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而歸–父母臨終記憶

編者2006年5月11日按:

多年不見這樣氣象蒼遠、蕩氣回腸的文章了。這些文字不象這個時代的手筆,像是半個世紀以來文化斷層那一端的傳世之作。作者的敘述,一洗時下哪怕是最出色的中文中的纖巧奸猾與空靈貧瘠,將一百多天之內,雙親相繼離去期間其後,心中沉鬱悲涼、闊莽浩瀚的大江大流,沉入質樸、高古凝重的中國祖先文脈,呈現給了我們。這說的是“詠而歸”的“文”。“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最高人文境界中,人之精神永遠與其文字相通。於是再說“質”:

西元前五百年,孔子就嗟歎天下無清明之望了。自古聖者敏于世道興衰沈浮,不奇怪。其實當時及至後來很久,中國社會仍舊“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終歸沒差到哪去。兩千五百年一路走來,二十世紀下半葉始,毛澤東先生先是將中國之根一樣的各類民間形態犁庭掃穴,斬除幹淨,再將革命弄到文化的頭上,五千年史無前例。這一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中國人文生態全面荒蕪化的事實,比任何聖者的感慨更說明問題:中國文化傳統在自己的“神州”斷了活路,真正是“鳳鳥不至,河不出圖”了。風骨、浩氣、仁義、忠信、慈惠、寬厚、誠實……這些精神品質,在當今器物人格叮當作響的大陸,已成罕世珍品。常常是,而且常常僅僅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一些人,雖屢經階級鬥爭摧殘,仍保有與生俱在的高尚德行。然而曆史漸行漸遠,我們的父輩祖輩,現今八十九十的一代老人,紛紛辭世,眼看就要帶走那個舊時代,高尚的時代。他們寂然消失中的背影,已然構成中國最後耶路撒冷。

作者出身儒教世家而生在49年的新中國,長于文化生態荒蕪之地卻浸染儒教命脈,所描寫的是一對老人的歸程,也是那一代高尚舊人的歸程;所記述的是個人父母臨終的記憶,也代表現今中年一代對父輩的祭奠;所傳達的不僅是中年喪失雙親城池的深淵,簡直就是為這斷去歷史傳承的時代竪起的一面哭墻。這面哭墻的存在説明,我們被截斷來路的時代縱然朝夕、終年載歌載舞,畢竟去意彷徨。在它的深處尚有歷史的自覺意識。這意識也許有一天能重新承載過去、接通未來。

此文取“紀念”的諧聲,以“季年”為筆名,作於七年前,是作者為家族後人而寫的,原本無意發表。不料少數友人傳來閱去,已經流傳上網。既然如此,爭得作者同意,于母親節後,發佈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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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熟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

來自塵土,歸於塵土。


最後一次送母親去北京時,父親照例走到陽臺上。公司的車一直開到門口,文級、育仁、逢春、慰榮忙著把母親攙扶進車門。只有我,知道老父一定會走到陽臺上。雜亂的樹葉中,父親瘦削地扶著欄杆,堅定而衰老地舉起右手。舉手揮別已成為父親生命的節日。他對人生和世界的招呼和檢閱。這個時代這個社會他早已洞悉卻始終拒絕又必須承受的東西幾乎伴隨了他一生,揮手代表了他的全部言辭,這是送別、祝福和祈禱,也是他的孤獨宣示。

這次是生離死別的揮手。儘管無人理會,儘管枝葉重遮,甚至終身相伴的白髮妻子似乎也沒有抬頭看見。


我在北京呆得太久了,有不少冠冕堂皇的創意,有許多能言善辯的精英,讓我遠離父親。就在這一個多月中,父親二度中風。那天家中無人,他戰戰兢兢,摔在地上,頭撞在茶几角上,血流滿面。文級上街回來,父親已在冷硬的水泥地板上躺了一個多小時。誰也不知道,八十歲的父親蜷縮在地板上任由自己頭上的血流慢慢地凝結,心裡在想什麼。

我從北京趕到家中,父親已換了一人。他躺在那張老式木頭床上,已經形銷骨瘦,奄奄一息。他慢慢抓住我的手,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說,人是最不好的動物,最不好的動物也比人好。吸了兩口水,艱難地咽下,又說,生為一個中國人,實在太慘了。餘無所思,但求早死,這是他最後的念頭。

父親乾涸凹陷的眼睛深處還有光輝,但很遙遠,很微弱,依然澄明,毫無怨恨,那是燭照他一生的生命之光,就要燃盡了。

媽媽呢?他突然問。在小甯那裡,小寧,我大聲地重複。小寧是誰?是你女兒呀!她在哪裡?北京,北京!北京是什麼?


父親曾獨自一人去過長城,爬到最高處。不到長城非好漢,修長城的人就是大混蛋,他對這座中國首任暴君的作品無甚好感。就是在長城,他更真切地體驗了陳子昂那首千古絕唱: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他去過天安門,了無感覺,除了陌生。這座城市與我無關。父親對北京不置一詞,他心中無北京。

父親與我最後的對話到此結束。

文級來為父親喂麥片粥。父親閉上眼,本能地張開嘴,接受他厭惡的食物,企圖維持生命的食物。中途不知是睡去還是拒絕就範,閉上了嘴。文級大聲說,張嘴,張嘴。

去腫瘤醫院,找母親學生朱醫生,聯繫老父住院。我在病房走廊走過,四處骯髒,醫生護士昏昏欲睡。決計另覓地方。

去歌樂山第一養老院。沿途荒涼,一座墳山,成百上千墓窟密佈,象無邊的白癜風。養老院慘不忍睹,窗門都破舊,室內冰冷。老頭老太婆從病房中探出頭,都矮小衰弱。這是屠場啊。又見到肥胖的院長,滿口黃牙,一臉晦氣。

終於與外科醫院周醫生聯繫上。

哥哥、文級、愛民、慰榮用擔架抬父親到救護車上,我與國聯、逢春乘車尾隨在後。

行至三角碑,救護車左行而去,我們的車只能繞單行道。父親第一次昏然不覺地享有了這個國家官僚和員警的特權。

父親已躺在外科醫院住院部三樓。醫院護士正吸痰、排尿、輸氧,一切按程式進行。

父親這幾天一直指著腹部。文級以為是胃不對,大力按摩。現在才知道,是小便淤積,竟排出大半盆,六、七斤之多。

父親已長褥瘡,兩個大腳趾拇血已壞死,汙紅、僵硬。他躺在那裡,任人們觀察、折騰。

邀主任醫生、保衛幹部小彭和護士七、八人午飯。冀其善待老父。

小彭介紹醫院抬屍工老婆王姐照料父親。每月七百元。王姐是農村婦女,五十歲,黑而胖,不失鄉下人質樸,但遠稱不上盡職。她睡老父旁邊病床,整日打毛線,時有怨言,老父收到的水果、麥乳精等全部歸她,也是如此。

連續兩次下病危通知書,主管蔡醫生聲稱,需送父親入病危病房,後又作罷。事後知道,與王姐有關人士干預,如住病危病房,王姐則喪失這筆護理收入。對老父,兩者實無甚區別。老父平生第一次收到三束鮮花,放在旁邊小櫃上,那些花從未開繁,很快凋萎。花心也知人意否?

蔡醫生說,要劇掉父親兩個大腳趾拇,否則會感染;周醫生則反對,稱老頭承受不住手術。我看著兩人的眼睛說,不考慮,老父必須完身而去。

父親更瘦弱。左腿折疊起來,僵硬不復伸直。右腿右手已無知覺。他用左手幾次扯去插進鼻孔和尿道的塑膠管,遭到訓斥,最後王姐用布條把左手捆在鐵床上。你們可以採取任何措施,只要必要,但不能訓斥老人,他根本聽不見,而且我不允許、不容忍。醫生護士王姐看著我,感到眼光中真實的怒火,從此低聲說話。

王姐告訴我,幾天中,老頭不停呼喚“媽媽”,把她當成自己媽媽了,真好笑。她那肥胖健康的臉開心得稀爛。我瞪了她一眼。

父親在呼喚母親啊,他的母親和我的母親,主要是後者。他是在問我,媽媽在哪裡,怎麼不來?為什麼?她好嗎?

我給母親電話,母親聲音更微弱了。她總先問父親。還好,穩起的,一切都好。母親又從上海去了北京。後來母親隱諱地說,她無法在重慶住下去了,非要到上海去。蓓蓓也是她的孫女,她要給這個最缺少愛護的孫女補習。

母親在上海住了一個月,小施那裡條件更簡陋。小施對母親甚好,關照甚微,但母親還是走了。她要把最後的時間認真地分配,她的親生女兒也盼著她去。也許還有其它原因,母親對自己的隱痛從來是徹底的含蓄。


終於要到春節了。本世紀最後一個春節。

大年三十,父親回到家中,這又是我作的主。一定要讓父親回家過年。文級把母親那間小屋騰了出來,父親頭朝窗躺著,全然不知身在何處。牆上掛有家人像片,其中有他母親、我奶奶的像片。

那是1957年,父親剛從監獄放回。他於1950年初入獄,罪名似乎是在川大讀書時跟蹤某地下黨員同學。父親1937年入四川大學物理系,與母親認識後轉入化學系。一名流亡大學生,一家四口天各一方。父親天性超脫,習自然科學,對中國式的政治了無興趣,所謂“跟蹤”,純屬烏有。1982年,父親在灘子口木材加工廠“退休”後,其工齡僅有四年,問題也得以“改正”。其檔案中歷史反革命罪狀竟無任何證據。所屬單位政工人員說,可能是弄錯了。這是父親一生冤難的唯一說明。

從此,父親喪失了作為父親、丈夫和一家之主的地位,作為另類實際上被時代一筆勾銷。除了親人,幾乎從無人給他寫信,給他電話,或有任何聚會,孤獨成了父親的摯友。父親走在街上,總是兩眼前視,若有所思,頭微微後仰,大步緩行,從不與人招呼,也從無人招呼他,猶如荒野旅人。


