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康秉燭:王康辭世一周年祭

原載:自由亞洲電台【華盛頓手記】

自由亚洲电台【华盛顿手记·老康秉烛】嘉宾王康肖像,主持人北明摄于2008年8月美国康奈尔大学

上集:

2021-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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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

2021-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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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27日是本欄目嘉賓、流亡美國的中國獨立知識人王康先生去世周年祭日。這次紀念性的節目裡,北明為您播送一篇紀念王康的特別文章:《王康的在與逝》。作者是王康大學同窗,也是因言論被舉報而下課的一位優秀教授。為了作者的安全,恕我隱去其姓名。

關於此文主旨和立意,我在為您朗讀前要多說兩句:人類每個族群在每個時代都不乏代表人物,有無道昏君也有亂世梟雄,有黑世霸主也有正途旗手,有御用文痞也有思想精英,有觀念掮客也有文化英雄……這些人物之所以叫做「人物」,是因為他們超越芸芸眾生,箝制影響歷史或留下照亮黑暗的火炬,因此他們行止無羈,以世俗的尺度難以衡量,需要仔細研究,深入理解。王康正是這樣一個人物。他自絕於中共黨國,鄙夷平庸,是地球版圖上東方這片最大紅色疆域上芸芸眾生中的異數,正統文化花果飄零時代的儒門大將,制度缺陷國體中變革現實的志士,文字獄時代的獨立思考的學問大家,奴役時代領銜抵抗的革命領袖等等……都是他點燃的時代召喚,是人們對他的殷切期待。當這些期待落空後也必然導致遺憾和批評甚至曲解和失望。

梁啓超評價李鴻章時說「天下唯庸人無咎無譽」,意思是說,世界上只有庸人不會受批評,不會得讚美,又說「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王康一生動輒得譽得咎,固然與其脾氣好惡有關,更是他乃「非常人」之必然。而這篇文章,正是試圖摒棄「以常人而論非常人」的窠臼,努力站在歷史的高度,突破世俗之局限,思索王康言行,觀察王康與時代之間關係,理解王康意義的一篇懇切之作。全文超過八千字,時間關係,我略作刪節,分上下兩集,為您播出。

广播版全文:

王康的在與逝

作者:王康大學同窗

王康肖像。王康友人、《浩氣長流》團隊成員、重慶《人間雜誌社》編輯塗國洪水墨素描,作於2009年。

這幅畫像曾經掛在沙坪壩融信大廈11樓老康的書房兼工作室的顯眼位置,這是我認為老康眾多畫像中最好的一幅。老康赴美後,畫像作者塗國洪兄把它複製了一張送給我,算是一個對朋友的一個念想。

這樣看着畫像上的老康,就會想起他頂着這個碩大而光亮的額頭,穿過沙坪壩三峽廣場的情形。他衣着樸素甚至可以說是穿着凌亂,在光怪陸離的CBD中心來來去去,從容而坦然。當他頂着思考的頭顱穿行在商業步行街時,他像一個行為藝術家,出入其間又顯得完全疏離,這是老康和他的時代之間達成的一種奇妙關係,就像有時和朋友一起在路邊攤吃麵,一邊往碗裡添加油辣子海椒,一邊說着別爾嘉耶夫、阿赫馬托娃等等……

那一天我正在從成都回重慶的路上,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一定要去他的書房。我緊趕慢趕在天黑之前準時到達。原來那天是劉賓雁先生的周年忌日,老康在書房的一角布置了一個追思的場景,劉賓雁先生的遺像和高爾泰先生那副著名的輓詞已經掛在了牆上:莫道英雄去不還,已聞新雁起寒汀。老康自己寫的輓聯也一併掛在牆上,內容我已經不大記得清了。屋裡大約有十來個人,大家彼此招呼過後,老康帶着我們向賓大雁先生鞠躬,然後即席發表了一段演講,他用沙啞而沉重的嗓音向這位無法歸來的賓雁表達了最為誠摯的敬佩,也向我們談起當年追隨賓雁先生的時日……

在劉曉波被宣判的第二天,朋友們準備的老康60壽辰儀式如期舉行,在西西弗書店的矢量咖啡屋,我空手而至,甚至沒有帶一點伴手禮,看着其他朋友給他的禮物堆積在桌上,我頓時感到有點失禮而局促不安,這似乎被他看出來了,他拍着我的肩膀安慰說,我們都應該免俗,那些朋友的心意,是我沒法擋住……

後來我想,我的隨意與散淡,不是「免俗」可以開脫的。

在生日會上,他談論自己的方式很簡單,更多的是和大家談論劉曉波的價值,談論那罪惡深重的11年判決!

