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祭:讀陳丹青俄羅斯記行感言

陈丹青2010年春处造访俄国,以“雅思亚那,波里亚纳——记文学的俄罗斯》为题,写有记游文字一篇。丹青近年风华蹈厉,出语犀利几惊域中。 我读其文,时生感叹,艺术界有此人杰,堪称奇事。

去岁仲夏,《浩气长流》出展台北,丹青应邀为《国画的诞生》题辞,平添壮采。又传俄罗斯记行文字,披览者三,感触丛生。丹青眼光独到,文体雅懿而灵气豁畅。丹青兴之所至每有仰头唏嘘,令我称好,但其掷地论定,我却不能展眉会意。于是或行直道,借题发挥,用丹青沧浪之水,浇己梗塞块垒,成此读后感,以谢丹青。

一、朝圣者

除了每年从世界各地前往麦加朝圣的數百萬穆斯林外,“朝圣者”这个幾千年来络绎不绝的群体似已绝塵而去。

陈丹青2010年春对俄罗斯的造访却形同一次朝圣。

我有幸先读《雅斯纳亚• 波里亚那—记文学的俄罗斯》,不时揣想,在如此喧攘浮囂的时世,怀着牛犊般颤栗摇曳的心绪,垂降到辽遠闊逈的俄国,那境况遭遇,除“朝圣者”这个早已陌生得可怕的称谓,实在找不到更适合的名字回报給作者了。

陳丹青不是第一个朝圣俄罗斯的外邦人,他的俄罗斯不是“新俄”,“满街苏维埃人”的民主俄罗斯;也不是那隐蔽了土地,血统和宗教信仰的苏联,还不是如梦如咒的十九世纪旧俄,而是少年陈丹青心中混淆了外国、西方和苏联遥那遙不可及又威儀如父兄的俄罗斯,是这名在偌大祖国满怀黍离之悲的中国画家移情别恋的俄罗斯,是他遍游世界疲惫不堪之余蓦然回首那灯火阑珊的俄罗斯。

陈丹青的朝圣先驱如过江之鲫。二十世纪最先对俄国(1905年革命)顶礼膜拜的是美国社会学家威廉•华林,他的《俄国钟声》可以和法国史学家托克维尔献给北美新大陆的杰作《美国的民主》媲美。十二年后,又一个美国人,哈佛学子约翰•里德走进俄国,目睹并参与了十月革命全过程,他是美国革命儿女热血与献身精神的俄国代表,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记者,他收集全份《真理教》、《消息教》,无数文告、宣言、漫畫、傳單、小册子、逮捕令,枪决名单,冒着生命危险撕下了成千上万张海报、招贴画。立宪党人、社会革命党、孟什维克、左派社会革命党和布尔什么维克在彼得堡所有可以张贴的地方粘糊的宣传画,都是里德袭击的对象。有一次里德撕下沉沉一搭招贴画,层层叠叠有十六张之厚。年轻的美国青年像挥舞星条旗一样挥动着那奇形怪状的纸团:看呀,我抓住了全部革命党和反革命!

1920年冬里德伤寒死在高加索,葬在他最瞩意的长眠之地—克林姆林宫红墙下,留下《震撼世界的十天》,第一部为俄国革命辩护的长篇纪实文字。列宁夫妇为该书作序,称“像约翰•里德这种描写过革命捐躯者葬仪的人,理应获得这份殊荣”。

接下来是罗曼•罗兰和纪德,两位法国左翼作家(那时代哪个歐洲作家不是资本主义的詛咒者呢?)对红色俄国的朝圣,却是两则惊愕、伤心失望的记录。布尔什么维主义及其革命的血腥和对生命的蔑视,深深伤害了他们西方式的人道主义加自由精神。

列宁格勒,到处都是穷人,没有第二种声音,一丁点不同意见都会招致最严重的惩罚,哪怕在希特勒的德国,思想也不会比苏联更不自由。这是一个权威、暴力、夹杂在宣传機器里的谎言和唯唯诺诺的世界。艺术更面临与法西斯高压下一样的恐怖危机:绞杀自由,一切归于新型的正统,背后是刺刀和鐐銬。