1957年那天,我還清楚地記得,媽媽的一位華僑學生為全家照相。小腳的奶奶坐著,我靠在旁邊,哥哥、甯姐、彬彬分立兩側,父親、母親、五爸爸站在後排。父親高高的個子,挺直的身軀,精神尚好,似無牢犯的痕跡。那時他37歲。

那是奶奶唯一的像片。父親事實上無力供養他的母親。現在,他那在六零年餓死的母親從牆上凝視著瀕死的兒子,兒子已八十一歲之老了。

醫院的程式轉移到家中,區人民醫院邱院長是母親學生。醫院胡醫生來為父親接通排尿管,氣息奄奄的父親痛得發抖。

大年三十晚,育仁一家過來。議論說,父親可能癱瘓若干年,學校某人已大小便失禁地活了七、八年;也可能慢慢成為植物人,云云。

老父親不會走這兩種路,我知道。

三月四日(初五),為父親洗了一個熱水澡。父親赤條條躺在浴缸裡,左腿彎曲著,兩個大腳趾頭已完全壞死,汙紅堅硬,背上髖部有幾大片褥瘡,兩隻耳朵都睡爛,凝成血塊。父親居然在澡盆中睡著了。

伊壁鳩魯臨終前也在浴缸裡睡著了,認為死亡是生命的節日。嬰兒出世,必受沐浴。父親已複歸嬰兒,澡盆猶如子宮,一切圓滿、吉祥。

晚上十時許,我推門進去,父親背光而臥。他突然睜開眼,抬起右手,用他深不可測的目光無限悵惘地望著。他無力轉向我,但那餘光分明照耀著我。一切盡在不言中,父親。我握住父親抬起的手,那手突然攥緊,持續了好一陣,才頹然鬆開。

我每次回去,父親都會以他的眼光說,你回來了,好啊。他的目光又會立即黯淡。父親比誰都清楚,兒子不會呆得太久,他被破碎的世界網住,兒子會用父親並不全懂但完全體諒的方式耗散生命。他和兒子一樣,都是宿命論者。

父親已有五天不進食,僅吞咽了幾滴水。父親已決定,拒絕存活,拒絕生命。這符合他的哲學,他的風格。我為父親痛心,也為父親自豪。


三月五日,一早電話響起。

這一天終於降臨,文級說,老太爺已于清晨去了。

我趕去一中。

我打開蒙在父親頭上的白床單。

這是他,我的父親。終於走了,以他自己的步伐,永遠離開了這個苦難乏味無聊的世界。父親像所有的遠行者一樣,寧靜,超然,在無限之中長眠。

文級已為他穿好衣裳,他那件灰色中山服上,衣袋上有一灘墨汁,鋼筆留下的知識份子的圖騰。扣子是完整的,父親總是整潔、乾淨、一絲不苟。

文級出去了,我把門反鎖上,一人伴著父親。


1991年12月2日,父親為我寫下《我在沉默中度過你的生日》:

沉默是對上帝威嚴最大的諷刺,

沉默是對撒但最不屑的詛咒,

沉默是心底最強烈的呐喊。

沉默是對人的尊嚴最虔誠的頂禮,

沉默是對生活和真善美的最熱烈的嚮往,

沉默是天風與海濤最完美的結合。

沉默是對你過去與現在的肯定和對你未來的期許,

沉默是對你的品格與堅強最好的支持,

沉默是絕對相信春暖花開的日子就要到來了。

這樣,我在沉默中度過了你的生日。


父親,我來遲了!儘管一切語言都屬多餘。慣于沉默的你慣於以沉默面對荒誕的世界,在你的最後關頭,沒有一個親人守候一旁,你在無邊的寂寞中是否依次念著我們的姓名,你總是牢牢記住所有親人的生日,在大家全都茫然之際提醒有關的時日。我推遲了和你訣別的唯一時刻,這是永遠的大憾。

我坐在父親遺體旁邊。逢春為我借來錄放影機,我為父親放起“二、三十年代歌曲”。是父親、母親、五爸爸、麼爸爸在幾年前唱的他們少年和青年時代的歌曲。

那是多麼真率、憂傷、樸素的歌曲!沒有被1949年以後的時代玷污過的真正的歌謠。

母親、麼爸爸、五爸爸都唱了好幾首,父親只唱了一首。父親的聲音蒼涼、沉鬱,有不盡的感喟,是源出心靈的詠歎:

好時候,像水一般不斷地流,春來不久,又歸去也,誰也不能留。別恨離愁,賦與落花流水空悠悠。想起那年高的慈母,白髮蕭蕭已滿頭,暮暮朝朝,暮暮朝朝,總是眉兒皺,心兒憂,淚兒流,年華不可留。誰得千年壽,我的老母!花啊!你跟著流水,這樣流啊流啊!到我家;水啊!你載著落花,這樣流啊流啊!到我家。將花交給我那年邁的媽媽,讓她的白髮,添上幾片殘花,笑一個青春的笑吧!花呀,水呀,勞你們的駕吧!

一定有一天,回到我那可愛的家園。在數不盡的青山的那邊,在飄不斷的白雲的那邊。那邊,敵人種下了滿地的烽火,敵人給了我們無數的苦難!田園荒蕪了,房屋焚燒了,我那白髮的爹娘,幾次踏進我的夢裡邊,含著淚兒撫問:流浪的孩兒!你可平安!天知道,天知道,老人家的安康!冬天如果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那一天,野花開遍了我的家園,孩兒回來了,回來了!在數不盡的青山的那邊,在飄不斷的白雲的那邊。

白雲飄,青煙繞,綠林的深處是我的家啊!小橋啊!流水啊!夢裡的家園路迢迢。微風輕輕地飄,飄落了梨花春去了,明月樓高,匆匆秋又到,飄落了紅葉愁難消。白雲飄,青煙繞,綠林的深處是我的家啊!小橋啊!流水啊!夢裡的家園路迢迢!


兩年前,我寫了“詠而歸”,表糊好後掛在母親房間牆上。現在,父親在他最親近的人們的歌聲中安息。他安靜地、會心地、凝神地聽著。你在歌聲中降生,你在歌聲中離去。

我熱淚盈眶,前所未有地感受著人生的莊嚴和悲愴。


我決定不告訴母親,不告訴重慶之外的任何親友,不通知父親單位;不舉行任何儀式,不帶白花、不纏黑紗,不掛花圈,不穿壽衣,免去一切形式;就在當天火化。

我撥通石橋鋪火葬場電話。說是所有火化都在白天,為何要在晚上?

死者希望在黃昏離開。我代父親回答。對方居然同意,但要加倍收取加班費。


小平、逢春、愛民、慰榮、志鈞、國聯、二娃一直在客廳;蘇敏、育仁、小許、藹雲來了。晚七時,火葬場的長安車准點開抵樓下。我把父親的絕唱放給滿屋的朋友們聽。大家都陷入前所未有的沉默。

時辰到了。

大家用木板把父親遺體抬下樓去。枯瘦的父親輕如柳絮浮萍。八個強健的肩頭格外小心地托著。父親生命的盡頭敞朗而寬闊,就像出門遠行,就像荒原散步。

我和逢春陪父親坐進“靈車”,一輛破舊漏風的長安車。遺體、床單、木板,兩輛破舊小車在前面開道。寒磣的車隊,隆重的送別。

奶奶、爺爺的骨灰都在石橋鋪火葬場,於今早已不知去向。父親每次經過石橋鋪,都要在心裡說:你們安息吧。爺爺去世後,父親、哥哥和我用拖板車把爺爺遺體送到石橋鋪火葬場。父親對十五歲的哥哥和十歲的我說,人生如旅途,都會走到終點。現在,輪到父親自己了。

夜幕開始降臨,火葬場一片寂靜。我們把父親遺體徑直抬到焚屍爐旁。焚屍工楊師傅說,從來沒有人在天黑以後來,哪怕是無人認領的屍體或槍決犯人,都不在夜晚火化,這是第一例。

大學畢業前夕,我曾來此火葬場“體驗生活”。火化全過程我都清楚。當年的黎師傅已經故去,火化設備和建築都大為改觀。

一盞燈泡懸掛在火化爐門前,我在父親遺體前向父親鞠躬告別:


父親,您終於走出了這一步,走到了這一步。多年前,您就說,人生如旅途,我們都是來來去去的旅客。

父親,您一生飽受迫害,這個社會、這個時代從未給您任何尊重和溫暖。但是,兒女和親友都愛您敬您,您從無怨尤,您把自己的悲劇看成時代的悲劇,您善良、正直、寬容,超然物外。

您神智尚清時,我從北京趕回,你抓緊我的手,用最後的力量說,人是最不好的動物,生為中國人太不幸了!

我知道,這是你絕望至極的言辭,你經歷和看到太多的苦難和罪過、邪惡和暴力絕對占了上風,在你的視野裡,沒有力量能改變這一切。

父親,宿命情懷和君子之道讓你敏感、苦痛、絕望。普天之下,受難的心靈已經寥若晨星。這是絕對孤寂的受難,無法言說的絕望。

父親,我用這樣簡單的形式為你送行,免掉一切世俗的禮儀。我想,這才符合你一生的風格。

父親,死亡本是一種假定。當世界一團漆黑時,死亡應是通向光明的道路。

父親,你如此安寧如此自尊如此徹底地走了。你來自塵土,又重歸塵土,大地母親已在迎接又一名失散多年的孤兒。

父親,安息吧。父親,再見。


這是春天的黃昏,滿天星斗奇跡般地閃爍,多霧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澄明,有樂聲在回環,伴送我父最後的行程。

八時正,父親遺體被推到焚屍爐口。父親多年來自己為自己剃頭。用剪刀剪成光頭。在這最後時刻,父親花白的、短短的頭髮被火紅的光芒映著,長長的眉毛在熱氣中微微抖動。我把白床單拉上去,蒙住父親的頭。明亮而沉重的金屬門終於緩緩降下,傳遞帶把父親一寸一寸地送進去。


父親跨過了那一步。父親永遠與我們分開了。他被接納進那個世界。

星河何迢迢,笙簫亦渺渺!春風三月初,我父出遠郊。高堂自幽閉,塵寰不浮囂。妻子遙相送,千年方始到。向來幽明處,知誰歸期遙。原知死去空,猶為靈祝禱。黃泉無限路,我父在飄渺!