《浩氣長流》那一套沉重的大畫冊就在我堅實的實木書架的底層,每一次向朋友推薦翻看的時候,我都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把它搬上書案,然後一冊一冊攤開。當時平藻先生給我送過來的時候,我們也是很費力氣才從車子的後備箱裡取出來……我有時想,老康此生寫過的文字、做過的策劃何止成百上千,他一方面以獨立不依的人格高標於世俗之上,另一方面又以極為少見的積極深度入世,他策劃的那些項目雖然多半落空,一旦有所實現即石破天驚,而《浩氣長流》則是他最為壯觀的成果之一!當有人指責中國知識分子長於空談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當年老康和那些畫家朋友在火爐城的酷暑里揮汗如雨的情景,他難道不是一個行動力和執行力十分卓著的知識分子麼?他既在精神的領域創造着巨大的價值,同時又在世俗的空間裡躬耕壟畝,甚至將精神的高蹈輝煌,恰如其分地賦予家國夢想這個偉大的世俗,能夠達到如此境界的,我未睹其二!當然,這裡的「家國」有着獨特的含義,甚至只能是存在於理想中的概念!

我在朋友聚會的場合一般很少評價他人,當朋友們都在談論老康的時候,最後總是要問我的看法,我都找些不倫不類的話題岔開,因為有些思考還沒有成型,用一些淺白的話很難說清楚。事實上這幾年我一直在思考的是老康作為一個具體的人,和我們大家一樣都平凡得很,性格也好、治學也罷,大約都應該算是在盡一個知識分子的本分。但他的獨特價值又是那麼顯見,那不是世俗的評價體系可以涵蓋的價值,這必須在另外的場域才能展開論述,所以我就往往讓朋友們失望。……(此處有刪節)

我一直在想的是,王康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當人們封他為「民間思想家」的時候,是否明白他到底擁有一個什麼樣的思想體系,是否注意到他的思考人生已經形成了一種有別於大多數人的生活模態,進而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證實了一種真正的存在?

老康是一個真正的「此在」者嗎?

我看到他在受洗的時候吃力地讚頌光明,就知道他在此岸的存在已經趨於完美。而在彼岸,他將會有更精彩的存在!

就算回到世俗的視野,我們依然可以看見這樣的事實,沒有哪一位民間人士像他那樣,在臨終時刻依然牽動着萬千華人的心念,每一個有關他最後時刻的信息,都被人們廣泛傳播,以至於信息雜陳,真假難辨!這恰巧印證了他不凡的人生,同時也是一個底層思想者最為典型的遭遇,雖高潔自備但塗滿塵灰,雖靈光不晦但長處暗夜!他作為一個孤獨個體的模本,無論生死都註定與眾不同,他的激昂慷慨和憂思重重、棄利遠名以及桀驁孤憤,不僅是一個不屈靈魂的應然狀態,而且以一己之存在,為時代打上了一個特殊的印記!他不是所謂的「奇人」,他是這片土地性靈尚未完全滅絕的實證!

老康的臨終關懷如此牽動人心,不由得讓我想起他那差一點不能降生的命運:天地倒轉的大時代,他母親在離亂的驚惶中,多次想把尚在孕育中的老康打掉,由於不可能去醫院,她母親就偷偷吃藥,用老康自己的話說,就是不知道哪個庸醫說奎寧可以打胎,她母親就偷偷服用大量奎寧……但最終老康還是頑強地來到人世,他第一聲啼哭就被重慶周圍山谷的槍炮聲掩蓋,他的媽媽抱着這個孱弱的生命,隨着人群走上逃難的路途。

……(此處有刪節)

一個本來不該來的人倔強地來了,他是偶然的存在,但他以自己的方式確證了自己的價值,這是必然!我們不知道他的母親看他第一眼的時候,到底是慶幸呢還是厭棄,而這雙重複雜的評價,似乎就伴隨了他的終生,逼使我們認真思考克爾凱郭爾式的孤獨。但老康似乎完全不介意這一點,他在離亂的時代像野草一樣瘋長……

2020年5月27日,他走完了一生。

那天,我正在山裡給快要枯死的花兒澆水,接到消息後,我手持水管站了半個小時,發呆!我想到的是這樣一句話:總是更有價值的首先消失,留下一些可有可無的生命在這個世界瞎混!

