必然選擇。

宗教裁判所沒有在俄國正式建立過,但是俄國政府在16世紀開始對宗教書籍實行審查。18世紀著名的書刊審查受害人是作家拉吉舍夫,其作品《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被查抄銷毀,他本人被判處流刑。始作俑者是葉卡捷琳娜二世。

1804年,亞歷山大一世頒佈俄國第一份審查條例。1848年革命在歐洲爆發,俄國成立第一個出版物監察特別委員會,由憲兵和秘密員警及御用文人組成。直到1917年斯托雷平改革,俄國連國家政府機構、軍隊、外交甚至土地關係都在改革之列,只剩下兩個機構原封不動:秘密員警(俗稱“第三廳”)和書刊審查委員會。

幾乎所有俄國作家、詩人、哲學家都曾受到這兩個部門的盯梢、監控、跟蹤、搜查、拘捕、流放和處決:普希金、謝德林、果戈理、格裡鮑耶多夫、萊蒙托夫、恰達耶夫、赫爾岑、屠格涅夫、彼特拉舍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岡察洛夫、德魯日寧、涅克拉索夫、托爾斯泰、索洛維耶夫、普列漢諾夫、別爾嘉耶夫、高爾基、柯洛連科。眾多獨立和自由刊物如《現代人》、《祖國紀事》、《歐洲人》、《俄國導報》被查抄封閉。

1865-1901年,被禁止在公共圖書館和閱覽室流通的書籍共205種,同期焚毀的書籍218種,禁止零售的事例228起,173種定期刊物一共受到282次警告。1905年革命後,兩年內有361種書籍和371種定期出版物被查封,607名作者和編輯被懲處。

托爾斯泰是亞歷山大二世、亞歷山大三世和尼古拉二世三代沙皇查禁的主要作家之一。托爾斯泰宣佈放棄1881年以後所有作品的版權,受到整個俄國文壇注目。沙皇政府出版事業管理總局立即意識到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因為出版商會把這位公開譴責俄國現存制度的作家的作品印成廉價本。亞歷山大三世負責對知識和文藝界實行監視的重臣波別多諾斯采夫問道:如果像《克萊采奏鳴曲》這樣的危險作品定價成三戈比的單行本向城鄉傳播,俄國將面臨怎樣的局面?

從彼得大帝起,俄國歷代沙皇都有某種雄心壯志:把俄羅斯建成歐洲和世界的大國。聖彼德堡和莫斯科的貴族上流社會,不同程度受到歐洲文藝復興和啟蒙主義的洗禮。葉卡捷琳娜曾把法國《百科全書》主編狄德羅請到俄國,跟隨亞歷山大一世遠征法國凱旋歸來的青年,參與十二月黨人起義,旨在俄國推行君主立憲和共和國。

按照這一歷史潛流,俄國本來有希望繞開歐洲中世紀的濃黑陰影,成為歐亞大陸新文明的發祥地。事實上,持續三代人的斯拉夫派與西化派之爭,已經在思想上把俄國帶到了現代文明的門檻。
然而,另一種更為古老強大、對基督教神聖教義加以篡改的俄國國家思想主宰了俄國歷史,發展出沙俄帝國狂妄而自我顛覆的三位一體理論:沙皇專制、東正教和大俄羅斯主義。這就意味著,沙俄帝國堵死了自己和人民向現代文明的道路,同時意味著俄國不可能成為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繼承者,而使自己陷入漫長的專制黑暗。

俄國十月革命領袖們聲稱,他們創建的是一個新俄國,將在全世界實現共產主義、最終解放全人類。但是蘇維埃興亡史表明,他們的承諾和目標是一個邪惡烏托邦。羅曼諾夫王朝維持了304年的專制統治,蘇聯的壽命不及其四分之一。其中的教訓經緯萬端,從思想和精神角度看,俄國兩大痼疾侵入了蘇聯,從內部毒化並發展成無藥可治的絕症,那就是秘密員警和書刊審查制度。

1917年11月8日,十月革命次日,蘇維埃政權公佈的、由列寧簽署的一系列法令之一,是《關於出版的法令》。它公開恢復二月革命已廢除的書刊審查制,聲稱,“取締各色各樣的反革命刊物,是臨時性的緊急措施”;許諾,“新社會秩序一經鞏固,便將撤銷對出版物的一切管制,並將按照最寬容和最進步的規章,予以出版物的充分自由”。

