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四林
近些年,就著微信的方式,我與老康的交道日益多了起來,通常情況下,他的回復都很及時,在某些時段,他主動發來的信息還更多一些。
但自今年4月24日之後,再沒有收到他的訊息。這期間我依舊會選擇一些與音樂、藝術相關的內容傳給他,以期調節一下他的心緒。當然,我是在期盼他能有所回應,這種期盼已不再是基於老友間那種道義上的禮尚往來,而只是想著他能證明自己的病情至少是穩起的。然而這一次他再沒了迴音。
多年來,老康收穫了無數的譽美之詞,但凡能夠動得,他會在第一時間利用文字或視頻向人們拱手致謝,即便面對數以百計的學生,他也總能擠出時間逐一送上自己的書法。這個時候,醫護的叮囑是不保險的,身邊人的勸阻是無效的。
而今,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裡,他收穫更多的是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相識或不相識的人們的關懷。這種關懷在帶給他無限欣慰的同時,也給他帶來了不盡的歉疚之情。因為他已無法作出任何形式上的回應,連道一聲謝已成為一種奢望。經年累月的重負讓這頭「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的老牛徹底倒下了,他已耗盡肉身的一切運轉功能。值得安慰的是,據說他的大腦始終保持清醒,能夠接收到外部世界傳遞進來的所有信息。「惟願最後蛻化的是大腦」,這是他早些年的一個願望。是的,大腦之於他,較之金錢、青春之於他,甚至生命之於他,都來得更為重要。這是老康之幸,在生命終了之際,他尚能將人們給予的愛一一記下並悉數帶走。
幾天前的一個深夜,老康傳來一個視頻,視頻里他西裝革履,飄然而至,手持一柄摺扇,習慣性地拱手。「趙兄,我們又見面了。哈哈,你送的這物件我一直帶在身邊,睹物思人,盡在不言中。」語罷,展開扇子上下搖著,轉身飄然而逝。「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浩瀚的天空飄蕩著他的歌聲。
這並非老康託夢於我,是我希望如此這般夢見他。
還是在十年前的一天,我試著撥通了他公司的電話,與他失聯已經二十多年了,對於我這個不明飛行物所發出的信號,他可還識得?我一時毫無把握也有些許緊張,很快電話那頭有了迴響「哪位?」待我報上姓名,那熟悉親切的聲音再次傳來,「你還好撒,這麼多年了,還在練字沒得?」他那直截了當的性格,問得我一時語塞,虛榮心要我逃避他的第二個話題,只得吞吐「還……好,還好。」棄筆從俗多年,家裡早沒了筆墨紙硯那些勞什子。簡單通完電話,約定了見面的日子和地點後,我馬不停蹄買回一套文房四寶,其心情比起以往添置傢具、電器來得更加急不可待。塵封多年的書籍又重見了天日,我想儘可能縮短與他的距離,重新贏得他的青睞。
1982年春,老康畢業實習,一支七十人的大軍浩浩蕩蕩開進我所在的學校。我做猢猻王不過也就一年光景,想不到搖身一變成了實習老師。這所名義上的國立中學其實是改名換姓沒幾年的鄉村學校。老康一行五人分到了我掌鞭的高中重點畢業班,這情形像兒時玩的「點兵點將」遊戲,能力出眾者總成為被爭搶的對象,總是佔據著顯要位置。日後紅遍重慶的張魯卻屈身初中班級,這多半是「平衡」在作祟。
見面會的第二天,一位文氣十足的高個子同學來到我寢室,他也分在我班且與我同齡。簡單寒暄後,他非常坦率地告知,「康兄是我們繫上的絕對尖子。」顯然,這是他來的目的,怕我看走了眼。其實,但凡見到老康那異於國人的儀錶,尤其那南極仙翁式的腦門和一雙無比犀利的鷹眼,誰都會意識到此人絕非池中之物。事實如此,日後的幾十年里,無論在本土,抑或京畿,老康逆風飛揚,鬧出的動靜著實不小。誠如老話所言,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