父親,你死得其所,死得其時,死得尊嚴自由深邃神秘孤獨無私。

九時10分(70分鐘後),電爐打開。耐火磚床退了出來,父親遺體已化為一堆白骨。這是生命驚心動魄的變形,復原。

我站在這堆白骨前。

我用鐵棍把父親的白骨搗碎,淚水滴在骨頭上,噝噝作響,化成白氣飄散。我把骨灰裝進骨灰盒,上面嵌著父親像片,那是某年冬天,全家照的像,白天我用剪刀剪下來的。父親穿一件黑色大衣,六十來歲,憂鬱凝重,他特有的悲天憫人的神情。焚屍工用印有黃色“奠”字的紅綢把骨灰盒包住,全部程式從此完畢。

我向焚屍工鞠躬致謝,抱起骨灰盒走出來。我朝天望去,滿天星辰,春風拂面,我感到宇宙深不可測的奧秘,感到生命和靈魂的無限。熱淚再次奪眶而出。


父親在我五十歲前去了。少年喪父,人生之大悲劇。然畢竟元氣充沛,人生大道剛剛展開,歲月會彌合一切。壯年喪父,生命屏障缺失,人生悲劇已成深淵。孤獨的我將要把這個消息面告更加孤獨的母親。

我面前二十來本大大小小的日記本,高高地聳立。這是母親1949年以後寫的日記(散失了不少),日記本大都是學生送的,是那些貧窮黑暗年代的日記本,紙頁粗糙,封面是劣質塑膠或硬紙板。

母親以什麼樣的毅力和勇氣寫下這一百多萬字的筆記,又如何穿過恐怖歲月保留下來的啊。我一次又一次痛哭失聲,不忍卒讀,一次又一次讓淚水灑落在母親的日記,母親的靈魂上。

母親漫長的一生,她在孤獨中遭逢的一切,她早已破碎的心靈一次又一次絕望,一次又一次掙扎前行,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母親無畏地往前進,直到實在不能再走半步。

時代所有想得出的苦難、屈辱、不幸、艱辛幾乎都落在母親身上,她把這一切扛起,以超凡的意志不讓自己有絲毫懈怠,她把這一切內化成沉重無比的十字架,再把它們記載下來,這是她對命運唯一無聲的抗議,這種抗議本身可是更深的痛苦!

像所有中國女性一樣,作為女兒、妹妹、姐姐、妻子、母親、祖母和曾祖母以及姨媽、舅媽、兒媳、弟媳、岳母……,母親在中國發明的所有加諸女性的角色中,都拼命地盡她的心,她的力,她的道。

而時代和家庭給予她的是那麼殘酷無情的回報,包括正在為母親寫回憶文字的不孝的兒子。母親是被人生和時代折磨而去,但直到化成一堆白骨,母親仍是無比的剛強、自尊、慈祥!

母親的日記止於1999年6月8日:星期二,16-25℃,冬冬用自行車,甯兒扶我去看揚大夫,來回兩個小時,把他們累慘了,我也單純為了節約10元錢,所見者小。


母親寫字極快,很獨特,字呈方型,橫豎都直,透出堅毅和焦急。母親寫黑板字更是飛快,母親學生告訴我,唐老師每節課都要寫幾大版板書,飄飄灑灑如雪花飛舞。

最後一本日記用的是重慶印製第七廠印製、重慶百貨站經銷的24開40頁紅梅軟抄,文革中的產品。母親寫完了最後一頁,打潑了紅墨水,浸了一大片,像血跡般刺目。

母親在最後一頁寫下兩句唐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1999年6月20日,我站到甯姐家門口,摁響電鈴,隔了好久,門才慢慢打開,母親站在門縫裡。

母親又矮了一截,她抬頭望著我,嘴嚅動了一下,那眼中含著多少期待和孤苦啊。第一次,母親沒有微笑。或許母親已預感到父親已經走了,或許她太累了。我扶母親緩緩走到沙發坐下,母親已經枯瘦如柴,我心裡痛如刀絞。

走時,有人介紹一位民間醫生,花了800元買了他四盒“蛇膽液”,據說能治喉癌一類頑疾。我把“蛇膽液”和其他藥都拿出,放在茶几上。母親拿起“蛇膽液”,看了一下說明。母親的眼睛依然出奇地好。八十一歲的老人,至今從未戴過老花眼鏡。按母親的說法,她是“賴”過來的。她能看清報頁中縫的小字和股市數字。母親的這點“奇跡”也總使我內心酸楚。母親早已到了連為自己配一幅老花眼鏡都覺得奢侈的地步。

母親用滿是皺紋的手指著“蛇膽液”,意思是就服點這個吧。我用白酒兌了少許“蛇膽液”,稍稍搖晃,突然想起母親千萬次地帶領學生做實驗搖晃試管、燒杯之類器皿的情景,母親似乎也有所感,她的眼睛一下濕潤了,嘴角有察覺不到的笑意。

母親端起小杯,凝神看了一下,送到嘴邊,仰脖堅決地喝下。母親已是喉癌晚期,吞咽食物非常困難,喉部早已潰瘍,膿包腫得幾乎堵塞了咽喉。

母親劇烈地咳嗽、嘔吐、抽搐。我這不孝之子,竟如此輕信民間庸醫,母親如此嚴重的喉疾,怎麼承受得起烈性酒。母親啊母親,你是為兒受罪,你不想拂兒子的心意,滿足他盡孝的心願,不惜如此苦痛自己。

快到中午,母親平靜下來。

我下了決心,要把父親喪訊告訴母親。

母親無比衰弱地靠在沙發上,茫然地朝前望著。是時候了,必須說出來。母親聽力已有減退,母親正在向生命告別,時間不多了。

媽媽,爸爸去世了,他走了,時間是3月5日。


1978年2月2日,大舅在香港去世。蘇州二爸爸來信,被我先取回。哥哥、甯姐、培生等正好在重慶,正是春節前夕。最後由我告訴母親,她最敬愛的長兄已不在人世。

母親怔怔地坐著,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好久,才放聲慟哭,昏厥過去。我們沒有想到,母親會如此難受,我們不瞭解母親與她的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不瞭解天涯海角的分隔讓母親多少回夢斷雲山,不瞭解兄妹同胞之情對母親一生的意義。

晚飯前,昏睡了大半天的母親獨自出門,直到天黑不見歸來。我到學校操場邊,見母親坐在大黃桷樹下,陷入無限的哀思中。

母親沉默著,承受著巨大的哀慟。那天晚上,母親徹夜伏案備課、出題,拼命工作是母親擺脫苦難的唯一方式。

1991年,《唐君毅全集》在臺灣出版,母親懷念大舅的短詩印在第30卷第671頁:

悼 兄

一、一樹五枝,頂枝摧折,四枝彷徨,何所仰息。

二、天地胡不仁,以人為芻狗,既生我良兄,何忍又奪走。

三、昔日夢裡驚,醒來暗慶倖。今日夢裡驚,醒來淚濕衾。
落月滿屋樑,音容何處尋,追思成往事,不覺淚縱橫。

現在,我必須把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母親。

母親靜靜坐著,她在等待最壞的消息。

父親3月5日去世後,母親每週六晚打電話來,詢問父親病況,文級都按我的要求,回答說“穩起的,還好”。

以母親的敏感,以母親對苦難的熟悉,她或許早已知曉。

爸爸已在3月5日走了,他去得很安詳。

我沒有說,他生前清醒時一直在呼喚你的名字。

母親把頭靠在沙發上,仰天長歎一口氣,淚水立即滾出來,肇年啊,你怎麼先走了……

我覺得時光黑暗下來。母親慘然地流淚,發不出聲音。雖不是執手注目地生離死別,108天之後才到的噩耗,依然是怎樣一股飆風,吹撲著母親那盞顫抖搖曳的風中之燭啊!

我殘忍冷漠地坐著,任由母親兀自悲傷。

我能再說什麼,我能再做什麼。

母親要我扶她走進她那間小屋。母親永遠住在最小的屋裡,最角落的屋裡,最簡單的行囊用具。母親床頭是她的日記本,水杯,藥,信劄,永遠的教材和備課本。


1989年6月7日下午三時,公安人員過了39年之後第二次光顧我家。母親正端一碗稀飯,看著身穿制服的惡煞,失手放下飯碗,摔落一地,嗓音也喑啞了。

在中國絕大多數母親已免于政治恐怖之後,我的母親卻以古稀之年重新承受恐怖。

夜裡夢醒 1989年6月20日

日裡多擔憂,夢裡聞兒走。
促年(父親)速同往,心急如鍋蟻。
車輪何遲遲,車路一何多!
未得車站名,一一跑各路。
行人見兩老,來往何倉猝!
聞得為尋兒,同情複笑癡。
惶惶無所獲,悵惘還家裡。
室空人已去,心肝俱迸裂。
痛哭失聲呼,驟然驚夢醒。
才知在夢裡,兩頰淚零零。
窗外雨淅淅,似與我同泣。
來日複何如,仰天長歎息!

我攙扶可憐的老母一步一步走到她的床前,看她慢慢側身躺下,她瘦弱的身軀無聲無息地轉過身去,才猛然了悟,母親已是老人!