記得老康剛剛去國後不幾天,我們幾個朋友在江北一家餐廳聚餐,在聚餐之前,有個在重慶政商兩界都很著名的人物前來找到平藻兄,讓他勸說老康回來,大約說了這樣一個意思:要麼馬上回來,要麼永遠不要回來。如果回來,老康的生活等等一切由他負責……平藻回答很乾脆,他說老康的行動從來不受別人的控制,朋友的勸告也不行;其次我們也沒有傳送這個信息的義務。

現在,這個大人物自己的巨無霸企業已經破產!

我不清楚有關方面的行事邏輯是什麼,他們為什麼要一個既不是貪官、又不是攜款潛逃的巨商,僅僅是一介書生的人必須馬上回來。老康不過是完成了他所追慕的一個過程,像他多次提及的那樣,在流亡中完成詩意的人生而已!

老康赴美之後,總是不斷發來郵件,讓我知道他在幹什麼,也讓我明白他在繼續前行,偶爾也看到他的孤獨。他畫的那些大畫,時不時通過郵件傳給我看一下,我有時回復他,有時沒有回覆,我想我們時間還很多。

……關於他一生的行狀,人們已經談得很多,我不再去重複,我想搞清楚的是,這樣一片有着濃厚儒家文化土壤,再有着顯着現代專制特色的時代,時空關係完全凌亂的狀態下,為什麼偏偏出現了這樣一個人;在民間社會空間逼仄、思想傳播途徑幾乎完全阻塞的狀態下,為什麼老康得以被催生出來。他沒有顯赫的學術背景,甚至系統的求學經歷也只是名存實亡,他所經歷的時代、所能夠獲得的信息和知識營養,與同時代的人幾乎沒有差異,但他的特立獨行以及蒼茫高蹈的思想,他的滔滔雄辯和近乎完美的思維邏輯,文字的華彩氣概、清晰的思路和修辭的精準,生生在這暗黑時代劈開一條專屬自己的道路,決然地和時代學術體系以及整個價值系統背向而行,或者他根本就是行進在另一條路上,與時代隔山相望,交錯之處必然電光石火!

這到底意味着什麼呢?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呢?老康在寫毛喻原的時候,在《心中的蒼穹》一開篇就這樣說:

一顆敬神的心靈,絕不會承認現實世界是唯一世界,不會承認現實世界的污穢和邪惡有權自稱永恆,也不會承認一個美麗的本真世界純屬子虛烏有。在這樣一顆心靈中,對濁世的絕望,恰是轉向壯麗蒼穹的甬道。

我們無法真正走進老康的心靈,但我認為這一小段文字不但是寫毛喻原,我更願意相信這是老康的自況!

……(此處刪節一句)

老康應該是這樣開始凸顯自己的存在的,在集體主義風行的時代,他像克爾凱郭爾一樣,自負起這樣一個使命:重新認識作為一個個人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就註定了他自己的孤獨與棄世的狀態,同時獲得最為難以令他人理解的大圓滿。在老康眾多的論述中,我發現他最為耀眼的基點在於提出這樣的命題:我們時代的荒謬與邪惡固然在於他認為的那些污穢的政治運作和社會學思維的歧路難回,但最為荒謬與邪惡的是對個人的蔑視與放逐,將個人埋沒於整體之中,因而形成一種對個體倫理的天然牴觸思維。他說:

「不止一次,我們渴望着,要向世界吐出長久梗塞在喉頭的鬱結,希望這世界能聽到我們之中任何人的申訴……」(《俄羅斯啟示》)

但這樣的基點僅僅是老康把人進行還原的一個努力,是對專制主義的天然抵抗姿態,或者僅僅是他作為個人修行的基本憑據和人生起點,這和1980年代討論的所謂「集體無意識」、「超穩定結構」的學術批判不同,他一直在努力將古典價值和現代民主政治進行毫無功效的嫁接,這使得他的思想和行動既不討好守舊的人,又不討好所謂激進人士,但我在此看到他思想的基本內核,他服膺於中國儒家文化的原教旨,以性靈中國來指稱這片古老的東方大陸,並不是他無法秉持對傳統文化的批判態度,而是他一直存有一個基本的幻想,在意識深處有一個潛藏的「東方主義」,他對中國儒家道統的維護近乎到了偏執的程度,而他所有的悲情也幾乎都來自這個東方的古典和諧被無情打破的事實,他無數次地這樣訴說:

「一旦自性改為他性,自信變成他信,作為文明意義的中國就已經死寂歇絕」;

「歷史更大的奧秘卻在於,三千年隱而不顯,備受詬病,以孔、老為矜式的中國文明,神意般地適用於這個禮崩樂壞的當代世界,全球倫理的基石早已預設於東方哲人的心中……」

「上蒼和孔夫子深知東方命運的微危叵測,溫和與中庸是幾千年智慧與道德在中國人心中培植的文明的根。但是,一旦這個民族被虛妄、欺騙、暴力和恐怖逼上絕路,他們將證明自己是世界上可怕的復仇者。」

……

雖然我不認同他的王氏「東方主義」,並且不止一次和他就此而激辯,我認為他和蔣慶輩完全不同,他的誤區在於一方面反對任何形式的專制,同時又看不見或者有意忽略中國傳統儒學裡隱含的專制主義內核,他對孔孟儒學的善意理解,使他無法釐清儒學輕易地被歷代專制者利用和借力的關鍵原因。自董仲舒以降,不折不扣的儒學原教旨就幾乎消失,而這個被利用的可能性難道就不能讓我們質疑儒學本身的不嚴密,以及它的本質規定性麼?如果現代社會還有誰在「獨尊儒術」的話,只能是王康了,以至於他的好多為人處世的方法都被人認為是專制式的、強橫的,他不能忍受對其有任何的懷疑和批判。

儘管我和他有過不妥協的激辯,但我依然相信他對這個問題誠實而積極的態度,比起他的堅守和自在,我們大多數人幾乎都是文化浪子,我們無根無地的漂泊,而且毫無精神依憑,要麼徹底虛無要麼流於庸俗的市儈,因此老康這樣的偏執,與其說是想在自身文化血脈中找到民族本源動力,不如說是在建立一套自己的價值體系,以抵禦日益凸顯的社會整體性墮落,因此他強調的「人」或者「個體」價值,並非西方自啟蒙運動以來所樹立起來的以自然人性和天賦權利構成的那個「人」,而是以東方聖哲為楷模的、以道統自認並努力入世的人,他強調的東方智慧也好、道德良心也罷,只是這個意識的不同表述,而他自己在人格上 的塑造則完全以此為基準。

但這還不是他的全部。

當人們在描述他的桀驁與耿介之時,似乎忽略掉了他內心所擁有的另外一面,那就是憤世嫉俗背後真正的悲劇意識和幻滅感。這種幻滅感來自對現實的深刻失望,並以一個悲劇角色介入這個令人失望的現實。這樣,他通過對對俄羅斯流亡者的仰慕與傾情,在東方式「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恪守之外,又吸納了十二月黨人主動蹈險的決絕氣概,他既痛感於自己民族精神傳統的喪失,又以身自認其續接使命,在一個複合的精神體系里努力塑造了自己。

我向來反對以一種學說解決所有問題的想法,而我們生活的世界,其弔詭之處在於,誰都在希望整個人類能融合,但看上去一切努力都似乎在增加隔閡,我們沒有辦法超越自身所處的文化基因序列,也就是當年阿城說的「文化制約着人類」。是否有着文化的先進與落後的判斷,實在是個難題,但文明不一樣,文明是進化的產物,如果我們不那麼完全反對進化論的話,我們可以看見的是,有些文明離野蠻更近,有些則走出很遠,其基本的判斷就是人的權利獲得的多少。離野蠻越近的文明,個人所擁有的權利越少,因為弱肉強食狀態之下,一部分人剝奪了另一部分人的權利,而剝奪者也在留意着不被更強的人剝奪,這就是魯迅說的吃人狀況。因此,文化的保守並不意味着文明的停滯——問題在於,人類發展歷史總是呈現不同的反覆狀態,文明進程也就會一波三折。

當老康以東方聖賢為楷模的時候,實際上已經墮入了循環的圈套,但這恰好又是「人窮返本」的古典人生狀態,因此老康的痛苦在於他看見了儒家文化必須實現現代化轉換的現實,同時又發現當下文明已經無法容下真正的古典哲學,他既痛感於那些幾乎完美的理念被庸俗化地成為實用主義的附庸,又無力凌空蹈虛地做出系統的建樹,他的文字和語言充滿憤激的氣象,大約正是被痛苦折磨的折射,那些多次出現的重疊的比喻和漢大賦的吟誦辭章,正是不平之氣的發泄,我們從未看見在他筆下有着溫軟抒情的小品,也無法讀到他有行吟中婉轉的短句,他胸懷之闊大渺遠,就離開了我們的市井生活,獨自去大鵬展翅了!