接踵而至的有罗素、威尔斯、肖伯纳……,二十年代的美国,就有马克思•伊斯门、埃法蒙•威尔逊、张伯伦、斯蒂芬斯等知识界领袖们远涉重洋,拜谒莫斯科。他们给美国带回新奇、刺激性、令人激动的挑战性讯息。与美国西欧阴郁、令人沮丧、末日般的下世光景相比,苏联充满朝气,活力四射,天真得令人妒忌:有史以来人民自己登上历史舞台。布尔什维克革命不仅是社会主义传说的天然继承,還揭示了西方三百年来乌托邦理想的方向,苏联人民正在新制度下完成美国自由主义者在资本主义牢笼中从未尝试、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业,这是人类的希望。1932年,美国52位著名人士联名发表公开信,投票选举共产党人福斯特。他们声称,只有共产党人一心以拯救文明为己任,美国知识分子必须在逐渐死亡的旧世界和正在诞生的新纪元之间做出抉择,连八十高龄的约翰•杜威也放下美国哲学泰斗的至尊身份,前往那片“真正的新大陆”。

一名老实巴交又处心积虑的看客。

七本托尔斯泰长篇(汉译作者和出版年代都谨记不誤),初读在十四五岁(上海),第四读在十六七年前(纽约),此行是否要与托尔斯泰共读?丹青忍不住抱怨,此行代價不菲:预支老来重读的幸福。

一旦朝圣,就如魔幻附体。时空倒错日月暗淡,一切物事逸出三界。行止失据,进退无由,如赴密约,九牛莫回。摩西如此,玄奘如此,五月花号如此,遨游于苍茫寰宇的星体以及每一只夺门而出嗷嗷欢呼的小狗,泡沫飞溅川流不息的溪涧……莫不如此。

陳丹青亦如此。试着铺天盖地络绎不绝的红男绿女,还有几人如此。终身不朝圣的人乃天下最不幸者,其惨状尤胜于不第不仕不娶不育不仁不义者。老天赐予瞳仁耳鼓,是要人触通大千世界,领略人世沧桑;上帝预设了血脉环涌的心脏经络万端的脑髓,则是要人顿生惊叹赞美,由衷感念企慕,管窥天地万象的壮丽神奇,行迈永恒无限之道。终身不朝圣者自屏造物主的最高恩典之外,堕落于皮囊形骸,其处境之幽暗。不啻陷溺于物类。

陈丹青当然也不是第一个求法于俄,以俄为师的中国人。

俄苏,中共的半世恩师老大,反目为仇后信口漫骂的犹大撒旦,多少恩怨剪不断理还乱。君不见,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王明李立山张闻天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林彪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中共历届领袖无论去否,无不仰望克林姆林宫的红星、红场、红军、红歌、红图,恍兮惚兮,唯列寧斯大林馬首是瞻;君不見,梁启超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夏衍田汉周扬周作人郑振铎耿济之施存蛰郁达夫曹靖华李霁野蒋路高葬冯骥才……,几乎所有20世纪中国文人无论去否,无不对须发冲刺深目如炬的俄国诗人文豪画家歌者心旌摇曳,其服膺效颦顶礼膜拜远胜于自家宗庙里背时的先贤往哲;君不见,即使三十年犁庭扫穴式的开发拆迁,北京人民大会堂恢宏的廊柱连同那座挫败中华最牛风水轴线盛置僵尸的屋宇,无有丝毫改观,拜占庭-莫斯科宏大虚浮的罗马叙事,不曾受到丝毫冒犯。

与陈丹青孤零零静悄悄的俄国之行形成对照的是,1949年那次穿越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的朝圣。刚从天安门城楼下来不足50天的毛泽东,携带十数节中华细软,撇下百废待兴的中华河山,驶向莫斯科,为斯大林七十诞辰祝寿。

苏联以酷寒和僵硬的仪式仪式款待这名东方朝觐者,在克林姆林宫盛大的寿宴上,毛享受到空前殊荣,站在全世界人民的领袖和导师身旁。一句“胜利者不受谴责”竟使他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六十年后,国人才知晓那句让毛感激零涕的裁决,却是叶卡捷琳娜女皇对爱将苏沃洛夫的安抚,后者擅自行动但赢得了胜利,此言从此成为一句俄式谚语,类似中国“成者王败者寇”。毛的初次朝拜(第二次在七年后1957年,其时斯大林已死,并遭到赫鲁晓夫“鞭尸”,毛的心情举止因之大不一样)实在过于没长,达三月之久。