多年來,我怎麼沒有想到,母親早已是一個老人。我從沒想到,母親患有多年的風濕病、胃病、便秘、高血壓、美尼爾氏綜合症,又偏癱了近十年,因為幾十年教書生涯,長期慢性咽炎,早已轉為晚期喉癌。

母親受到所有人的敬愛,卻沒有一天享受一個老人應該得到的享受。

1969年冬,母親曾萬里迢迢,轉了若干次火車汽車,到黑龍江大興安嶺加格達奇看望哥哥,為他那清貧的小家縫補漿洗。母親常引阿婆詩,為自己東奔西走作注:

萬里迢迢出蜀都,為兒何暇計征程。

世間只識窮通理,毋怪時人笑我迂。

八十歲生日,是母親允許的唯一一次做壽。父親比母親小十天,一齊做壽。第一次為父母買了鮮花。那天,母親情緒難得的好,先唱了《女師校歌》。

峨眉秀拔劍關雄,巫山十二峰湧;大江環繞西東,秀毓兮靈鐘。巴蜀風,齊魯同,女校辟蠶叢。偉哉斯校,偉哉斯校。廣廈宏陣濤,成人有德小子造;巾幗履英髦,濟濟靄靄,濟濟靄靄,民國光耀。

文翁石室周公殿,森森古木參天,半畝方塘涵涵,堤柳帶朝煙。衣舍後,映門前,結構本天然。我愛校兮,我愛校兮,四時多逸趣。芙蓉城繞浣花溪,地靈人傑聚。濟濟莘莘,濟濟莘莘,豈讓鬚眉。

母親記憶非凡,不知從哪裡記下許多詩詞、對聯、格言、兒歌,比如:

坐南向北吃西瓜,皮朝東甩
思前想後漢左傳,免往右翻

舊歲雲除,世短意恒多;讀書尚友古人,閑看煙雲幻空相。
長江環繞,水流心不竟;學種時師老圃,偶裁桃李蔭吾廬。

阿公阿婆對聯:

四月八日,十月八日
東方一人,西方一人

四月八日為孔子誕辰
十月八日為釋迦牟尼佛誕辰

阿公阿婆題成都奎星樓街寓對聯:

三五間小屋即安居,直造上城頭,好與兒童數星斗。
八九樹梅花作良友,疏枝邀明月,自疑身世到羲皇。

那天,母親還唱了幾首英語歌。在母親孤苦內心,現實完全不可理喻,人世滄桑不堪回首,惟有有性靈有關愛有溫情的事物,才讓她留戀。

但母親心如死灰,為時已久矣!這兩年,母親經常焦急、流淚、歎息。我忙於各種應酬俗務,竟天良障蔽,多年罔顧垂老母親的棲惶苦楚!母親笑容越來越少,偶爾有,也是淒苦慘然的一刹那。母親晚年的日記,深深地陷進絕大多數中國人似已陌生的政治恐怖和精神深淵。我經常勸母親開朗超然,認識母親的人都說,你怎麼不象其他老人,出去散散步,打打拳。每當看到那些安享清平、悠閒幸福、不問他人痛癢、更無精神苦難的人們,我就想到生活在另一境界中的母親。母親的心只有永遠揮之不去的焦慮和恐懼,只有她的“債”和“道”。

不知從哪裡來,母親認為,她的一生就是還“債”,她非常贊同愛因斯坦的觀點:我們都生活在他人的勞作裡,生活在他人的善意裡,我們欠這個世界太多,只有努力工作,悉數奉獻。

母親踐行她的“道”,以她殘障的右手,以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寫出她一生的教學總結《高中化學精要》。該書編輯在“作者簡介”中寫道:“唐恂季老師近年以偏癱之身、古稀之年,居陋室,臨寒窗,抖索顫悠,以心血碾墨,以腦汁作筆,歷盡艱難,將一生教學經驗寫進此書。”母親本想待此書出版之後,將所得稿費贈予窮苦學子。熟料中國已入“市場”社會,須先行自墊印刷費用三萬余元,母親東湊西借,方勉強促成。

母親從無“退休”概念,最後十年間,仍為相識不相識的孫輩曾孫輩學子輔導不綴。一邊是白髮蕭蕭嗓音暗啞的老母,一邊是天真爛漫的秀髮少年,此情此景中,苦難無存,憂愁遁跡。

培生的老師過八十大壽,母親代為撰寫賀詩:

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飲水思源,師恩何深。

泰岳不老,松柏長青。
起居咸吉,福壽康寧。

1994年7月10日,母親在日記中感傷地和一些小東西告別:

粉筆、擦布和小黑板

一年來,我和冬冬與你們常相聚首,得你們支持。我宿心願方能夠,顯示人生價值,驚喜心頭。

高考了,與你們不再團聚即分手,看你們各居一處,傷別離情,油然而生。不禁涕淚縱橫,悠悠天地心,物物都有情!

天生我材自有用,盡其在我盡職責,此乃天經地義,以爾等多情擬我們,徒自添感傷,有何意義!惹人笑癡。

母親一生教學,桃李天下。對青春年少累於寒窗感懷萬端:

高考有感(1994.7.9)

中學生累,中學生苦。還在青少年,不似青少年。

學習重,學習累,忘卻了春秋佳日,忘卻了夏暑冬寒。少有星期日,多是星期七;晨曦不見被叫醒,萬籟俱寂還未寢;告別電視與廣播,報章雜誌也罔顧,更不要說去遊樂園。學習複學習,作業永難做完,莘莘學子,失去嬉戲與歡樂,還在青少年,不似青少年!

高考生累,高考生苦。考試場,在十幾裡外,天雨路更難走,遠道考生,天朦朧就得走。雨水加汗水,衣服被濕透。

臨考試,缺經驗,膽怯意亂,心慌緊張,精神負擔重,超負荷寫作,發揮少,失誤多,卷面比實際,係數遠小一。考完後,出考場,如梗在喉,哽咽難已,失落感湧心頭,搔首問青天。

問考生:考後何打算?

看世界足球大賽電視。

美美的睡一覺。

考生多如是說。

困了,為沉重的學習負擔所壓,困極了!

願天公重抖擻,還美好青春於我青少年!

母親慢慢把父親遺像擦乾淨,端放桌上。我與甯姐、冬冬分別陪伴母親與父親遣像合影。如此殘缺遲來的合影!

母親在日記中寫道:

康兒上午10時來,告我肇年已3月5日晨六時走了,永遠走了。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我不禁痛苦……,他怎會先我去了?不久前曾夢中見他來了,能走路,我醒後即有些不祥之感,你竟有靈來呀……

康兒來,他和我都無語凝噎……

人生,人生!肇年此生我竟不能去見他,三個月前他住院,抬上救護車,我未去送,住院期間我亦未去看他一次。一些事未及時做,就再也沒機會了。死別吞聲,音容兩渺茫……

甯兒幾日都在家陪我,她今日去為肇年遺像做鏡框。不勝惆悵,淚眼模糊……
想到肇年一生潦倒,有才有德,竟受此待,我亦很不該去上海,他孤獨……,竟二次中風不起……

想到康兒總是不快,噙淚。他擔子太重,而又不順。肇年去了,他在重慶如何過的,又擔心我,這隱忍苦情好折磨人!

悠悠故人情,我現只有老同學與我信。解放後50年沒有朋友。友情、親情、愛情,現只有老同學友情和兒孫們親情,沒有了愛情。肇年去矣,在他生時,我們這五十多年中,愛情被若干次政治運動衝擊到蕩然無存。現他去矣,這愛情還似乎返回,但他已永不知曉了……


母親把生命的孤寂愁苦永遠埋在心裡,永遠以古道熱腸直面世界。神情始終年輕。她總是聚精會神地聽人講話,眼睛明亮,充滿善意;她總是嘉許所有的造訪者,給他們鼓勵:世界畢竟是如此美好,如此值得去奮鬥。

1986年,母親從上海乘火車到貴州熄峰某廠子弟校任教。擔任高中三個年級15節課,為期一學期。走時,母親用全部薪水為該校建了一個化學實驗室。我曾去息峰,母親置身那荒涼的山景和純樸的學生之中,忙碌而充實。那位校長對我說,唐老師真像他的老母親。

母親八十歲以後,還懷著空前的內心危機,拖著殘病之軀,從重慶到上海,從上海到北京,從北京到重慶。幾乎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母親總在收拾行裝,不顧寒暑,只要兒孫需要,只要命運召喚,母親會把省吃儉用積攢的錢化為盤資立即上路。

托爾斯泰晚年出走,去找他的上帝和真理;母親何嘗不是在苦苦尋她的“家”和“道”!

我卻始終以為母親還充滿朝氣和樂天精神,母親的病痛、煩惱她自會像以前一樣獨自承擔,以為母親孱弱的肩頭仍像以前一樣為我們分擔一切。竟不曾想到,內心的苦楚、精神的寂寥和感情的絕望正把母親推向深淵!

母親提出要回重慶。她的聲音低啞,卻分外堅定:要坐飛機。終身節儉的母親只乘過一次飛機。86年,我在北京無法呆下去,母親父親也在北京住了近兩年。父親始終認為北京更不是他的“家”,度日如年。母親卻懷有明確的任務,輔導外孫冬冬,更重要的是,因為我在北京。她總覺得,再大的劫難,只要她在,情形就會不致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現在,我提出回重慶,母親立即同意。但母親已偏癱七個年頭,我主張乘飛機,母親同意了。

通過安檢門時,警告鈴聲響起,父親在前面被攔住,只見他突然高舉雙手,長長的黑大衣裹著高高的個頭,像一個宗教徒在向蒼天祈禱。母親說,你爸爸怎麼這麼倒楣。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多年前,父親被捕入獄時,新政權強迫他做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高舉雙手。知識份子父親何須舉起雙手,父親一身也不知“武器”為何物!

