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晚成的一代

每一代人都必須、也只能面對自己的時代。無論厚古薄今還是現代迷狂,無論悲觀主義還是樂觀主義,都力圖戡破時代的玄機。所有的凝思、所有的心跳都是與時代直接對視直接遭遇的結果。柏拉圖身邊的微風與孔子眼前的逝水並不只有形態的差異,它們喚起的是迥然不同的人生感受。儘管古希臘智者憧憬的是尚未來到而勢所必至的理想之國,中國聖人懷念的是早已消殞的大同世界,但他們念茲在茲以至生死與之的,依舊是己身所屬的時代。我們都是時代之子,時代是每個人終身的繈褓,日月星辰的升沉運行,春夏秋冬的周而復始,都可能在刹那間觸發我們與生俱來最純粹的驚歎、讚美、敬畏和感恩,但時代的清水濁流將迅即把我們淹沒,時代是我們的宿命。

戰勝和超越我們時代宿命的唯一道路是走進它的堂奧。從堂皇巨大的基石、柱頭之間,看出它們虛浮誇張的內裡,洞穿它們自稱偉大妄想永恆的滑稽無聊,心懷悲憫不忍,想像它們一朝坍塌頓成廢墟的終結場景,再以初生牛犢的眼睛重新領略在這片土地這個星球上屬於所有時代的又一次壯麗日出。

人類的心智也許永遠無法窺透造物的把戲,無數的陷阱、無量的苦難、無赦的罪愆、無邊的黑暗,卻永不能阻止一個嬰兒的誕生。冥冥之中有一種專屬於人的精神貫通於所有的國度所有的時代,另有一種我們永遠不能據為己有卻也是為了我們而普降於世的精神,使我們即使在山呼海嘯一無憑籍時,始終可望依稀辨認出為我們安排的那條道路,那個方向,那道彼岸。

每一個時代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代人都遵循著一種前定的旨意,每一個人都頭頂著一顆星辰去踐履賦予他一生以價值和意義的使命。

自從古拉格群島和奧斯威辛集中營被發明以來,自從“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被發明以來,自從原子彈、氫彈被發明以來,自從1957、1966、1989年以來,自從“9·11”和橫掃亞洲大陸的海嘯地震突然出現以來,我們這一代中國人已經再次被天命垂顧了。

我們曾經目擊過現代焚書坑儒,見證過率獸吃人,領教過內部異族統治的全部伎倆身法,眼睜睜地任憑專制主義奇跡般的脫逃和再生。愛因斯坦、羅素們的毀滅之憂,半個世紀以來一直徘徊於千萬枚熱核武器之間,亨廷頓布熱津斯基們的文明衝突論幾乎瞬息間為基督教西方與阿拉伯世界不共戴天的仇殺所坐實,別斯克的慘劇和沖斥非洲的屠殺……,幾乎使我們窒息、麻木。

同時,整個歐洲的文明版圖更形完整了。烏克蘭的選舉撬動的不僅僅是史達林主義殘餘基地的最後幾塊沾滿血污的石塊,而且預示了一個真正堪稱偉大的夢想:在政治、軍事、貨幣、經濟之後,文明的凱旋將使俄羅斯這個三百年來歧路茫茫的斯芬克斯有了精神的歸宿。一個更加激動人心的前景將把大西洋兩岸的歐洲、俄羅斯和北美大陸連為一體,一個前所未有的文明共同體、一個偉大的“合眾為一”之國……

索爾仁尼琴、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阿馬利尼克、戈巴契夫、葉利欽們,已以自己的良知、人道、靈氣、魄力和無與倫比的擔當精神和使命意識,親手埋葬了一段血流成河的歷史,在與極權主義和專制暴政的漫長對峙中,俄羅斯人遠遠走在了包括中國人在內的世界的前頭。

瓦文薩、哈威爾、米奇尼克、柯拉柯夫斯基們,秉承蕭邦、裴多菲、密支凱維奇、納吉們高貴而英勇的自由傳統,以“天鵝絨革命”的名義,掙斷了邪惡帝國的粗大鎖鏈,宣告了古老而苦難的東歐諸國的新生。

二十一世紀最大的人間消息是,在人類集體受難、毀滅的空前危局下,在慘遭蹂躪的大地上,東西方新老暴君紛紛灰飛煙滅,苟延殘喘的邪惡勢力已難以為繼,歷史和良知正為人類的不幸、苦難和罪惡設下世界性法庭,經濟、貿易、科技全球化進程中人道、自由、民主進軍的偉大序幕正在揭開,人類整體覺悟和文明提升正在大規模推進。