直到1991年,蘇聯政府也沒有一天兌現過這一承諾。

1918年5月,布爾什維克新政權關閉莫斯科和彼得格勒數家報紙。《真理報》宣稱:當我們徹底勝利時,那就連一家資產階級報紙也不准存在了。高爾基立即質問道:他們害怕什麼?他們這些富於地下活動經驗的人不會不知道,被禁止的言論會獲得某種特殊的力量。

1922年6月,蘇聯出版總局建立。第十二次俄共代表大會通過決議,引述列寧關於定期對教授和作家的文字活動進行檢查的指示,痛斥要求言論和出版自由的呼聲。

同年12月2日,蘇聯政府頒佈圖書出版管理機構的權力和職能實施細則,規定內務人民委員部(即秘密員警“契卡”、後來的“克格勃”)要從技術上介入對報刊發行、交付印刷、圖書交易及進出境出版物的監視工作。

1929年1月18日,蘇共中央政治局通過《關於准許出版新雜誌》決議,規定俄國所有全國性刊物必須獲得中央政治局和書記處批准後方可出版,其他書刊由中央宣傳鼓動部(即中宣部)登記管理。

1930年,開始在俄國全境設立“政治編輯”,實施所有書刊和文字廣播的事前審查;

1931年,蘇共中央政治局通過決議,對報刊的思想政治審查,“應向蘇聯司法機構和相應的黨的監督機構負責”;

根據決議和規定,僅1932年一年,就有221部書籍、4379種國部期刊、5276種書籍和2674件國際郵件被查禁銷毀。

根據蘇聯刑法,不僅撰著違反出版條例的作者和編輯應受到處罰,因疏漏“反革命性質的字詞錯誤”的排字工、校對員和產品檢查員也要受到法律制裁。

1938年,莫斯科大審判期間,蘇聯出版總局中央機關工作人員全部被捕,其中30人被處決,包括出版總局局長、以嚴厲著稱的印古洛夫。他在查封書刊雜誌的繁忙工作中,被逮捕處死。罪名是“肅清敵對不利因素不力”。

這一年,整個蘇聯陷入恐怖的肅反浪潮,蘇共中央下達清除和銷毀書刊的清單,其中政治上反動的圖書有10,375,706種,宣傳畫223,751種,同時有55,514種外文報刊被焚毀。

整個蘇聯時代,出版總局書刊檢查代表在所有出版機構任職,深入各個創作組織、出版社、編輯部、印刷廠、製片廠。同時,克格勃、外交部、作協組織被要求協同作戰。

沒有出版總局的准許證,即使是一張郵票、名片、火花圖案、邀請函、紀念章、徽章、袖章、獎狀甚至結婚證書和死亡通知書,都不能付印,只有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和思想傾向的辦公紙、表格、帳本單據例外。

二戰後,臭名昭著的“日丹諾夫時代”,蘇聯制定懲治洩露國家機密的決議,規定所有關於鐵路事故、空難、生產安全事件,都屬國家機密。至於在奧倫堡荒漠用活人作原子彈實驗和阿什哈巴特大地震,更是嚴禁提及的絕密。各類統計資料,包括人口、離婚、犯罪人數,都屬國家機密。甚至天氣預報也只能報喜不報憂,理由是社會主義蘇聯不可能有壞天氣。
1949年,蘇聯報刊檢查總局發佈秘密通令,要求全蘇聯所有圖書館,銷毀一切含有不應當再出現的人物的照片和文字,包括各種傳記的前言、後記、簡介、書信。以消除被史達林清洗的所有人物的痕跡。同時,對舊俄時代出版物進行“總清算”。成千上萬冊俄國古籍已在各大圖書館的秘密書庫裡塵封了幾十年,根據蘇共中央一紙決定,它們幾乎在一夜之間變成灰燼。

勃烈日列夫時代,蘇共中央書記處下達《關於強化出版、廣播、影視、文化藝術部門領導對於出版物、劇碼思想政治水準的責任的秘密決議》。決定克格勃(第五局)可以對作家、詩人的皮包、電話和抽屜進行暗查,並逐個對著名人士制定檔案,其中關於索爾仁尼琴的卷宗有105卷,關於薩哈羅夫的卷宗多達505卷。有600多萬蘇聯公民受到監控和調查,其中十分之一受到“預防警告”,近3000人因參與“反蘇宣傳鼓動活動”被捕。

1971年6月29日,蘇聯出版總局和克格勃給蘇共中央的聯合《諮詢報告》中指出,蘇聯國內的主要反對力量來自知識界。

1967年,索爾仁尼琴向蘇聯作家代表大會呼籲取消公開和秘密的書刊審查,蘇聯作協的回答是把他開除出去。

1973年,索爾仁尼琴發表《致蘇聯領導人的公開信》,呼籲他們放棄馬克思主義,俄國已經為這種來自西方的“先進”意識形態和思想體系付出了6600萬,生命的代價。

歷史表明,凡是視思想為敵的社會,首當其衝的便是禁書。歷史同時表明,在兩行文字之間,在印刷機所留下的那一行狹窄的空白裡,貯藏著有形無形的火藥,足以炸毀任何強大的帝國。

