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詩:憑弔劉賓雁 · 中國的大雁,中國的十字架

北明按: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因秉筆直書、針砭時弊三次被開除出黨的、有“中國良心”之稱而享譽世界的人民日報著名記者劉賓雁,八九年之後流亡美國。八十高齡身患絕症,治療期間多次申請回歸故里不獲答覆,終於2005年12月5日客死他鄉。重病期間,歐美各國的海外華人學者、文學家、民主人士和西方漢學家、學者為他舉辦了八十壽誕,身後為他舉行隆重葬禮。中國官方各大媒體均對此不著一字。劉賓雁的骨灰隨後由其子女悄然帶回故國安放家中,並於五年後,2010年冬季在北京門頭溝天山陵園下葬。其時,官方不許在墓碑上刻下劉賓雁為自己擬定的墓誌銘:“長眠在這裡的這個人,說了他應該說的話,做了他應該做的事。” 這首安魂詩是劉賓雁生前助手、獨立學人王康所作;後由賓雁生前友人、獨立作家北明朗誦配音,並共同製作成視頻。此視頻的光碟附于海外出版發行的《劉賓雁紀念文集》封底贈送讀者。本視頻上傳於2012年3月24日。 點擊收看前請注意作者的告誡:“如果您沒有20分鐘安靜的時間、肅穆的心境,請暫不要開啟這扇門”。

——視頻由北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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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詩:憑弔劉賓雁 · 中國的大雁,中國的十字架

王康

你總是孤單地起程,總在寒氣如磐的深夜返航, 在世界的歲末回歸,總是停落在中國的十字架上。西風為你送行,沒有國籍的星雲為你送行,普林斯頓的白菊濺滿清淚,白色小狗深不可測的瞳子裡,閃爍訣別的憂傷。你的白髮融入亞美利加積雪的長空,每一片羽毛都顫抖著狂喜,翅膀下夾帶的松枝,冰晶像淚珠無聲流淌。眩目的陽光輝耀天穹,身下飛逝著太平洋的蔚藍浩瀚,你貪婪地呼吸亞細亞的黃色寒潮,像嬰兒吮吸母乳的芬芳。八十年雲路漫漫,八十年月影茫茫,八十年凜冽如符咒的天空,八十年最後的飛翔。我盛產悲劇的故園,我山河鑿刻的皺紋,我魂牽夢繞的戀人,我念茲在茲的中國,你的兒子也已白髮蒼蒼!長眠多年不曾瞑目的父母,分明最後一次抬起手臂,等候在空曠的墳崗,與獨生子痛話別後淒涼。

比俄羅斯民歌更憂鬱的該是良宵拉響的病中吟,比美洲黑人聖歌更深沉的 該是滿江紅以遠的蘇武牧羊,比阿巴拉契亞更綿延更傷感的該是我老眼昏花裡的長白山,比密西西比更湍急更動情的 該是老母浣衣的黑龍江。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哪位神靈定下如此嚴酷的戒條?這是季風,這是洋流,這是不可更改的生命年輪,這是宇宙深處噴薄而出 萬古不易的人間時尚。你的血管早已被定型,你的神經早已被編碼,你的腦髓早已被收購,你的靈魂只有在被稱做中國的時空 才能感受世界的蒼茫,才能體驗真理的力量,才能領略人生的悲愴。葉落歸根,中國的萬有引力,多麼幸福多麼痛苦的魔法,多麼情願多麼無奈的宿命,你在這宿命中誕生,你在這宿命中穿越,這就是你的老巢,你的太陽,無人窺見你滲血的目光!

你沒有飛向天堂,斯德哥爾摩沒有你領獎的地方,你生來不帶那份逍遙,你的才華無法譯成外語流行他鄉。中國的天空足夠遼闊,在這裡穿雲破霧是你命定的抉擇,本性不批准你擅自偏航,你無論如何無法飛往 與中國相反的方向!即使比所有的鳥兒都惆倀,惆倀也只惆倀在中國的天空裡,即使比所有的生靈都彷徨,彷徨也只彷徨在中國的大地上。背負青天的懸暈,你一生的軌跡,身中霰彈的踉悵,沉入夢底的創傷,想低也低不下來母親孕育的碩大頭顱,想冷也冷不了的赤子心腸。心碎的俯瞰,泣血的高崗,季節顛倒的遷徙,失去年曆的流亡,越老越纏綿的憂端,彌留之際永恆的倘佯。