父親坐在機窗旁,兩個多小時,他一直定睛看著無邊的雲層,那壯麗而高遠的天穹。無人知曉老頭子的想法,他經常贊念自然的偉大,又感歎造物的無常。在他與存在之間,這可是唯一一次再無“歷史”、“社會”、“政治”這些猥瑣而骯髒的贅物。有幾次,我看見父親在抹淚。

母親坐在中間,我靠近通道一側。

臨近重慶時,父親起身上廁所,剛好飛機開始下降,廁所關閉。小解未遂的父親站在廁所外,空姐走過去對他說什麼,迷惑不解的父親吃驚地俯望空姐,以為自己又觸犯了什麼禁令。父親轉身回來時,突然舉起手,好像向所有乘客表示歉意,他那特有的穿越漫長荒唐歲月的苦笑讓我內心發痛。


這次我單獨送母親乘飛機,買了頭等艙。到了首都機場,我到問訊處借了輪椅,母親安靜地坐在上面。候機場多是正享受生命和成功的青年男女。我推著母親到頭等艙候機室,母親一言不發地坐著,謝拒了服務小姐送上的一切飲料。母親在等待著她的歸程。一切都在消失。

飛機上,碰到外交部發言人朱邦造和重慶市一名副市長。母親對與我握手的這兩位中年人無任何表示。

空姐為母親拿來毛毯,搭在膝蓋上,對我說,老太太真像她外婆!母親對空姐頷首致謝,這是母親一生最後一次向人向這個世界致謝。

哥哥已在重慶機場等候。太家無言地乘車回到家中。


1996年7月6日,母親曾寫下《示康兒》:

癡兒怎識母心思,信奉報喜不報憂。
不識母心自有稱,能稱憂喜各幾分。
人生負債需得還,大忠大孝實一體。
你有奉獻蒼生志,我怎可不惜餘生。
認定事理慎言行,毋速就成戒驕躁。

仁且智自當並重,盡人事還需聽天命。

大不孝的兒今天終於把垂垂老母接回家中。任旅途巔沛,老母始終沉默堅毅地走她的歸程。

母親躺在床上,示意我們離開,父親就在這小木床上去世。老五抽櫃上,父親的遺像和骨灰盒離母親睡的這張床不到兩公尺距離,卻已成壤泉之隔!

母親已是晚期喉癌,且有高血壓、胃潰瘍、便秘,又有再次中風危險。恐怕不行了;如果調理得好,也許還能穩住。姬教授出門時告訴我,他馬上要出差講學,恐怕不能接受母親住院了。

7月7日,張德鄰秘書小潘突然來電話,稱為母親買了花籃和一點補品。花籃很講究,補品是燕窩之類,母親一生從未享用過粗茶淡飯之外的食物。母親對盛開的花和墨綠色的名貴補品只是淡然一瞥,說,送給別人吧。

母親要我坐下來,我多少次坐在床邊沙發上,聽母親叮囑,和她爭辯,責怪她太悲觀,不超然。現在,我望著母親,心中一片茫然。連為母親減少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的一點點病痛都做不到,我太不孝!

1992年8月,母親以《去人民醫院途中即景》為題寫道:

老伴攙我去按摩,天雨路濘行人多。
日復一日行路苦,身罹此病可奈何!
美哉青春少兒郎,憫我二老竟相讓,
秉此仁愛之心意,人間終應勿相忘。

母親望著天花板,眼淚奪眶而出。剛擦乾,又流淌出來。好久,好像過了一個世紀,母親突然說,康兒,我為你唱一首“平安夜”,你把那個日記本拿來。

母親的聲音很低但很清晰。她靠在枕頭上,用她那只健康的左手扶著打開的日記本,我扶著另一側,母親合上本子,又用英文唱了一遍。母親不是基督徒。母親的學生駱恩潔的父親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曾數次來家,勸說父母皈依基督,認為父母這種人應該蒙受聖恩,永遠享福。母親終身秉受儒家教誨,無法全盤接受基督教教義,儘管母親十分尊重真正的教徒。但母親特別喜歡宗教藝術。我十八歲時曾臨摹過拉斐爾的聖母聖子像,母親保存了很久,終於丟失。母親能唱許多英文歌曲,其中就有這首《平安夜》。


科學、理性、政治、現代文明對人本身最大的貽害是,人類日益迷失本性,在日益縮小的時空中彼此日益生疏,宗教蛻化,藝術墮落,道德淪喪,再無同情的瞭解,再無親切的體驗,再無虔誠的信仰,生命花果飄零,童貞、詩意和神聖隱遁至於無形。

對母親而言,探究生命之意義,追尋靈魂之家園,盡性盡道,承受苦難,渴望拯救,何嘗不是儒耶兩家相通之處。面對層層陰冷的世界,除了遙遠的啟示和有限的撫慰外,它們卻是同樣的無可如何!

仲夏之夜終於降臨,黃昏中母親抬起手,示意開燈。母親要我把五抽櫃上的電子日曆遞給她。這十幾天,她一直把這個學生送的日曆放在枕頭邊。母親最後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出奇地寧靜、慈祥。我關上燈,──母親房間用的是別人早不用的拉線開關。母親躺在黑暗中,在微光裡平靜地呼吸。母親,晚安,我站在門口,在心裡第一次無限感慨地對母親說。


第二天(7月9日)早晨九時,文級忽來電話。我立即預感到……

趕到家門,哥哥正抱著母親下樓。母親已昏迷,臉色如土,奄奄一息。隨即送往沙區人民醫院。

幾名醫生護士忙著把母親安置在一樓搶救室。陳醫生(多年前向巨集介紹認識過)、刁玉(重大刁潘奇的女兒)都是熟人,心中稍許寬慰。她們為母親輸氧、輸液、排尿、量血壓。刁醫生認為很可能是腦血栓,或腦溢血,今天很難過去。

母親有一刻清醒過來,清晰地說:我活不成了,我要去了!

母親的臉與父親完全一樣,下顎凹下去,眉骨顴骨突出,耳輪耳垂都變薄了,雙眼緊閉,白髮無力地散落。

中午轉至六樓。又是新的醫生和護士,照例又忙了一通。

與上次父親去世不同,我立即給小寧、憶聰等打電話。

與香港王清瑞打通電話,安姐正在美國,忙得要命,累得要死,心臟也不好,大舅媽年事已高且顯昏聵,清瑞自己老母也不行了,──恐怕不能來渝。

母親沒有一句要安姐回來一趟的話,這個願望埋在她心中最深的地方,那裡也在流血,只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憶聰、憶南兩姐弟從上海乘飛機回來。他倆都是奶奶拉扯大的。

某工廠的張阿姨,住在我家,一邊照料其讀高三的兒子,一邊照料一下母親。中午,我回一中,張阿姨說,唐老師清早起床,要了大口盅盅,又走回房間去了。

我走進母親住房,文級跟著進來,正說有兩版“安定”(100顆)不知去向,就在地板上發現兩顆“便靈通”膠丸。打開一看,裡面竟然都分別裝著五顆“安定”!

原來是這樣。這幾天母親每次都要我早點離去,口氣冷靜而堅定。原來她要唱《平安夜》,要那個電子日曆,決定她告別人世的倒計時,原來她要那個大口盅,以咽吞藥片。原來母親去意已定。

文級又說,張阿姨昨天給母親洗了澡,母親還要求為她理髮,天太熱,汗水把後頸窩都打濕了。

上次父親走前一天,也洗了澡,理了發。


7月10日,育仁、小許看護母親。一天一夜下來,母親已形同枯槁。右側手足已完全失去知覺,左手左腳還能無意識地抽動。

上午沈曉茜突然來電話。告知母情。曉茜認為應告訴她外公外婆鄒楨伯伯和張阿姨。中午前,鄒、張兩位老人即來到醫院。張阿姨見到母親就哭起來。去年,他倆老還到一中看望父母,沒想到去年所見者,一人已去,一人已彌留。鄒伯伯是舅媽謝廷光表弟,人品高潔,心性良善,與父母一樣,飽受時代之累。


93年10月7日,母親寫了《懷友》:

昔日同窗友,多棄此環宇。
長久失音訊,存者有幾許?

臥床,念故情更切。

欲去信探問,又不敢動筆。

年老複患身不遂,病榻常念同窗友。
故人多辭此環宇,存者偷生有幾許?
久欲去信一探問,又恐噩耗無情至。
生離死別尋常事,因何懦弱至於此?


1996年7月31日,許安本老師去世。母親打電話要我回來,關上門,母親神色淒然,說,許老師去了,你下樓去看看,我已去過。

許安本是河南人,北大中文系畢業,抗戰來渝,顛沛流離。曾任《益時報》編輯。49年後打成歷史反革命,晚年失聰。文革時,與我們隔壁而居。紅衛兵令其退出一室,其所居全當西曬。許母患癌症,完全無力治療,疼痛而歿,三個兒子天各一方。若干年中偶回探親,其神色也如罪犯。唯許老師從來不卑不亢,夜深時,一人吹簫,必是《蘇武牧羊》、《滿江紅》一類古曲。

許老一生苦難,以90高齡去世。母親在日記中寫詩為其壯行:

一生學問,一生熱忱,半生孤寂!

所幸兒媳孫,有德多孝順,這是人生最感安慰的,又有誰可奪呢!許老,您安息的走了,走完這人生曲折路,吃盡這人生苦澀果,無愧,無悔,無憾,無掛,去到那永無苦難的地方,去到那不再感世態炎涼的地方。我為您慶倖,但總不能免──哭,好人何不幸也!!敬愛的許老,安息吧!

唐恂季率子王康、女思齊、婿文級

敬 挽


現在輪到母親自己了。性靈中國、悲情中國、道義中國正在解體,中國老一代知識人正在徹底離開。對這個時代,他們兩手乾淨,兩眼清明,靈魂高潔。他們是這個“大時代”最無辜的苦難承受人,罪惡見證人。他們以最大的忍耐和最高的善意與這最荒唐的人生訣別時,後來人能體驗其中滋味于萬一嗎?

下午七時,甯姐從機場趕到醫院。見母慟哭,“我知道您知道女兒來了!”

這麼多年,甯姐撇開自己的人生重荷,悉心侍候母親。也是母親的甯姐,更深知母親的苦楚和艱辛,更深知母親的孤獨和絕望。

就是7月9日清晨(六時許),甯姐家電話突然響起,拿起話筒,卻寂然無聲。這是母親打的最後一個電話啊!母親吞食100來顆“安定”,決意告別生命後,有多少話想說啊!對誰說,說什麼?母親一定拿起話筒,撥了號碼,聽到女兒的聲音後,最後改變了念頭,就在這一瞬一念之間,母親撒手而去了!