學校乃至整個鄉鎮舉世沒這般興旺過,一大撥天之驕子在這裡盡情揮灑著他們的才華和他們的驕傲。除了要按部就班完成聽課、備課、上課之外,校園那不成方圓的場地上,足球比賽、籃球比賽一時間開展得如火如荼,令人目不暇接,場上肯定少不了老康衝鋒陷陣的身影,七十年代他就率隊奪得過全省乃至全國中學生籃球比賽的好成績。他技術不錯,彈跳力驚人,看上去就像一大坨橡膠騰空而起。書法講座、京劇、拳擊也一併登堂入室,好生熱鬧,連從來無人問津的小山坡上也出現了同學們散步、看書、沉思默想的身影。當地賢達也聞風前來,欲與同學們對弈,一試高下。不曾想學生戰隊五人中,唯一勝者竟是不為大家看好的老康。
老康和幾位同學常來我那不足十平米的斗室喝茶聊天,少不了要國際國內的海闊天空一番。可能是見我桌上堆有《李斯特論肖邦》、《羅丹藝術論》及一套美國人著的《世界史》這樣一些非專業用書,老康也就沒把我視為純粹的理科生,他會帶一些書藉及他所寫文章的油印件給我。那是一個盛產文學青年的時代,各種文化思潮波瀾壯闊,風起雲湧。即使如此,能將一己的文章或詩歌與他人分享的情況並不常見,很難想像有誰會將自己所珍視的作品要去交給一個對此反應遲鈍的傢伙,夜鶯美妙的歌喉是向著嫩綠欲滴的樹梢,而不是為了進入墳墓。我第一次聽到了麥德維傑夫兄弟、阿芙托爾哈羅夫等人的名字,閱讀了《伊凡.傑維索尼奇的一天》。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康當時的一句話:諾獎評審委員會還真有眼光。留給我的印象是,他好像一直在懷疑著什麼,憂慮著什麼,或者說慶幸著什麼。他一手鋼筆字非常了得,老道而漂亮,以至於當他提到能否刻一部分梁漱溟先生的手稿時,我沒敢接招,儘管我也刻過《高等代數》、《概率論》一類習題集解。這是我唯一一次謝絕了他。
記得一次黃昏散步,忽聽音樂室琴聲陣陣,只見老康正專註地踩著腳踏風琴,曲目是《瑪薩在冰冷的黃土中》,我不禁隨琴聲哼唱起來「在那草地四周傳來,黑人的哀歌……」他回過頭來,用一副半驚半喜的表情看著我:「沒想到這首歌你也會」。其實,這話也適合我對他說,因為我實在想不起周遭還有誰唱過。我相信,就在那一會,就因一首歌(當然不能是別的歌)我們之間又多了一份好感,這份好感是美從稀有那裡傳來的,裡面有著旁人不易領悟的神秘主義式的某種微笑。他的琴技雖未入流,可在那個歲月,踩過腳蹋風琴的人絕不比踩過水車的人更多。
我校一位家境並不殷實的主任,眼見著這一群新時代的大學生如此才氣逼人,希望能近距離領略他們的風采,竟不顧周遭嘲諷的眼光,設下了豐盛家筵相邀,凡與老康要好的同學盡在受邀之列。幾十年後重提此事,老康也是感慨不已,特囑咐我儘可能找到這位熊姓主任(他竟然記得其姓氏),幾經打聽,這條線總算連上了。
一個月的實習很快結束了,一度充滿生趣的校園又將重新回到它往昔死水般的模樣,而在我心底卻悄悄泛起了漣漪——一種於我還十分陌生的鱗鱗光波。臨別前夕,我獨自來到老康住地,那是一間臨時改作學生寢室的教室,室內住有十來號人,我剛一露面,那位文氣十足的高個同學就迎了上來,隨後交給我兩方由他自己篆刻的印章(習字多年,我還不曾想過自己會有書法印章)。幾位獲過獎的書法高手現場揮毫,將一幅幅墨寶留給我,引來一干同學企足圍觀,「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柴屋精衛」、杜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老康書以「爾其知己」相贈。我則回以「良師益友」四字。幾十年過去了,此番情景仍歷歷在目,宛若當年。
在老康畢業後的幾年裡,我們偶爾也有些往來。他曾陪同兩位英籍外教前來我校聽課,以圖了解中國鄉村英語教學現狀。我也會去他任教的學校及住地小聚。那年月,結婚時興送茶具、檯燈一類生活用品,老康得知我結婚的消息後,攜夫人前來道喜,提了一個西式蛋糕,實在是與眾不同,洋派得很。他曾約我與張魯及另一姜姓同學一道參加當時還沒聽聞過的沙龍活動,來賓多為當年重慶城的活躍分子,室內掛滿了出自沙龍主人之手的油畫,大都是從美學的角度進行交流,如小說《巴黎聖母院》、電影《蝴蝶夢》、油畫《自由引導人民》、西西弗斯的石頭,不一而足。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將那遮住眉目的頭髮一撂,一副演說家的派頭:「麗貝卡對自己生命的如此絕決,其實是她對於自己曾經繁花似錦般的青春的一種堅守」他用小仲馬式的口吻補充道:「對於她這樣的人間尤物,老境是第一度的死亡啊!」那一夜,我失眠了。