馬克思從反對書刊審查令開始他的革命生涯,蘇聯以對書籍和思想的審查、鉗制、銷毀,走完它曾給世界帶來某種希望、再讓世界大失所望的74年興衰歷史。

1933年5月10日,20世紀上半葉最臭名昭著的焚書事件在德國上演。

柏林、波恩、法蘭克福、哥廷根和全德所有大學校園裡,教授、大學生和衝鋒隊隊員聚集起來,參加納粹官方組織的焚書儀式。納粹文化部長魯斯特主持焚書活動,納粹教區長、德國文學史專家弗裡克在哥廷根發表演講,柏林焚書中心在菩提樹大街隆重舉行。

納粹宣傳部長、德國學術委員會主席戈培爾現場致辭:

同學們,德國同胞們!今晚,你們將過去的異端學說扔進火堆焚燒,這將載

入史冊!這是偉大的具有象徵意義的行動,象徵過去已埋葬在熊熊火焰中,德國精神的

不死鳥將從灰燼中誕生!

在納粹党衛軍和衝鋒隊樂隊的伴奏下,九名來自九所柏林大學的大學生把代表九個領域的書籍扔進火堆,並依次高聲宣告,把九類有害書籍扔進火堆。

通過廣播電臺、報紙和電影,德國人民一遍又一遍地收聽和觀看火光沖天的焚書現場。納粹以其特有的宏大場景,拉開了“文化清洗運動”的序幕。

德國享譽世界的知識界代表人物愛因斯坦、佛洛德、湯瑪斯•曼、布萊希特、茨威格、奧本海默、雅斯貝爾斯、蒂裡希……走上流亡之路;曾經為世界貢獻了康得、歌德、席勒、海涅、貝多芬、巴赫、莫札特、荷爾德林、尼采等文化巨人,在哲學、科學、音樂、現代藝術和教育領域引領世界達兩個世紀之久的德國,從此陷入黑暗,歐洲和世界文明的一盞耀眼明燈熄滅了。

被付之一炬的書籍作者包括:海涅、馬克思、伯恩斯坦、普洛伊斯、拉特瑙、愛因斯坦、佛洛德、卡夫卡、凱賽爾、克勞澤、雷馬克、黑塞、湯瑪斯•曼、布洛赫、巴拉赫、赫夫曼斯基、楚克邁爾、韋弗爾、布萊希特、奧策茨基、圖霍夫斯基。

條頓民族一種古老的風俗,是武士們在烈火焚燒中獲得永生。瓦格納《尼伯龍根之歌》末尾就激越地讚美過這種死亡本能。納粹圖徽源自古老的印度宗教儀像,含有在烈火熊熊的迴圈燃燒後進入某種類似涅槃的象徵意味。
納粹對火焚有某種出自本能的嗜好。他們靠“國會縱火案”上臺,通過公開焚書顯示邪惡,再把600萬猶太人送進焚屍爐,希特勒、戈培爾最後把自己付之一炬來終結第三帝國。

海涅曾滿懷憂鬱地預言:哪裡焚書,哪裡也將焚人!600萬猶太人在奧斯威辛、達豪、布痕瓦爾德等幾百個集中營死於毒氣室和焚屍爐的曠古劫難,坐實了海涅的預言。

納粹德國成為所有西方帝國中最短命的一個——如同中國秦帝國一樣。於是,我們可以補充一句:哪個國家焚書坑儒,那個國家就註定滅亡。時間早晚,取決於它焚書坑儒的規模和烈度。

蘇俄74年動用秘密員警參與書刊審查,其後果比沙俄唆使憲兵滲透書刊檢查的記錄更為惡劣。即使在19世紀舊俄國書刊檢查制度下,俄國文學藝術成就仍然令世界矚目,天才成群湧現,成為世界文學最壯觀的一部分,沒有一個詩人、作家因為這一制度自殺。

20世紀新俄國第一流的哲學家、神學家、作家、音樂家、畫家要麼自我放逐,要麼被蘇聯政府驅出國門,梅列日科夫斯基、別爾嘉耶夫、舍斯托夫、普寧、索爾仁尼琴、布洛茨基、拉赫瑪尼洛夫、斯特拉夫斯基、列賓……連高爾基也自我流放到義大利,一去十年。