母親是萬念俱灰啊。文級告訴我,那天晚上,母親起身了十來次。為了不驚擾他人,母親從不開燈。黑暗中,母親起來幹什麼?她會慢慢走到陽臺上,最後看看她勞動了五十多年的地方?她會慢慢看看這幾間簡陋的房子,搜尋值得記住的東西?她會慢慢走到父親小屋(張阿姨在住)窗前,傾聽丈夫生前的歎息?她會慢慢走到自己的窗前,仰望蒼穹,思索無垠的宇宙和無解的人生?她會慢慢站在老五抽櫃前,最後看一眼她的父母、兄長、姐姐、妹妹,看一眼她的子女、孫輩?也許母親什麼也沒有想,沒有看,心如止水,慢慢躺下去,最後一次閉上眼睛,任憑淚水流出,任憑心血冷凝,任憑無邊黑暗彌漫而來,任憑這盞搖曳顫抖了八十一年的紅心淚燭隨風而去!


7月12日,母親住院第三天。學校領導帶話來,稱鑒於母親幾十年勤懇工作,“德高望重”,研究同意轉院到西南醫院或重醫(不屬學校職工報帳單位,共產黨發明的等級歧視制度從生到死一以貫之)。我堅決謝絕。在最高的意義上,母親已經做出了決定。不麻煩他人,不累及他人,是母親人生原則的下限,我必須恪守。

沙區醫院儘管簡陋,但該院邱院長是母親學生,醫生護士也很盡心,至少沒有大醫院的傲慢和霸道,這就夠了。

從下午開始,母親開始抽搐,體溫血壓都升高。育仁、憶南用酒精為母親降溫。母親背部開始出現褥瘡,父親當時也長了幾處褥瘡,生命怎麼如此脆弱?

晚上十一時後,母親每半小時就出現劇烈痙攣。左手往上往內使勁收縮,手指往裡往下捏得緊緊的,嘴大大張開,舌頭朝外伸,嘴唇最後變得又小又圓,全身劇烈抖動。這是“安定”的作用,上百顆“安定”沒有致母親于死地,卻讓母親承受如此慘痛的折磨。

憶南和冬冬反復說,奶奶已沒有知覺,感覺不到痛苦。

我無數次想告訴醫生實情,又恐其救急措施(灌腸等)會給母親帶來新的痛苦。母親最後清醒時那句話“我要去了”,已分明告訴我,不要作任何搶救,生命的終極是痛苦,更是意志和尊嚴。

護士為母親吸痰,吸出的是帶血的液體。我請求醫生不再搶救,值班的張醫生說,中國還沒有實行安樂死,家屬心情他理解,但救死扶傷是其天職。又說,如家屬再要求放棄搶救,也可簽字。

我把日光燈關掉,把自帶的小檯燈(母親用的)打開,不能讓母親在慘白明亮的燈光下承受痛苦。

母親白髮蕭蕭,鼻樑高且直,下顎下陷,鼻孔插上氧氣管。幾次以為母親過不去了,但母親卻頑強地掙扎過來,神情更高貴、美麗。

每次劇烈抽搐,我都握住母親的手,撫摸母親的額頭和白髮。手還溫暖,天底下母親的手都這樣溫暖。不時用棉簽蘸點水,濕潤母親嘴唇舌頭,用酒精擦身降溫。


7月13日,母親入院第四天。午間,五爸爸、陳阿姨、甯姐、文級都在。與文級商量安排後事。

母親經過一晚折磨,今天較安穩,睡熟的樣子。

謙謙忽來電話,十八日到渝,看憶南、冬冬和林深三侄誰更宜於去美。

這是冥冥之中么爸爸的使者啊!母親常說,大伯為中國文化和人類精神苦心孤詣,生死以之;二爸爸侍候阿婆,無私無畏;五爸爸聰明博學,一生不幸;唯么爸爸最苦,她仁厚、善良、含蓄、隱忍,毫無纖塵世俗,一生為人行事都是聖者本色。么爸爸多年苦病先去,母親每思之提及,總是無語凝噎。

晚九時許去醫院。母親學生駱恩潔背門而坐,正為母親唱基督教聖歌。駱恩潔說,唐老師幾十年風裡來,雨裡去,其人品、學識在一代代學生中留下極深印象。唐老師常穿一件破舊黑大衣,走起路來一陣風,那嚴肅的神情、簡樸的外表和忙碌的身影,都像居里夫人。我因父親問題高考落榜,無顏見她。八年後我才第一次去看唐老師。她一見我就流淚,為我未能考上大學而流淚。

禱告聖歌,單純無比,莊嚴無比。駱恩潔唱完,不斷地說,唐老師,說主啊救我,主救我。

基督教如何看待生死?

只要信主,就會得救,永住天堂,永享快樂。

基督教讓耶穌為人類苦難和罪惡背負十字架,在塵世之上之外許諾一個永遠歡樂光明幸福的天堂,有極高的善意和極深的苦衷;而中國文化之真精神是自尊自重,自強不息,自作主宰,人神不二,物我雙忘,盡性知天,不以地獄為悲,不以天堂為喜,出生入死,同於大化流行,同樣有極高的善意和極深的苦衷!

十一時許,小寧、育仁同來。請愛民將他們和駱恩潔送回。十二時許,哥哥一人忽來,扶母泣訴,傾其人子之疚之痛。


便道條椅上,與憶南、冬冬交談。

憶南:爺爺最拿手的是泡鹽蛋,先把幾百個鴨蛋用刷子刷得白生生的,再一個一個放入大缸,加水,放足量的鹽。每當有油從鹽蛋流出,十分得意,連聲說“養人”。鹽蛋大都送了別人。

爺爺最滿足的是燙腳,邊燙邊吆喝。

爺爺常帶憶南上茶園,發一角錢讓憶南去看小人書,薄者一分一本,厚者二分一本。或者買一餅,總讓憶南慢慢吃。

冬冬:爺爺看《紅樓夢》,看了若干遍。給他看金庸書,因是橫排版,謂其“無檔次”;又給豎排版,便欣然接看,稱有“古典風格”。

爺爺有次把盛粉蒸肉玻璃缸打碎,便俯地撿拾,後吃時,發現有玻璃碎片,皆不言。爺爺終承認是他闖的禍。

爺爺長得特洋氣,絕對是明星,那帥氣。高高的個子,氣宇軒昂,談吐不凡。

爺爺心裡很孤獨,所以他只好沉默,越沉默越孤獨,越孤獨越沉默。爺爺從無怨言,對任何人都挺尊重,從不說人短長,爺爺關心的都是抽象的大問題。爺爺耳聾,其實心裡都明白。爺爺一生正派,尤其道德清白,對奶奶從無二心。

奶奶心裡老有事,老是別人,爺爺就是正常人,奶奶一生都忙、累、苦,大多數人都會偷閒,奶奶不會,奶奶是特殊人,是聖人。

爺爺奶奶都是正常人,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熱愛人類,正直、善良、克己,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

他們回憶爺爺奶奶,雖一知半解,卻是孩童時的記憶,甚為真率。所謂精神長在人間,其實是說親人後人之不忘先人前人,無論尊卑貴賤,都只存音容笑貌和尋常日用瑣事,其中含藏折射出的道德智慧性靈則非言辭所能概括,惟幽明相通,往來匆睽耳!

但這世道變異甚速至於面目全非,數千年人類累積之文明(多是血淚悲歌)已難孑遺,此也母親之一大悲情。


7月15日,母親更形枯瘦,但容顏逐漸開朗,再無抽搐掙扎。母親已穿越苦海,正遙登彼岸,我心悲苦而欣慰。

1989年,我受當局通緝,流亡在外。母親說,望門投止思張儉,自己多珍重。同學朋友沒有拒納者,母親寫道:

疾風知勁草,患難見真情。
慶兒有斯友,大慰乃母心。

母親內心仍是無法排遣的悽惶和憂懼,她無法理喻,卻須再次承受中國政治漫長的恐怖。旁人永遠無法體驗一位風燭殘年的母親的孤獨無告:

無緒 1989.10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狂風乍起,風雲驟變。

區區事小心翼翼,綿綿情惶惶無緒。

12月2日,我40歲生日,幾位新朋老友為我賀生,享受人生的庸常樂趣。

我家從無做生習俗,母親在日記中寫道,所謂生日,即是母親受難日,為何要慶賀?應當當成一種感恩和責任。

就在這一天,母親在日記中寫下《你、我、他──為康兒40生日而作》

你為他(大遲,11月10日生日)剛做過生日,百裡外送去蛋糕、圖畫和書包,

我為你做生日,沒有吃的和用的,千里迢迢寄來一紙簽。

近在咫尺難相聚,遠在天邊見更難。

豈為無暇日,非為隔山川!家國事,披肝瀝膽牢心間。

你、我、他一脈一血,脈血相連,互祝平安。

意綿綿,情何恨!待來年春暖花開,共登縉雲山。

又為冬冬15歲生日寫了賀文:

志於學的年紀,當在學上下功夫,勤學複善問,融會更貫通。

耳、手、口、腦並用,準確敏捷靈聰,三C精神勉汝:

Clear Head, Clean Habits, Clever Hands.

1990年元旦,母親在愛子不歸之中,無比悵惘,又過一年。這是“蘇東波”改變世界政治地圖,人類二十世紀最後十年。母親對於末世浮囂全然罔顧,只覺得人生之路更加艱難,生活意趣中平添更多憂鬱:

窗前臘梅蓓蕾多,無人憐愛花自落。陣陣幽香,頻頻喚我,抬望眼,玉滿枝頭。朵朵明珠,亭亭玉立,冒嚴寒把春報曉,羞煞那嫣紅姹紫,牡丹芙蓉,只會濃裝豔抹,隨風婆娑。

臘梅、牡丹、芙蓉:我等秉天地心,逢四時之造化,樁點孤寂世界,美化苦澀人生,爾等騷人慕容,何苦妄加褒貶。既損萬物生意,徒增自家煩惱,曷不哺糟啐泥,開懷暢飲加餐,苦短秉燭夜遊,樂天命複奚疑!