之後老康宛如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飄散,這一飄竟是數十年。
他不知疲倦地耕耘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幻想著「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哪知他這陪都文化公司除了文化還在,其他都賠了,以前我每年還能去會上他兩次,現在可好,想見他得漂洋萬里。這是慣於率性而為的個人與無比慷慨的一眾人馬所簽下的社會契約。
在老康異國的室內掛著由他自己書寫的一幅字「逝者如斯夫」,昔日的康兄成了如今的老康,鬚髮皆白,春華落盡。可他當年的豪氣猶在。他有時也會哼上幾句:「我形兒鬼似的猙獰,心兒鐵似的堅貞」。他屬牛,如今一把年齡,一身疾病,依然風風火火,高舉高打。一旦脾氣上來,漫言九頭牛,縱使九頭象也拉他不回。他訂購了十幾張畫板,貨到之時,正逢大雨,我倆就像兩隻落湯雞,狼狽不堪,力氣費了不小,時間花了不少才將畫板搬挪至室內。沒兩日,他又打算移到地下室,憑著我勾股弦的身份,一眼就能判定此想法斷不可行。畫板尺寸決定了根本無法通過樓梯底部拐角處,即便能行,十幾張下來,無恙之軀也會夠嗆,無論我怎麼分析情狀,如何曉以利害,他執意非試一下不可,不用說,當然是白乾了。他一邊氣喘吁吁,一邊還心有不甘地盯著樓梯的拐角處,終於念出了一句電影台詞:我們以往的失敗就在於輕敵喲。看來他撞南牆次數不少。
老康這人儀式感很強,他會手捧鮮花到機場相迎,臨別之際,他絕對少不了題字以送。當得知我有過玩郵票的歷史,他便將數十枚美國不同時期的錢幣專門送到我住的房間,隨口戲言一句:凱撒的歸凱撒。每當我旅居他府邸,他定會邀上幾位友人陪我遠足,哪怕單面七八小時車程,他也執意同往。曾經一次外出途中病得厲害,吐得翻江倒海,痛苦至極,他這是在抱病陪我,捨命陪我。
通過老康我結識了一批新朋友,也讓一批曾經擦肩而過的老相識再度建立了聯繫。還是那位高個子同學,在時隔三十幾年後又寄來幾方印章。他也曾託人專程送來幾十斤重的畫冊及一套三十九卷本《唐君毅全集》。
進入暮年的老康,多種疾病纏身,癌細胞也開始侵襲著他的軀體,這是他漂泊生涯打上的胎記,對此,他卻解嘲為自我加授的勳章。其間不太有機會展示的風雅情懷卻漸次蘇醒,他也該抒發並享受這份閒情逸緻了。
他幻想著購置一方土地,建上一座文學藝術殿堂,幻想著如何將故國的園林風情植入其中,如何更有效地讓月光輝耀其間。他將這一想法分享友人,與大家反覆商討、論證,為籌集資金,把有志於此的金主也邀請到了家裡,他還親手勾畫出房屋示意圖,並命名為「鳳凰來儀」。倘若不是病情突然惡化,按他的話說,假以二、三年時日,此事必成。
得知將要舉辦畢業四十年同學會,他礙於無法成行,又不忍錯過這一難逢的機會,於是他的大腦迅速起動,思想火花不斷綻放。很快將朝鮮民謠《小白船》的曲調有機地融入蘇軾的中秋詞,通過視頻傳唱給了他的老師和同學們。其中,他刻意將「千里共嬋娟」唱作了「萬里共嬋娟」。
前年暮春,老康的幾位友人回國探親,溯江而上來到重慶,地主們自是輪番相陪數日。臨到客人離開當口,他又突發奇想,遙控於我,望我以《滕王閣序》書寫幾幅扇面相贈,說是待百年千載後,僅憑此扇為見面信物。根據其賦的段落結構,書寫了七副扇面。作為壓軸,特意將最末一段文字所書扇面托客人轉送於他。「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如今回首,頓感此段文字太過悲涼,很不吉利,我那鬼使神差般的安排,真是不該呀!