很多次,我都想努力尋找一點他和這個社會的契合點,想找到他努力的可行性,但至少在思想層面,他除了塑造了他自己之外,我的尋找一無所獲,倒是在世俗里,我看見了他和這個時代之間的有效連接——因為他必須通過更為實在的方式,將自己的思考起效於現實。

記得有一次,重慶電視台準備拍一個系列節目《感受小康》,邀請我和老康去撰稿或者作撰稿指導。那天的節目策劃會我去得稍稍晚了一些,進入會場時老康正在侃侃而談,他將「小康」這個概念從孔孟老莊講到孫中山以及新民主主義革命,大家都被他的談論鎮住了。我很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想讓這個應景的經濟概念有着哲學上的升華,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樣的事實,一個地方電視台的節目,怎麼可能這樣去做。我在心裡笑他的顢頇與不合時宜,當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我覺得有必要申明不能加入這個節目,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自己還沒有進入小康,根本無法感受,也就根本無法寫出來……這多少有點讓他們失望甚至不理解。我不知道後來老康是怎麼寫的,也沒有看節目,但無論他寫沒寫,我都明白,老康是多麼想有機會去表達自己,多麼希望這個時代能夠聽取和接納思想的果實。這就讓我想到聖西門的一句話,如果法蘭西沒有出現那些有着閃光智慧的幾百位思想者,法蘭西馬上就會變成一具沒有靈魂的殭屍。並由此想到,像老康這樣的人被深埋於塵埃里,那是多麼的遺憾,若果我們的時代能夠為他們提供更為闊大的講壇,對於這個民族又是多麼的有幸!

然而,這樣一位努力着的思考者,最終倏忽而逝,這是他的命,又何嘗不是我們大家的命?

老康的在或者不在,都像一個哲學命題。

大約是尼采這麼說過,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我毫不懷疑地認為,老康是一個真正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的人,他也忍受了比別人多得多的生活方式,但最終選擇了決然的離開。這個離開的悲壯性在於,無論他在故國多麼努力並表現出最大的善意和真誠,無論他放棄了多少現實的利益,他都看不到哪怕一絲的亮光,看不到自己嘔心瀝血為之付出的故土有着改變的希望。他曾經想着,哪怕是折辱自己一個人的尊嚴也願意去換得大眾的認同,也幻想着他的思考和方略能夠被這個時代有所採納,他像孔子的現代化身,策馬奔馳在遊說的旅途上,他一方面啟蒙大眾,一方面泣血禱告,他捨棄了一生建立起來的孤傲獨立的形象,以只爭朝夕的急迫拍馬奔進現實政治的泥淖,只為肩起那道黑暗的閘門……但是他英勇地失敗了,夢碎一地的他無可挽回地失去了一切。他痛苦地再次發現,他所身處的這片有着深厚中世紀土壤的東方大陸,經過一次次去人化和反自然、反邏輯的折騰,已經不具備享有他思想的資格,也沒有了煥然一新的可能,我們彼此扭曲、互為敵對,這是最不堪的災難。

早在2013年紀念汶川地震五周年之際,王康寫下了《春天安魂曲》這首悲憤莫名的詩篇,那時,他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冰涼的測不準原理高懸於世界屋脊之上,長夜不破,東方再次鋪排盛大的天葬。20世紀的冥星盤旋在中國頭頂,無恥地蜷伏不去蔚藍止於太平洋西岸,神州的亡靈黯澹了天光。

……我是祭師,我是萬古不息兩手空空的黑衣使者,金輪空轉,法器如煙我是寓言家,不動聲色的冷酷義工,我把雙臂雙目一齊舉向夜空在這陽光燦爛鮮花盛開的五月,流下有違我職業榮譽的淚滴。嗚呼哀哉,阿彌陀佛,阿門……

老康的在,是一個偶然,我因此而知道就算是岩石的縫隙也可能長出思想的嫩芽,這就像達芬奇、薄伽丘誕生於中世紀這樣的奇蹟,而且他以一介草民的身份,行走在里巷阡陌,走出一串彎曲而深刻的腳印,以他自己的行為證實了他思想的質感;而他的出走,則是必然,他不是需要一個新的空間去安頓自己,也不是需要異國的環境來滋養自己的餘生,而是,在他的故里,啟蒙運動早於上世紀30年代就已經終止,思想火苗燈殘油盡!