春節時至,九十年代第一個春節。十數億中國人在漸已稀釋的血泊中重燃爆竹,好一派華夏團圓美景。母親在殘破的家中,照例行中國人春節老規矩,包湯元以盼骨肉團圓:

年年逢春節,天涯共此時。
洗手搓湯元,行行排盤裡。
個個似碧玉,珍珠差可擬。
勸君多嗜此,香甜難可比。

念天地之悠悠,感山川之破碎,
歎人生之艱辛,恨蒼天之何亟!

細雨悄無聲,幽然潤田疇。
恁此生生意,敢不惜餘生!

中秋又到了。母親盼望又恐懼這些佳節吉日。那年憶聰從上海給奶奶寄去一盒月餅,母親竟感懷至於零涕。那是那噩夢般漫長歲月中母親收到的最好禮物之一。

《中秋喜得毛毛寄來月餅,92.9.11》
迢迢千里寄月餅,見者無不笑稱傻。
傻中才見情意深,孫知我心才此傻。
餅香且甜韻無窮,欲告玉宇抬望空。
只憾斯須已忘言,秉香祝願普天下。
年年歲歲中秋夜,花好月圓人難全。
今年更勝於往年,更多分離更多難。

1996年12月2日,母親在日記本中為我和冬冬賀生:

今天為康兒及冬孫生日,去年今日都在此,今天二人均不在家,不勝唏噓。

叮嚀叮嚀再叮嚀,
嘮叨嘮叨複嘮叨。

我是黔驢技窮,
你是技窮黔驢。

作母親的就這樣,
不這樣不成母親。

就在那些黯淡的日子裡,母親還保持著對人生的信念。1997年4月21日,母親讀了肖復興《關於莫札特》後寫道:

讀肖復興《關於於莫札特》有感

莫札特的中國知音──傅雷稱莫札特是:“一個天使,一個天籟。”
太多太深的苦難,面對苦難和艱辛,
不是回避和超度,咀碎它化為肥沃,
重新撒播進土壤,讓美麗鮮花開放,
展現天使般的溫柔,輕輕撫慰被傷害的心。
音樂非刻意做出,融合做人的氣質,
從心靈深處流淌出來的清泉。
美妙香甜,清新自然,
讓人們陶然淌漾,自由遨翔,
天人合一,物我兩忘,
是天籟式的聲音。
傅雷對莫札特的評語至深至切!

肖君佳作,斯人斯文。與讀者共鳴,道出讀者心聲,感慨感謝!

(注:肖復興《關於莫札特》一文載於1997《隨筆》一期)

恂 季
1997.4.21於北京

1997年中秋,已近八十的母親再次寫下她的祈願:

祈阿爸阿母及哥哥、姊姊、妹兒、成惠靈魂安寧。
願國泰民安,華夏子孫多德多能。
願兒輩個個身心健康,苦盡甘來,能貢獻才智,為人造福。
願孫輩修身明德,待人寬厚,懲惡揚善,勤奮學習,吃苦耐勞,淡薄名利。
我輩心平氣和,慈祥愷悌,多運動祛病魔。

恂季敬祝願
1997 中秋

1997年12月2日,我滿48歲。母親最後一次為我寫下生日祝詞。

《寄語康》四十八歲生日

七年前的今天,寄你的《你、我、他》中有句:

家國事披肝瀝膽牢心間,今天想改為:
阿婆寄語伯伯部分詩句來勉你:
…老身差健可無憂,放懷家國事,
開展皺眉頭,宇內忘形能有幾?
委心隨意遠歡遊,淵明味道恰相投,
蝶周同一夢,栩栩欲何求?

胡菊人先生挽伯伯《大情與一信》文中道:
…凡事知其不可亦必奮力以求,正是不善“善生”的人物。

冬冬曾在電話中說:舅舅,您要成就您的事業,您要注意搞好您的身體。雖似大人告誡孩子的口吻,對您來說是為至要,冬冬先得我心耳。留得“青山”,又有何愁,何患“無柴”!

媽媽 1997.12.2

1999年7月15日,母親入院第六日。除了注入幾瓶維持生命的液體外,母親已與這個物質世界遠遠隔開。母親的前額更加突出,臉上再無痛苦愁煩,是徹底的釋然,恬靜高潔。

1938年,20歲的母親在峨眉山川大分校寫下兩首詩:

《悼同學》

峨山兮崢嶸,清秋兮萋萎。民生久塗炭兮,國事日已非!人情多變化,事多與願違。生死各異域兮,相見永無期。

《詠紅葉》

君生非南國,君有紅豆意。
將君寄阿誰,柏樹溪邊去。

柏樹溪是母親宜賓老家地名。1996年召開“第二屆唐君毅思想國際會議”,我曾與安姐前往。那裡背倚群峰,南臨長江,氣宇蕭森,天地開闊。“柏樹溪”是母親一家的聖地家園。

1998年元旦除夕,母親在日記裡給所有的親人寫了一封信。直面漫漫長夜般的人生苦海,母親本性中堅如石的勇毅和樂觀,極富詩情畫意地流露在筆端:

元旦快樂。還有一年,21世紀就要開始了,祝你們在這非同尋常的新舊交替中平靜而滿懷信心地度過新年。

辭舊迎新,古往今來,形式相同,而各人心情則不同。你們一定能深深地體味到真正的新年並不在於外表的浮華,中國字“元旦”真好,一切從頭開始,一切都是新生日,頑強得不可陰擋。英文New Year也好,所謂“日新,日新,又日新”,也該是這個意思吧。寒凝大地,就必有春華夏榮。拜倫詩: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遙遠嗎?幾百年為人傳頌,就是悟到了自然迴圈不已這個根本的也極平常的道理。

所買烤火爐可用起來,除夕之夜有火通紅並不算浪費奢侈,煮沸(非壺)開水,時光就在徐徐冒出的蒸汽中過去了,據說在這種情景中所想的事物將不會忘記的。

我們的日子不會更難的,未來總比現在要好,雖然過去不堪回憶。

我們下一輩都衷心希望我們好好將息,不讓那些人幸災樂禍。我們一定能在人類第三個千年第一個年頭中團聚一堂的,那時我們也才八十二、三歲,你們也不過五十多歲,那小娃兒們才二十幾歲,應當為這一天而好好的生活下去。

好了,不寫了。

祝大家

新年快樂!

元旦除夕

1998年12月29日


這一天終於來到,這一刻終於降臨。

1999年7月16日晚11時35分,母親與世長辭了。甯姐和我,憶南、冬冬守候在母親兩側,母親緩慢地呼吸,堅毅的頭微微側垂。護士俯身作最後的檢測,量血壓,聽心跳……

母親毫無聲息、毫無痛苦、毫無遲疑地停止了呼吸,溘然長逝。

是時,蒼穹靜謐,星河燦爛;萬賴寂寥,靈台浩蕩。

東去江聲流汩汩,
南來山色莽蒼蒼。
若識素心無寸土,
越明渡幽歸大荒。
初春寅熹送我父,
仲夏子夜送我母;
慈暉皎潔無纖塵,
無限江山無限路。

文級聯繫好冰棺。12時30分,逢春、慰榮、國聯、愛民和我用擔架將母親遺體乘電梯抬下,送回學校。

經過近兩小時交涉,學校有關方面終於同意把冰棺停放退休教師休息室。

休息室約一百平方米,在體育館一側樓下。母親躺在冰棺裡,身上仍穿平日衣裳。我堅持不讓母親穿那種色澤晦暗的壽衣。

憶聰、憶南、冬冬在冰棺前點上油燈,紙錢和香燭。

小平、長慶等先後來到,朋友們共同守夜至天明。


7月17日。

太陽照常升起。五爸爸所寫對聯已貼牆上:

孝女慈母良師賢慧有加,立德立功立言無怨無愧。

我將其改為:

慈母賢妻孝女良師充實光輝,立人立德立功立言淡泊高尚。

橫聯:無愧人生

我更願用大伯在《思複堂遺詩》中的詞句獻于母親靈前:

德音如聞 慈暉宛在

同意學校安排,遺體在19日星期日上午出殯火化。

不斷有人前來弔唁,送葬禮,花圈林立。

肖經綸老師送來挽聯:

上聯:風雨中去來操勞桃李盈門幾輩歎學界於今喪鉅子
下聯:寒暖裡沐浴執著信念滿室同倫慰名校自古留遺風


父親淩晨辭世,當天黃昏火化,免去一切儀式。母親設有靈堂,親友同事學生弔唁者數百,有訃告登于《重慶晚報》,重慶一中校友會京津分會、成都分會、昆明分會皆有唁電。

父母于我,一體無間,怎能厚此而薄彼。

父親一生孤寂,被褫一切人權,無所牽掛,無礙於人,也無涉於人。其去如河之入海,靜穆容與,合於一生風格。

母親一生勞瘁,奔波道途,大部生命奉于學子,晚年慈祥愷悌更遍及子孫婿媳遠親近戚,其歸如霽月清輝、落紅春泥,合於一生風格。


7月19日,太陽升起之際,母親靈柩運至石橋鋪火葬場。哥哥手扶母親遺像站在卡車車廂前沿,我用攝像機拍下沿途情景,以母之眼光作最後一瞥。

九時正,母親追悼會開始。

先由一中校長致悼詞,接著由我代表親屬致悼詞。

二十分鐘前,我在靈堂外條椅上已寫好悼詞:

母親,今天是1999年7月19日,我們來為你送行。母親,您走過了漫長的一生。現在我們可以對您說,你無愧人生,無論這人生充滿多少艱辛、苦難和黑暗。

在無盡的坎坷折磨中,你總是堅守著人生的尊嚴、精神的高潔、道德的純粹;您以超凡的毅力,常常獨自一人面對人生的驚濤駭浪,從不躲避,從不推諉,從不懼怕。在父親身陷囹圄、長期蒙受迫害的困窘中,您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從無懈怠,從無遲疑,從無怨尤,我們這個在暴政和貧窮中早該破碎的家庭,才能維持到今天,您是我們最親愛最偉大的母親!