是年夏秋之交,我再次旅居老康「結廬」,或許是自知來時無多,他著意舉辦一場中秋聚會,平日里他不屑於那些碎片式的雜務。這一回他是事無巨細,親力親為,自誇有張飛之粗,也有張飛之細。他反覆查閱氣象信息,因為他需要月亮這位主賓,擔心聚會擾了鄰里,他買來月餅分送四鄰。這恐怕是他走南闖北少有過的一次「行賄」之舉,當然還有一層意思,他是希望鄰里能理解中國人最為看重的這一傳統節日。
距離聚會還有半個月,他便鋪排我書寫《秋聲賦》及《赤壁賦》,要求字幅均為三米五長,一米寬,加之兩端留白總長五米。之後我倆各自為陣,互不打擾,不到三小時,他來巡視,見我兩篇賦皆得,一時喜上眉梢,連聲稱我為快槍手。說話之間,他那雙鷹眼不停掃描,像是在尋找獵物似的,很快便揪出我漏寫之處,錯寫之字。不待他再髮指令,我已重新書寫開來。說實話,以前我極少使用宣紙,更沒機會書寫如此尺幅,重書寫一遍我當然也是樂而為之,何況書法如同讀書,溫故而能知新,絕非簡單重複的勞作。不一會他又來了,手裡拎著龍飛鳳舞般的四個大字「中秋清聚」。我不禁連聲稱道清聚二字使得妙,他不無得意地侃了起來,「中秋嘛,當然以清聚為佳咯。惟清聚方不負那一輪清輝。昔日蘭亭之曲水流觴,如若安放在中秋之夜,豈不更妙,豈不更令後世文人神往。」好個中秋清聚,好個風雅之人,我特有聯記下:與珠玉互動,是廢銅爛鐵焉能發聲;赴東坡相邀,非明月清風不敢陪坐。
我倆還得聯手裱字,老康這人慣於自我變法,土法上馬,經他一陣搗鼓,橫豎碾壓,未幾,半幅巜秋聲賦》新鮮出爐,俯身望去,滿紙折皺,狀如燒傷燙傷,慘不忍睹。罷罷罷,重新來過……
時光匆匆,不知不覺到了聚會之日。
老康房屋後面是一方約摸六七十平方米的長方形院落,但凡聊天品茗多選在這方天地,三面是一人高的木質柵欄,正後方一大片森林。
幾位友人早早趕來幫忙,遵老康旨意,將「中秋清聚」掛於正面,其下方張貼著他所書蘇軾《水調歌頭·中秋》,詞的每一句分別寫在條形宣紙上,足足二十條之多,蔚為壯觀。兩端是歐陽修及蘇軾的兩篇賦。由於尺寸超大,只能用釘子固定在柵欄上。另一面牆則斜靠著二米四見方的畫板,上面覆蓋著腥紅色紗幔,朦朧中依稀可見是一些人物畫像,這是老康的秘密,他有時也會故作神秘。小院中央放著首尾相接的幾張條桌,上面鋪著桌布,一大簇鮮花放置於桌的中央,格外養眼。來賓座前都備有茶杯、水果,菜肴是大夥拼湊來的,這是在美同胞常見的方式,但凡聚會,不論其規模大小,各家都會備上一兩個菜。
客人們遠道而來,少則一兩個小時,多則三五個小時。顯然,他們之間也是暌違已久,如今借老康寶地得以相逢一隅、晤言一室,自然也是十分珍視的了。很快,他們為四周詩賦所吸引,或遠觀、或近賞、或獨自默默凝視、或三兩一道品詩評字。
秋日天氣涼爽可人,微風拂來,令人心曠神怡。天色依然明亮,「座中多是豪英」。「結廬」主人首先舉杯致詞:「鄙人去國五載,多有不適,幸得在座關懷,一切運轉正常,也很自在,「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平時多有不當之處,但請各位原囿。今日我等歡聚於此,自當是追隨前人腳步。古有淇水遺風,今有「結廬」清聚,正所謂「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願來歲尚能同度中秋,再賞月色。請舉杯!」二十幾位男女賓朋紛紛向老康致謝。
我選擇坐在了遠端的小方桌旁,敬陪末座,好把這一盛況盡收眼底。
天色暗了下來,燈光齊刷刷亮起,交流之聲不絕於耳,碰杯聲此起彼伏。老康與幾位德高望重友人相鄰而坐,談興濃烈,不時傳來爽朗笑聲,想必是有人口吐蓮花,妙語紛飛。老康本也是聊天好手,即興發揮自是強項,引經據典堪謂信手拈來。他有散步的習慣,偶爾會撞見鹿的身影,這時,他會輕聲吟上一句: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知他有一隻眼幾無視力,便打趣道:「你這不能聚焦的眼睛還看得清鹿子不成?」他笑答:本人一目了然。曾經遇見一棵巨大的樹木橫亘在道路中間,他一邊與路人將樹移至路旁,一邊沒忘了要自言自語一番:「昔日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我倆有時會重溫一些老電影,當看到《牛虻》片尾之處時,他會動情地插上一句:「還是曼德爾斯塔姆夫人說得好啊:我們這樣的女人,做寡婦幾乎成了一種職業。」