业已揭秘的历史档案没有告诉我们,斯大林不知出于傲慢还是疏忽,从未与毛重温马克思和列宁的伟大遗训,似乎也没有对新中国的未来前景作出经典的语言和指导,只是匆匆同意签署了一份与五年前另一批中国人——中国国民党人宋子文和蒋经国——大同小异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只加了“互助”两字。据最新姿讯透露,1950年2月14日,该条约签署两天前,《中华人民共和国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友好同盟特别协定》已秘密签订,共19条,超过前者三倍。其中几条一旦白于天下,将令国人惊诧莫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将改编为国际红军,由红军最高统帅部直接指挥;中国人口因资源缺乏,将减少一亿;北京、天津、上海、广州、重庆等都市中心地区,划作苏维埃乔民居留地;内蒙、新疆、西藏将建立各民族共和国,双方共同负责扶助其独立。1950年7月16日该条约被美国对外政策协会公布,中国被苏俄征服,成为苏俄附庸和殖民地之说四起。“丢失中国 loss of china”成为美国战后最大外交公案之一。

历史告诉我们,毛泽东前脚走,金日成后脚到。两个月后,北朝鲜军队越过三八线,韩战爆发。外人难于推测,那场损子折将的“抗美援朝”战争是不是斯大林设下的陷阱;世人皆知,韩战的最大赢家是苏联。

那次隐秘的朝觐,斯大林送给毛泽东一份“又好看又好吃”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有待史家考证。无论如何,很难否认那是一次朝圣式的“国事访问”。那年6月30日,毛在其《论人民民主专政》中公布他的正宗历史观和国家哲学: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宣布中国将一边倒,倒向苏联。

却也不能算最纯正的朝圣,对毛和所有自诩或受人册封的共产党人,莫斯科毕竟只是一爿驿站,正宗的圣地应是特里尔城,犹太人马克思的故乡;或伦敦海德格公园,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共产党人老祖宗马克思的墓地。

毛好像也没有去瞻仰列宁遗体,不知是主人没有安排还是这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怯于走进那阴森墓穴。世人只知,四年后(1953)斯大林躺在了列宁身边,再八年后(1961)赫鲁晓夫把斯大林的躯壳移出红场,埋进一个深坑,据说工兵们还奉命浇铸了几大卡车水泥,这种事俄国人干得出来。再过十五年(1976)。毛泽东自己也被躺进玻璃棺材,天知道他会在里面呆多久。要是没有1949年那次莫斯科朝觐,毛理应享受“入土为安”的正常待遇,何况他是在死后火化土葬的文书上画了押的。现在,他那被防腐处理过的拳头,再也握不起一支笔了。多么缴绕纠结的故事,多么不济的苏京朝觐。

中国既决意一边倒,就势必全盘苏化。对于少年丹青,这一决定既遮蔽了旧中国(陈丹青去年才重新发现了祖父辈的民国,并提炼出滋味醇厚的“范儿”),同时也隔绝了整个世界。俄国化身苏联如此这般地君临中国,以至丹青以为苏联就是世界。以他善感的天赋,以上海在苏式红色中国特有的位置,以艺术天才独有的联想力,在丹青眼中,苏联正好同辉于光焰四射的日轮。即使半个世纪后无可奈何地陨落孙山,那残阳夕照的光芒仍然令正午已过的陈丹青黯然销魂。代丹青啰嗦一句,他不胜伤感的夕阳之叹,与那些窃据了苏俄红日光環又眼見其日薄西山的新朝权贵们如丧考妣的惶恐唏嘘判然有别。画者丹青的目光已越出苏维埃夕阳,直抵红色阿波罗背后的俄罗斯诸神。

紧贴舷窗俯瞰,在飞机轰响着陆一刹那,陈丹青以近五十年的思念,鬼使神差地亲吻了自己梦幻般的圣地。纽约十八载的绚丽夺目,浸淫魅惑,欧洲劫后余生的巨量艺术洪流冲荡,陈丹青的视力不可逆转地有些萧瑟漠然,他的调色板混合了过于芜杂的光谱。尽管如此,这名与莫斯科朝觐者毛泽东同龄(56歲)的中国末世画家仍然私自怀揣着足以寒碜本国和西方同行的秘密法器。不只给画,还有文学,还有更幽深广大的俄国精神的朝拜,丹青降落在这片从未亲灸却不忍忘怀的土地上,多少神祗般的先知和前驱,多少不朽偶像和精神父兄在恭候他的造访,正如无边芳草恭候春天的祭祀。