誰頒發了那個致命的頭銜:中國的良心,命運從此把你俘獲,把你禁錮,把你鎖在中國的阿爾卑斯山,中國的十字架上。 誰讓西方締造了那個隱喻: 鐵釘,十字架,流血的胸膛,東方怎能缺席,中國怎能不回應這人神共建的宇稱守恆定律,這世界歷史的統一法場!?唯有你知道,這是怎樣的宿命: 五千年的滄桑,五分之一的人類五十六年的茫昧黑夜,通往荊冠的骷髏野徑,無法丈量的茫茫大荒。唯有你獨自在無限推遲的破曉時分起飛,哪怕一次又一次跌落在一柄又一柄深陷血污的中國的十字架上。這是怎樣的歸程,這是怎樣的朝聖,這是怎樣壯麗如日落的生命凱旋,這是怎樣天鵝之死般的美麗棲遑。

你不奢求,像雨果二百年前那樣宣告:自由降臨時,我將歸來,你不期望,像索爾仁尼琴二十年前那樣 穿越西伯利亞,俄羅斯大地 掛滿淚痕抬起臉龐。你只選擇這個時辰,在生命最後一刻,在寒凝大地的嚴冬降落,只需要 一本叫做護照的紙頁,你就能降落在你在夢裡老淚縱橫,屈膝下跪 親吻了一萬次的土地上! 即使所有的護照都黯然失色, 所有的航班都幸福地取消,僅僅為了你,一名中國老人,一雙 中國的大雁在自己的土地上 匍匐哭泣,寸斷柔腸! 僅僅為了這出我們久違的場景,我們久違的儀式,也會使 東方的黎明曙光乍現,也會使 支撐你到最後一息的苦情、悲憫、信仰、希望和愛,刹那間化成我們久違的陽光! 即使只有一位老姐姐在懸望,只有一盞舊式檯燈在等待擰亮,這也是值得徹夜期待的奇跡, 連上帝也為你祈禱,收緊了他冷漠多年的心臟。

它們卻不許你回家!它們拒絕你回家,它們禁止你回家,它們懼怕你回家。這些盤踞中國的無所畏懼的爬行類,寬面盤的龍蛇,戴眼罩的蛤蟆鷹揚鴟張,都一齊飛上天空,它們冒著恐高症和中風的危險,手把手,跳起了無伴奏的連體舞蹈,橫亙在你回家的路旁。它們要折斷你的翅膀,它們要遮罩你的航向,它們要取締你與生俱來的權利,它們要像禁絕禽流感一樣把你堵死在異國他鄉!

它們盤桓著,鴰噪著,烏雲般地佈陣…… 像所有冷血動物一樣,它們憎惡陽光,嫉恨飛翔,它們無法忍受你到死也朝著中國的方向。誰叫你翼若垂天之雲,形如中國,誰叫你早早揭穿人妖顛倒的名堂,誰叫你的嗓音至死深沉洪亮,你的名字連同你的聲望,你的影響,連同你的老邁你的忠誠,你的孤獨你的倔強,都是它們又熟悉又陌生的恐慌!都是你客死異邦他們可以推卸的罪狀!何況, 它們一直在等待,它們可也等待了十八個年頭,它們一直在看,懷著禿鷲的耐性、毒鴆的竊喜在看它們安排的你的下場! 這跨世紀的血腥荒誕劇終於落幕, 因為一雙垂死大雁的故事,瞬時凝固成用高貴和卑污、神聖和邪惡兩種文字篆刻的使我們再次蒙羞蒙恥蒙難蒙受榮耀的中國的十字架,在這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五日寒遍中國的早上。

星雲黯澹,萬籟俱寂。簫聲如虹,東君如儀。看哪,我們的慈母正用彌天飄拂的襁褓, 垂淚裹護又一名飄零天涯的遊子, 一雙遍體鱗傷的大雁,終於停落在中國的十字架上。 你的心臟依然堅強,你的頭顱依然高昂,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你回家,阻止你飛翔, 你已經永遠停落在融化在中國的十字架上。  

200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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