停滯、復辟和倒退曾經是東方的深深夢魘,這個夢魘曾以其不加掩飾的無義、血腥和猙獰吞食掉中國的性靈和良知,同時耗盡了它賴以為生的精氣和法力。一道無法擺脫和逾越的法則令它永遠陷入自化膿血的歷史泥淖。在歷史法庭面前,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為自己犯下的罪責下跪,另一條是怙惡不悛,死不悔改。何去何從,歷史在拭目以待。

君子返求諸己。

我們也許是中國“兩百年轉型”(李慎之語)的最後參予者和見證人。這種身份要求我們:

以中國傳統、中國文化、中國民族的名義,重新審查中國歷史,尤其是現當代史;

重修中國精神譜系,重修中國先賢譜系,重修中國忠烈譜系,重修中國受難譜系;

以人類和世界的名義,重新審視中國的道路、中國的命運和中國的使命。中國占人類五分之一,這個數量足以迫使我們將中國的禍福置於人類的禍福之中。傳播文明、張揚人道、標榜自由、維護人權、推進民主、實行憲政,鼓吹有利於人類彼此接近、理解、尊重和愛戴的一切價值,完全合于中國人的天性和福祉。

在這個吉凶未蔔、演變日亟的時代,有一種天命正垂降於我們:以中國的智慧和道德、受難和奮鬥向世界證明,中國不僅不是世界的異數,而是人類的東方福音。

欲達此天命,我們首先必須重建自己的自性和自信。顧炎武、孫中山、陳寅恪、唐君毅們都反復辯難,一旦自性改為他性,自信變成他信,作為文明意義的中國就已死寂歇絕。“亡天下”的極度恐怖曾經籠罩我們父輩的蒼茫暮年和我們懵懂混沌的青春,至今揮之不去。文明猶如河流,其宏闊壯麗的風光總需匯於其主流正脈,中國的大悲劇正在於逆流倒貫,濁浪恣肆,“恢復中華”,恢復中華文明正道乃是當代中國的第一要務。

中國恢復文化自性與自信,尚有峻急而遼遠的意義。西方普世價值確能保證自由國家和民主社會之間的諒解與和平。但歷史的吊詭在於,這種價值還不能在西方和非西方、基督文明與非基督文明、資本主義與非資本主義之間達成必須的平衡與和諧。歷史更大的奧秘卻在於,三千年來隱而不顯、備受詬病,以孔、老為矜式的中國文明,神意般地適用於這個禮崩樂壞的當代世界。全球倫理的基石早已預設于東方的哲人心中,“天下一家、中國一人”、“四海之內皆兄弟”和“世界大同”的偉大襟抱與神聖矚望,似乎就留待給這個混亂、浮囂而恐怖未銷的世界。

東西主流文明的遇合交匯,將是中國三千未有之大變局中華文明再三飄零畸變後的天命所歸,我們寄身其中,已可燭照已可觸摸已可推助的時代巨潮。

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一樣,積累了如此之多的不義不明之財和困厄危機,引起了如此之多的嫌惡、側目、猜疑、驚愕、怖悸、迷狂;沒有哪一個社會像中國社會一樣,還有那麼多的善惡是非沒有分清,那麼多的冤魂亡靈沒有瞑目,那麼多的孽債未償,夙願未了,壯志未酬;沒有哪個時代像今天一樣,不僅決定著一代人的安危禍福,而且承載著無數代人的期許託付,影響著未來若干代人的生存和前途;沒有哪一代人像我們這一代人一樣,幾乎從來不屬於自己而只有肩扛時代的十字架往前走。

我們已經反復被培養,被利用,被出賣,被貶斥,被邊緣,我們很可能是絕對過渡性的一代,連“嚎叫”、“垮掉”、“頹廢”都說不上。如果這樣,我們這一代就是特別可悲特別可恥的一代。這不是天命,只是人意,只是那些誤入歧途不知歸返者的私心,拒斥並改變它,才是順天應人,合於我們的真正使命。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多難興邦,殷憂啟聖。如果良知未泯,悟性尚存,雄心猶在,我們理應驀然自省。歷史未來,東方西方,一個否極泰來、貞下啟元的時代正在降臨,我們生逢其時。我們正是應命運召喚而來的一代,閱歷已深,洞悉了天下的殘暴、陰險、惡恥,更感領過人間的良善、仁愛、高尚;我們的時間雖然不多,卻足以完成時代的答卷,我們註定要在中國和世界歷史上最大的文明自由事業中敲響沉鐘,我們是因緣巧遘、得天獨厚的一代。我們只要坐下來,就有名山之作;我們只要站起來,就有昂首天外的超絕之態;我們只要走出去,就有空谷足音。“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萬物皆備於我”……

有一種鳥,常年不飛,常年不鳴;有一種獸,百年不遇,千年一出;有一代人,大方無隅,大器晚成。我的同時代人,珍重奮勉呵。

2004.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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