朝圣就是新生,祭奠就是复活。矜持、名望、矫情,一切附加值都在一刹那被扫荡一空。步姿、神态、目光,陈丹青“像偷儿一样”,被吸引,镇住,震慑,在苏里科夫、列宾、克拉姆斯柯依……面前。

我们有理由期待,陈丹青盗窃俄国灵火,不僅为了还愿,也不僅为了中俄文化源这远流长,而是……一名朝圣者有权秘不告人的启示。

二、莫斯科与彼得堡

几乎所有西方人都不喜莫斯科,而倾心彼得堡。

在安德烈•纪德眼里,圣•彼得堡是世上最美丽的城市。石头、金属、水,还有云、晚霞和风达成完美的组合,是拜伦和波德莱尔(纪德特别偏爱这位对法国伤心欲绝的同胞,他若是中国人,多半会把李贺和张若虚带上)梦寐以求的人间胜景。又令人想起基里科的风景画,以及莫扎特的音乐。莫斯科则“粗俗得惊人”随处可见思想压抑的痕迹,令人沮丧的消沉。一句话“莫斯科很难看”!

西方扬彼(得堡)抑(莫科),其来有自。土耳其人攻陷君士但丁堡,于是轮到莫斯科荣升第三罗马,它不过是亚细亚专制社会和东方大帝国又一个标本,半野蛮的斯拉夫民族对抗基督教西方的反动堡垒。彼得大帝前的沙皇,伊凡们、瓦西里们都是暴君和疯子,盘踞在半阿拉伯半蒙古鞑靼式的宫殿里,固执而愚不可及,惨忍得不可理喻。1812年拿破仑就不理解,俄国人可以把自己的京城付之一炬也不愿接受法兰西皇帝最仁慈最高尚的治理。十四年前(1798),拿破仑入侵埃及,法老的后裔们还都同意,只要不销毁金字塔不亵渎古兰经,伟大的非洲并不在乎高卢人的统辖。

最让西方反感的是,布尔什维克一旦统治俄国,竟然恢复了沙俄旧京莫斯科的至尊地位,其愚劣简直令人哭笑不得。而在十九世纪俄国精英眼里,彼得堡那些宏伟的建筑,总让他们看到雅典、罗马、柏林和巴黎的影子,是俄罗斯通向西方和全世界的“加列纳亚拱门” ,“俄国版希腊——西方文明崇拜的纵膈腔”,是俄罗斯現代精神年轻的心脏。而莫斯科则代表着东方拜占庭帝国和鞑靼金帐汗帝国遥远而黯淡的历史阴影。俄国首都的西迁标明了俄罗斯精神的流向,彼得堡于是成为俄罗斯文化和精神的新婚圣床,孕育了罗蒙诺索夫、普希金、莱蒙托夫、格林卡、巴拉基廖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克拉姆斯科伊、库因吉、屠格涅夫、门捷列夫、齐奥尔科夫斯基、柴可夫斯基、索洛维耶夫、蒙罗维耶夫、穆索尔斯基、列宾、叶赛宁、曼德施塔姆、阿赫玛托娃和布罗茨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之为“一座受到上帝启示、禅精竭滤发明的城市”,俄罗斯三百年富有现代生命力的精神流派在彼得堡际汇浩荡,二十世纪的俄国诗人再也发不出普希金“我爱你,彼得的作品!”那种少年般的赞辞。

靠气息、光线、色泽、美学和诗意结构判断人类美德怪癖的艺术之子,他对一座城市的好恶天然合于历史戏法。陈丹青对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感情倾向还存在于覆盖了一种中俄两国二十世纪的政治叙事。

由于新世纪以来对西方文明的向往、崇拜和狂想被引向一条空前变异而激狂的道路,俄罗斯发生了全局性的历史回潮。帝国中心重新返回彼得大帝之前的东方莫斯科。在那里,另一种人为垒筑起来的权利大厦注定要使彼得堡燃烧了兩百年的精神光辉黯淡一个世纪。阿赫玛托娃借“纪念……围困期间死于列宁格勒的朋友和同胞”在一个“隐蔽的合唱队”中,从内部目送了俄国最具形式感的悲剧命运:

俄罗斯垂下了枯干的双眼,
极度地伤心。在我的前面,
从变成了灰烬的地方
走向东方

在亚细亚的中心。北京弥合了莫斯科权力中心和彼得堡精神中心的差异,成为1949年后中国所有欲望和可能性独一无二的主顾。陈丹青的故乡,代表南方抒情风格和趋近西方文化的一度标示了现代中国的上海,已沦落为一座创造利润的大工厂,偶尔呼应北京宫幃政治闪出几个小丑般的投机分子,像鲁迅那样以末世姿态黯澹一个时代的作品已不复存在,只有垂老的巴金在漫长的挣扎中恳求帝国赐予最起码的“真实”。(笔者1987年拜访巴金,问到为何不将赫尔岑翻译到底时,老人除了凝噎就是沉默)。中国现代文化重心随权力中心的转换,再度显现出俄国在本世纪曾經的精神复辟,——从海岸退回大陆,从年轻开放的南方,缩返保守、僵滞的北国古都。

于是北京开始演绎亚细亚帝国首都的宿命,显现出俄罗斯在本世纪发生的启示录式的演变,即古老罗马的母题,庞大帝国的原型困境:幅员辽阔,子民众多,头重脚轻的利维坦怪兽,其锐气、精华、理想和象征性活力都难以挽回地要被它自身一成不变的结构轧得面目全非。

1912年,孙中山定“六朝故都”的南京为中华民国首都。1927年北伐、清党后,蒋中正再次明定南京为中国首都;1937年日本劫掠南京,中国抗战重大使命之一乃是光复南京,1946年国民政府还都南京,蒋中正第一件事就是拜谒中山陵,告慰国父。四年后,毛泽东爬上明清皇朝一座城楼,元蒙到满清八百余年大一统专制帝国从此借尸还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朱明努尔哈中华帝国万世一系大统于焉重构。如此这般演绎循环,与千年帝俄何其相似乃尔。

不同的是,自1949年朝觐以来,欧亚大陆两个古旧帝国损益嬗变,同盟纠结,一度蔓延成令全世界側目的红色国际。苏联是老大哥,中国是小兄弟,斯大林是领袖和导师,毛泽东是信徒和学生,首都是莫斯科,北京……是副都(总不能称行都)或外省。1953年3月5日斯大林驾崩,中国在天安门广场举行葬礼。毛泽东率满朝文武百官向高踞城楼的斯大林遗像鞠躬如仅。中华三千年青史最隆盛最奇特最荒诞的祭祀,天坛地坛千坛万坛皆不足也无资格与有悲焉。直到24那年后的1976年,毛泽东本人才享有同样的哀荣。

直到34年后的2010年,听任《华夏地理》八零后编辑在莫斯科街头播放“莫斯—北京,莫斯科—北京!斯大林和毛泽东在看着我们!” 陳丹青不杂感叹:多要好的一对!哪一天,例如在彼得堡,人们在欢庆又一种中俄同盟,游行集会中唱出“彼得堡—南京!(或上海)耶稣和孔子在看着我们!”或“彼得和中山在看着我们!”(曾有人把列寧跟孫中山并稱)的歌詞,誰知道呢!。1945年举国欢庆抗战胜利时,中國满大街都是同盟国领袖,谁会料到几年后历史会来那么一手呢?

朝圣者掺杂了韬略交易,是要受惩罚的。

与纪德一样,陈丹青也不喜欢莫斯科。这里使他“茫然忧郁带几分可疑的苦甜”。他的理由纯然中式,典型的西方人未必理解。莫斯科令陈丹青“百般危难”,而北京“堆满摩天大楼,洋得太土,土得太洋”丹青问道,人类曾有哪种伟力能够像社会主义政权那样,成功抹煞记忆,改篡历史?

不过,莫斯科人最后把自己的城市救了。陈丹青意外发现,莫斯科迎头撞上“混杂着生猛的动物性与优雅的文化感”的男女美人,比“一脸生气勃勃、淳朴而无辜”的西方青年更胜一筹,他们因“若有所思而显得高贵不凡”。丹青对美的猎奇得到大面积满足,随处可见金发碧眼,欣长轻捷,比例完美无憾的年轻男女,“从天而降的雌雄美人迎面而来,一脸剧情,神秘而确凿”。

陈丹青发现的,是俄罗斯艺术与俄罗斯文学的奇特联姻,被艺术与文学,总之,被缪司触碰并美化了的俄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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