在您近六十年教書生涯中,您完全無私地把自己交了出去,您對所有學生,無論尊卑貴賤賢愚都一視同仁,絕無差等地傾盡心血,您不愧為“教師”這一人世間最乾淨最高尚的稱號!

您對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常常憂心如焚,您對專制肆虐、人倫道喪的社會痛心疾首。直到最後一刻,您都以最大的耐性和最後的善意,以悲天憫人的不忍之心,為蒼生祝福,為民族祈禱。在這個普遍墮落、麻木的時代,您把一切與您有關無關的不幸和苦難都內化為生命的沉重,凡是和您一樣走過來的老知識份子都知道,要做到這一切,是何等艱難。您是真正的以道德良知安身立命的知識份子!

您一生清貧淡泊,秉持“報恩”、“還債”的夙願,儘管憂鬱、傷感、惶恐、苦難籠罩了您一生,但您英勇堅強,決不屈服,從不灰心,您用善心和熱淚洗滌人世的蒼涼,您是在道德和精神意義上最終獲得自由、在靈魂上獲得超越的頂天立地的人!

母親,世界不會止於火葬場,死亡原是一種休止,生命將以更加神奇的步伐向前向上!

母親,您最有資格說:生命最終是美好的!

母親,您與父親一樣,來自塵土,重歸塵土;您與父親一樣,將會在新世界復活、重逢!

母親,我們將永遠與您同在。母親,走好!

還是那座焚屍爐,還是那位楊師傅,還是那堆皚皚白骨。

像對父親遺骨一樣,這次由哥哥、甯姐和我親手把母親遺骸搗碎碾細,裝進骨灰盒。焚化爐外石刻門聯映入眼中:

屏山幽幽翠幛落英地織錦繡長相守,

瑤池潺潺廣廈琉璃方丈歸化永安息。

與父親一樣,母親重歸塵土了。


張魯忽來電話。告知母已西歸。張魯默然片刻說,今晚即為老人家誦經超渡。張魯87年罹禍後徹悟大覺。母親曾多次欲往探問,又不忍見其狀,終於作罷。1981年,張魯曾與黃雲開來家,與母親擺談,又有長信寄母親,其肫摯真誠,令母親深為感念。


今天,1999年12月2日,我已到五十歲,該知天命了。我不知天命何在、何意。我只知父母皆已離我而去,永訣如在昨日,這種感受不會消失,直到最後。

在父母親漫長的痛苦人生中,最深濃的是我的存在,我與這個時代這個制度抗衡而加諸父母身上的恐懼和絕望。對於父母,這是無辜、額外、特別殘酷的精神淩遲。即使是國破家亡的時代,即使是民不聊生的時代,他們絕對想不到人生竟是如此令人窒息,兒子竟是如此不可寄望,周遭竟是如此顛倒陰冷,世界竟是如此蒼涼荒誕!

96年,安姐曾在北京與父母一見,父親大慰,在日記中寫道,此生足矣!母親卻反添更多哀傷。98年,李欣帶大遲回國,也與父母一見,同樣的短暫,同樣的遙遠,執手又將遠去的遊子,父親感慨萬端,母親慘然微笑。于父母,這是遲來五十多年的團聚,更是生離死別的活劇。人生對於母親,是如此生疏無情;母親于萬般無奈中只剩下永遠的隱痛,無盡的牽掛,萬難釋懷的思念。

父母最大的悲情,在於他們原本善良仁愛的本性,卻難有些許寄託,難有些許回應,而他們堅信人最終可信、可愛、可救,也竟是如此渺茫,如此黯淡。

這是我們共同的悲劇,這是我們共同的宿命。母親日記本裡,有一頁沒有日期,是她的非正式的遺囑。按推算,應是1998年8月下旬。

恐一旦昏迷,留下幾句:

一、人都要走,既來總是要走的,不必哀痛,當為我去而為我高興。人生累,人生苦,久病更苦,解脫了不是好嗎?

二、現在走了,也走得適時,我總是放心了!

三、仍對康兒想說幾句:上蒼之德,無聲無臭;平地之德,曰寬曰厚。盡人事,知天命;樂天命,複奚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對人要慢慢好,對人對己才都好。對這個社會不要期望太大。

四、骨灰全灑在嘉陵江水中。


大舅曾寫下《人生之體驗》,其中有一章是《母親的隱居》。

人生在他自然的母親的懷抱中,已過了五年了。因為他的早慧,在二年前他已能瞭解他母親同他說的一切言語。他不認識他人,終朝只同母親接觸。在溫暖的母愛之下,一切都是安穩而平靜。但在他五歲生日的那一天,他正在玩弄母親給他的玩具,忽然他母親叫他來,對他說:

“人生,你現在已漸漸長大,我為養育你同其他的子女動物植物,使我精神漸衰,我將要離開你了。你不要悲傷,我是不會死的。我只是將要隱居,隱居到你父親那裡去。你生下尚不曾見你父親,但你一定會同他相見。──因為他在等待我。他同我約,待你長大到此時,家務便歸你管,我不能不走去隱居。但是我去隱居,只是我精神去。我的軀殼,將化為天上的日月星,他們永遠照著你以後的生命行程。你的搖籃及一切玩具,將化為山河大地。所以你可不感到你的母親是不在了,母親給你的玩具,不會被你母親攜起走的。一切都是與從前一樣,只是你以後要想到你是一家主人,是世界之主人。你要有獨立自尊的精神,你要自己管理自己,自己對自己負責。你要自己尋找食物衣服,你將要吃苦,比你的兄姊還要多呢。我生育你的兄姊與其他動物植物的時候,我都給他們一定的居處,使他們身體的構造,適於取一定的食物;或給他們一定之本能,使他們有一種天生的工具,幫助他們生存。但我發現,他們因先有了較適於生存的工具,他們便只知賴母親給他們的工具來謀生,他們都成了不上進者。所以我同你父親商議,對於我們在此世界最後的兒子之你,決定不與你任何固定的本能。把你在胎中本可有的固定本能,都逐漸取掉,你愈長成,你的本能對你愈莫有用。你全要靠你自己,去培養你自己的能力,我們之所以有意剝除你與生俱生的一定本能,是因為你有一定的本能,便只有這一定的本能。而且這一定的本能,只是對於你之生存本身,有一方面的價值。你莫有一定的本能,你將成為無所不能:你將發現生存以上的價值。只要你努力,你的前途是無限量的,我現在要離開你了。好孩子,你好好的創造前途吧。”說時遲,那時快,人生的母親便不見了,一切搖籃玩具都不知那兒去。一個五歲的小孩子,獨坐在一山岩的旁邊,望著前面無盡的曠野,縱橫的河流,經過曠野無聲息的流。青天是一望無際。他癡癡的坐在岩邊,從早晨到午刻,看望日月星不息的輪轉。他記起,這就是他母親的軀殼;沐浴在它們和煦的光輝之下,他知道她的慈愛,還照臨著他。但他已不能再投到她的懷裡,他已不能聽見她的話語。他知道她已走去隱居,在望不見的地方,她已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也許到目的地了。他現在已是一無父母的孤兒,獨自對著蒼茫的宇宙。”


真正的隱者,原來是母親!

母親在這世上走了八十餘年的長路,現已漸行漸遠,母親的使命乃是隱者的使命。山川風物之思,家國世道之感,父母兄弟姐妹之念,夫婦子女師生之情,柴米油鹽日用之慮,母親無不牽腸掛肚;人饑己饑,人溺己溺,天下鰥寡孤獨殘弱窮苦無告者,乃至牛馬羊犬花草蟲魚都是母親的難友。善良仁慈悲憫敏感如母親者,生此末世,能不辛苦難艱乎!

母親竟是隱者,在她靈魂核心,從無何物奢求於外,盡其職盡其心盡其道而已矣。一旦無益于人,無補于世,母親即慨然撒手塵環,斬斷塵緣,決不滯留,決不回頭。

母親,緊閉的雙眼內裡您已將全部恩怨收斂,緊閉的嘴唇後面您已把所有的愛恨消融。每一根白髮、每一條皺紋都不沾絲毫纖塵,質本潔來還潔去,母親,您原來是無愧人生的隱者啊!


父親去世132天之後,母親也走了,世界更空虛。

我如何才能領會母意,如何才能走好我自己的路?

母親曾說我是她的精神支柱,當時的我不懂得母親的所指。如今母親去了,我只覺得沒有了精神支柱。

那天中午前,哥哥、姐姐、我、育仁等把母親骨灰盒與父親骨灰盒並排放在老五抽櫃上,點上一炷香時,我覺得完成了一件大事。“詠而歸”條幅掛在一旁,他們當年唱的老歌又響了起來。

兩天后,親人各自散去,走自己那條路。

我把父母結婚照和抱著安安(兩歲)、哥哥(一歲)的照片掛在父母骨灰盒上方牆上。

他們現在又在一起,這樣的形式讓我熱淚盈眶,我這五十年的淚水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可竭止地流淌,我感到雙親無處不在,我再次感到生命的莊嚴神聖。


父親、母親:

今天已是二OOO年元月二十日,再過半個月,春節又要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又要到了。這簡單的回憶就作為對你們最初的紀念(季年)吧。

再過178天(七月十六日),你們的兒女將把你們的骨灰灑進嘉陵江,流入長江,匯進東海……

你們沒有活到二十一世紀,你們自願在它的門前停住。讓新生命朝前走吧,你們把一切託付給他,用那稚嫩的小腿在大地上重新行走,哪怕坎坷依舊,顛沛依舊;用那牛犢般的眼睛去領略萬象更新的天地,那怕風暴不住,陰霾不散!

親愛的父親、母親,山河家園不就是這樣生生不息,春夏秋冬不就是這樣迴圈不已,日月星辰不就是這樣周行不殆,神人世界不就是這樣無始無終、天長地久嗎?

歸去來兮,父親、母親!

1999年12月2日 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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