沒有一個作家完整的全集得以出版。高爾基被稱為蘇聯文學奠基人,他的《不合時宜的思想》在70年間一直被蘇聯當局視為禁書,他去世後所有的手稿、信件和全部個人檔案都不翼而飛。

勃洛克、葉塞甯、馬雅可夫斯基、茨維塔耶娃等天才詩人和官方頭號文人法捷耶夫都以自殺中斷他們前程無限的人生和文學道路。曼德爾斯塔姆、巴別爾、荷耶梅德等最優秀的詩人、小說家、戲劇家死在集中營,俄國五名諾貝爾獎得主,竟有三名飽嘗戰亂、集中營和流亡之苦,留在國內的帕斯捷尔納克在抑鬱絕望中走進冥府。唯一代表“蘇聯文學”的肖洛霍夫,其獲獎作品《靜靜的頓河》很可能出自他人之手。

有必要將秦始皇的焚書坑儒與歐洲中世紀宗教裁判所異端審判、俄國書刊審查制度以及納粹德國的焚書焚人罪行,做一次簡要的比較。

秦帝國焚書坑儒,是為了實現萬世一系父傳子、家天下的血親統治,清帝國除了同樣的目的外,尚需維持其民族統治。它們野蠻,殘暴,也愚蠢,下流。幾乎接近動物王國的生存哲學,源自某種自然獸性。

後三者則具有迥然不同的目標。除了清洗一切明顯和潛在的反對派、維護其實際政治權力外,它們還受制於某種精神和思想的支配,某種被稱“神聖原則”的支配。

這一原則的前提是,人是受思想支配的動物,對人的征服成功與否,取決於思想統治的完善和徹底。

歐洲中世紀宗教裁判所並沒有違背基督教拯救人類靈魂的神聖使命。沒有這一使命意識和教義,就不可能夠發生對異端的審判和迫害。對於宗教大法官而言,火刑柱是十字架的邪惡變形,是上帝對魔鬼的勝利象徵。沒有神聖,就沒有邪惡;沒有天堂,就沒有地獄。人類社會善與惡、神與魔的鬥爭,構成宗教裁判所最恢宏也最可怖的神聖背景。

沙俄第三廳和書刊檢查制度,可以視為俄國神聖化的變形階段。儘管它曾宣稱自己是“第三羅馬”,上帝的意志開始指向莫斯科,但歷史形勢還沒有為俄國提供實現其神聖目標的可能途徑。

蘇聯把馬克思主義發展成某種現代宗教,使自己成為20世紀最大的神權國家。其意識形態乃是基督教、尤其《舊約》的現代變型,其《聖經》是《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其教皇是馬克思,其紅衣主教是列寧,其祭師和劊子手是史達林,其異端是資產階級、地主、貴族,是全體俄國知識界,也是托洛茨基、布哈林和所有史達林個人獨裁的對立面,最後是俄國人民和全人類。俄國人民經受了74年共產極權統治,6,600萬俄國人死於非命。納粹德國、希特勒及其黨羽則根據《我的奮鬥》和德國國家社會主義理論,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把5,000萬人帶進地獄。

中國皇權專制曾有一份古老章法,面臨天災人禍,帝王下詔罪責自身。歷代典籍史乘《尚書》、《詩經》、《呂氏春秋》、至《資治通鑒》皆有記載。自禹、湯以降,前後有近90位帝王發佈過“罪己詔”,連慈禧太后都以光緒帝名義自罪,袁世凱則是最後以此責己的“洪憲皇帝”。但中國始終沒有演變出現代良制,即對統治者實行監督制約、“把權力關進籠子”的不可違逆的憲政制度。直到20世紀40年代,黃炎培還需以《左傳》所載: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的歷史懸疑,向尚未奪取國家政權的毛澤東詢問:

一部歷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榮取辱的也有。總之沒有能跳出這週期律。

毛澤東從西方憲政邊角材料翻出幾句花邊式文字忽悠提問人: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

果然,1949年後,從批判電影《武訓傳》、批判俞平伯、批判胡風到“反右運動”、“文化大革命”,毛澤東那些“胡言亂語”被拋九霄雲外,立即實行的是蘇聯模式:鉗制言論、圍剿思想,再退到“焚書坑儒”的秦政。。

1925年11月29日,郭沫若在其《文藝論集》序文中稱,他的文字還在“混沌”狀態,已發表的只是一堆“殘骸”,頂好“付諸火化”。當然沒有人把32歲的他的話當真。40多年後,1966年4月14日,在人大常委會第三十次會議上,聽取毛澤東修改多次的《林彪同志委託江青同志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後,身為全國文聯主席、中國文學泰斗和毛澤東詩友的72歲的郭沫若說出了這樣一番令在場諸公震驚的話:

在一般的朋友、同志們看來,我是一個文化人,甚至於好些人都說我是一個作家,還是一個詩人,又是一個什麼歷史家。幾十年來,一直拿著筆桿子在寫東西,也翻譯了一些東西。按字數來講,恐怕有幾百萬字了。但是,拿今天的標準來講,我以前寫的東西,嚴格地講,應該全部把它燒掉,沒有一點價值。

四個月後,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焚書運動在焚書成為時尚,——郭沫若深知其危險處境由來已久。

1945年,郭在重慶發表《十批判書》,影射蔣介石像秦始皇。1958年5月8號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突然稱秦始皇是“厚今薄古的專家”。只有林彪冷冷插話說,“秦始皇焚書坑儒”。毛澤東即借題發揮:

秦始皇算什麼?他只坑了四百六十個儒,我們坑了四萬六千個儒,我們鎮反,還沒有殺掉一些反革命的知識份子嗎?我與民主人士辯論過,你罵我們是秦始皇,不對,我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

曾對秦始皇焚書坑儒嚴加斥責的郭沫若,在聞知毛的這番話後,立即在其《論秦始皇》中表示:“以焚書而言,其用意在整齊思想,統一文字,在當時實有必要。”1973年7月4日,毛澤東同王洪文、張春橋談話。他說:“郭老在《十批判書》裡頭自稱人本主義,即人民本位主義,孔夫子也是人本主義,跟他一樣。郭老不僅是尊孔,而且是反法。尊孔反法,國民黨也是一樣啊!林彪也是一樣啊!我贊成郭老的歷史分期,奴隸制以春秋戰國之間為界。但是不能大罵秦始皇。”毛澤東公開反對孔夫子的人本主義,即人民本位主義,贊成秦始皇的君本主義,即君主本位主義。孔子與秦始皇,是毛澤東大半輩子的心事,甚至成了他發動政治運動和黨內鬥爭的兩大對立人物。

1945年7月初,重慶國民參政會黃炎培、章伯鈞、傅斯年等六位參政員組團訪問延安。毛澤東寫了唐代詩人章碣《焚書坑》致傅斯年:

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燼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1971年,林彪事件爆發後,《571工程紀要》作為罪證發佈全國。《紀要》稱毛澤東是“借馬列主義之皮執秦始皇之法的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黨內高層人士自然想起1958年八大二次會議上插話者林彪。不久,國人驚訝地獲悉,林彪家裡貼著“克己復禮”四字。1974年8月5日,毛澤東召見江青,讓她手記七律一首,題目是《讀〈封建論〉呈郭老》:

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 祖龍魂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

9月23日,毛澤東對一頭霧水的埃及副總統沙菲說:“秦始皇是中國封建社會第一個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中國歷來分兩派,一派講秦始皇好,一派講秦始皇壞。我贊成秦始皇,不贊成孔夫子。”

1976年,在天安門廣場,有人喊出口號:中國已經不是秦皇的時代!人民已不再愚不可及!

從1949年到1976年,中國就是由秦始皇的一名繼承者在統治,他卻自稱馬克思的弟子。主張思想言論和出版自由的馬克思,怕不會認毛澤東是自己的弟子。——不過,秦始皇肯定會欣賞寫了“百代都行秦政法”的弟子。從秦始皇到毛澤東,正好“百代”——離秦始皇“萬世無窮”才百分之一。毛澤東有一種特殊才能,把世上做絕的活兒攪拌在一堆,似乎也算創造,焚書坑儒就是一例。令世人笑話的是,不到一代人,他傾其畢生力量咒駡的孔子,竟然以“九五之尊”站在天安門廣場上。幾百個“孔子學院”竟然出現在世界各地。而焚書坑儒始作俑者秦始皇突然威儀不再了。此一時彼一時,變得也太快太不顧顏面了。

人類最強烈的欲望是統治世界,統治世界最後的手段是語言文字。只要這種欲望存在——它將永遠存在——爭奪思想精神權力的鬥爭就會永遠繼續進行,如果沒有必要的強制性的規則,焚書坑儒就始終是一種巨大的誘惑,沒有誰可以判斷,世界不會再出現焚書坑儒的事件。但是,從秦始皇焚書坑儒到乾隆文字獄到毛澤東文化大革命,從歐洲中世紀宗教裁判所到俄國書刊審查制到希特勒焚書燒人那樣野蠻無恥的焚書坑儒,大概是不會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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