為什麼他們都這樣早逝?從儲安平、顧准,到王小波、楊小凱等等,再到我們的王康先生,難道思想真的有害,思考真的有罪?

「我來的時候,為何無人等候呢?我呼喚的時候,為何無人答應呢?我的膀臂豈是縮短、不能救贖嗎?我豈無拯救之力嗎?看哪,我一斥責,海就幹了;我使江河變為曠野;其中的魚因無水而腥臭,乾渴而死」

……

「沒有人奪我的命去,是我自己舍的。我有權柄舍了,也有權柄取回來,這是我從我父所受的命令。」

……

我無法說清楚這些宗教的奧義,也無法說清楚老康他真正的存在方式,但我深悲於這個時代加諸於我輩身上的負累,我們之中沒有幾個能像老康一樣接納了一切,直到自己再也無力。

……

此時,他的故鄉在沉默!

他深愛重慶這片土壤,同時又為其所累,他是這片土地上生長起來的智者,又被這片土地深深地傷害。他製作的電視片《抗戰陪都》和《重慶大轟炸》是他寫給這片土地最深情的詩篇,他竭盡才華,唯一的目的在於從災難的故土中找尋頑強的生命力,在血與火的洗禮中發現民族的出路。在他一生最為燦爛的傑作《浩氣長流》中,我們可以看見他這樣表達着一個赤子的情懷與哲思:就算風塵遮蓋雲煙散盡,在歷史劫難中的生命付出都值得銘記,同時,一切的歷史無論怎麼被打扮,那塑造了一代形象的浩然之氣,終將呈現出來,這就是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憑據與動力!

他曾經給作詞家甲丁以啟示,說重慶這片大山大水的地方,始終不缺豪邁之氣,她儘管粗放貧瘠、遙遠閉塞,但大江的奔涌和大山的矗立才是她形象的代表,她深處內陸卻有滔滔江水一瀉千里,她可能被狂熱裹挾,但更多的可能是堅定不移!這就是那首由張邁演唱的著名的《重慶聲音》的立意由來:

山是筋骨挺立着你的光榮,水是血脈流淌着你的秉性,聽山聽水聽重慶,聽你的聲音,……

如今,他所有的孤獨感都不存在了,唯余獨有的榮耀在故鄉傳頌。他當然曾經孤獨,但他不是遺世獨立也不是木秀於林,他是這片土地應該孕育出來的精靈,他存在,而且以特殊的方式存在,這片鄉土會因為有他而進入傳說。

但他已經全然不顧了。

我很難想象他撒手人寰的時候,最為遺憾的是什麼。我曾經看過他做的電視安魂詩:《憑弔劉賓雁·中國的大雁,中國的十字架》https://wangkang.us/to-chinas-requiem-chinas-wild-goose/,借劉賓雁先生那一腔對故土的眷念之情,抒發出整整一代流落者的共同鄉愁,也將他自己的深刻的故土情結,借着長篇抒情詩的語詞洪水漫捲而來……當他自己在那片陌生土地上走向生命終點的時候,他會想起這大山大河嗎?

本月27日是他的一周年忌日。整整一年,我寫不出有關他的東西,去年寫到一半被迫中止,我甚至懷疑他都會嘲笑我的懦弱。

是的,我們苟活的條件就是懦弱,正如我們的負累就是因為我們這一具肉體,它承受不了痛苦,也無法忍受離別!我曾經為這具健康的肉體驕傲,而如今我實在痛恨它,因為肉體的存在,我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更因為軀體的不自由而約束着自己思想的翅膀,我手裡只有一支筆,儘管從來沒有像老康這樣噴湧出勇氣和豪邁的詞章,但它也足夠讓我吃盡苦頭,如今我已經默默地繳械,讓麻木向更麻木邁進,最後讓靈魂提前死亡!

然而,我還是希望看見有人能肩起黑暗的閘門,也希望老康存在過的土地凜然不凡!

他來過,他走了,這個世界因他而有所不同!

2021年5月15日改畢於重慶大學城

——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王康曾經的存在,是49年中國淪陷、代代殺戮精英之後,中國性靈不屈服的見證,而他的離世,在紅色生物與思想病毒感染世界的急救笛聲中,究竟是否意味着中國自由意志開始加速崩陷,有賴同儕後輩對他蓋棺之後的解讀。(完)

本欄目採訪、主持、編輯、製作: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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