不知是誰率先發現月亮,引來大家舉頭仰望,更有人索性起身行注目禮,自然也是為看過飽足。有道是: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攔。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這是每一個中國人思鄉思親朋故友的共同時刻,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一份情愫。
只見光昭兄邊起身邊從兜里掏出一把口琴,恭恭敬敬地說道:「各位桑梓故人,我已四五十年沒碰過它了,吹得不好,願以此為大家助興。」光昭全憑肌肉記憶,把一曲《故鄉的親人》吹奏得如泣如訴,哀婉動人。這時有人低聲伴唱,又有人隨聲附和,我也加入了這混聲小合唱。此曲乃是我們一輩聽得最早,唱得最多的一首美國民歌,據說此曲的譯配者鄧映易先生曾經是北明的老師。一曲終了,舉座無不驚嘆光昭寶刀不老,而他倒是有些羞澀地擺擺手,一臉的孩子氣。
那邊廂響起奎德兄的歌聲:「慣於長夜過去時,挈婦將雛鬢有絲……」熟悉的詩句,卻是陌生的曲調。原來這是他年輕時所譜寫,曲調深沉蒼涼,盡合詩意。奎德一副好嗓音,分明是學生時代的領唱角色。果然,據他介紹,年少時喜歡歌唱,也登過不大不小的檯子。
終於輪到一直躍躍欲試的文鼎老弟了,這位小我幾歲的台灣朋友生性耿直,有情有義,幽默風趣卻不見絲毫作態裝腔。席間我倆同圍一桌,他喝酒如牛飲,看得我目瞪口呆,他還端起個杯子八方敬酒。這時,他毛遂自薦,要來朗誦《岳陽樓記》。只見他闊步走上台階,雙手筆直下垂,面無表情,目不轉睛,突然放聲而來:「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語速越來越快,聲音卻越來越小。他這哪是在朗誦,活脫脫就一中學生在課堂上背課文,酒意上升的速度逐漸超過了語速,他開始結巴,不斷反覆。大夥知他肚裡藏有數百首背得滾瓜爛熟的詩詞,於是任由他自我調節。老康看上去雖有些疲憊,卻興味不減,不斷替文鼎從旁捉刀,收效卻不大。最終,文鼎滿臉沮喪,滿懷酒意地自我放逐了。有時,特殊環境下的殘缺未必不是另一種生動,另一種美好。
受酒精作用豈止文鼎一人,我這個向來怯場之人也自告奮勇登場了,以現場並不流行的小語種—重慶方言朗誦起了《滕王閣序》,文鼎殷鑒在前,我自是處心於後,全篇下來還算流暢,聽得四周掌聲熱烈。我乘興再次獻上一篇甄士隱《好了歌注》,自是希望喚起大夥的一份記憶,文革結束那會,一篇仿《好了歌注》而作的《三寵三哭》曾風靡得緊,當時我還是在煤油燈下讀到了這篇來路不明的仿品。
是夜,唯一令我遺憾的是漏聽了北明一展歌喉,彼時我與文鼎在大門外的月光下聊那些古玩意(兩個酒瘋子暢談詩詞?)。北明那天唱的是捷克名作曲家德沃夏克作曲的歌劇《水仙女》中的詠嘆調《月亮頌》,她學院派美聲,字正腔圓,大氣不失婉約,規範見於自然。重要在於,依著她的悟性,閱歷極多方面修為,她總能唱出大多專業歌者所不具有的情懷。
月在中天,萬籟無聲,月光似水,灑滿院落,離別的時刻到了,老康在人們期待的目光中拂去那腥紅色紗幔,一幅名為「我將歸來」的巨幅炭墨畫作露出了她的芳容。他從上至下看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然後轉過身來動情地說:「這二十位女性是中華民族的驕傲,今晚的中秋清聚當然不能少了她們。」接著,他詳盡介紹了畫中人物的生平,眾人默默佇立畫前,肅然起敬。最後他捧出一摞根據此畫拍制而成的畫框,上面署有來賓及他自己的名字,這是他送給大家的禮物,是他留給每一個人的念想和希望,這是他向自己、向每一位至愛親朋、向這個世界發出的莊嚴宣告:我將隨風而去,必將乘風歸來。
公元2020年5月27日,老康離我而去了,永久地離我而去了。
人的一生註定要遭逢各色人等,其中能成為朋友者不多,而能引為知己者猶為難得。
我想,老康是一直視我為知己的。
——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