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蘇聯解體的原因
1844年,俄國和美國都尚需二十年才將廢除農奴制,法國史學家夏爾•托克維爾就預言道:當今世界上有兩大民族,俄國人和美國人,他們的起點不同,道路各異,卻都像受到天意的密令指派,終有一天要各主世界一半的命運。隨之而來的二十世紀以罕見的清晰軌跡和完整的歷史圖景驗證了這一預言。
更為歷史科學增添榮耀的不是對大國的崛起,而是對大國衰亡的預言,——只有後者才更加驚心動魄地凸顯出人類本性可以期待的極限和世界歷史進程可能承載的底線。英格蘭作家喬治•奧威爾和俄蘇作家安德列•阿馬利裡克曾同時把蘇俄鎖定在“1984”年。前者預言,蘇俄式的極權制度將淹沒全世界,人類將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員警、秘探和監視器將泯滅最後的良知和智慧。後者則堅信:接受基督教曾延緩了羅馬帝國的覆滅,但未能使其免于必然的滅亡;同樣,馬克思主義推遲了俄羅斯帝國——第三羅馬的崩潰,但無力阻止它的挫敗。
奧威爾在1948年寫下他那陰鬱絕望的《1984》後一年(1949),蘇俄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阿馬利裡克寫下世人不屑一顧的《蘇聯能生存到1984年嗎?》後一年(1970),蘇俄海軍五大航母集群同時在世界五大洋巡艦,以紀念列寧誕辰100周年。
與美洲新大陸的發現和美國的歷程相比,蘇俄一登上世界歷史舞臺就散發著史詩般的光輝,還沒有哪能一個國家像蘇俄那樣,一開始就以人類和世界的名義,開創著文明的新紀元。
蘇俄的成就舉世皆知:它突破了西方資本主義三百年來一統天下的巨大危機;它把一種新的人類解放福音帶給世界,它朝《舊約》以來關於人間天堂的烏托邦彼岸大大靠近了一步;它用三十年時間完成了西方用兩百年才完成的工業化,把一個愚昧、落後、腐朽的三流國家改造成了一個超級大國;它在抵抗並粉碎納粹德國的世界性大戰中居功厥偉;它把第一顆人造衛星送上太空,把核彈頭直接運到美國後院;它的國民教育、退休養老、醫療保健令全世界豔羨不已;它的電影、芭蕾舞和奧運獎牌使整個西方相形見絀;它的哲學、制度和生活方式成為無數民族仰望和遵從的典範;它的原子彈、氫彈足可以將全世界摧毀五十次以上;它所主宰的半個世界遠比另外半個世界更高尚、更純潔、更無私,更有前途;它對西方的最終取代和勝利,似乎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俄羅斯一度是人類的希望所在,不僅成為全世界被壓迫階級和被壓迫民族的精神祖國,而且獲得了包括英國戲劇大師肖伯納、科幻小說家威爾斯、德國戲劇天才布萊希特、美國大作家德萊賽、法國物理學家若裡奧•居裡夫婦、相對論創立者愛因斯坦、西班牙現代藝術泰斗畢卡索、法國文豪羅曼•羅蘭等成千上萬名西方傑出人士的同情、贊同、神往。
蘇俄這樣一個以解放人類為己任的國度、光芒四射的先進制度,其壽命怎麼也不會比羅馬帝國、奧匈帝國以及它所取代的沙俄帝國短暫。一個橫跨歐亞的超級帝國,沒有被十四個資本主義國家的軍事干涉扼殺於繈褓之中,沒有在納粹德國的戰爭機器面前潰敗,卻在其經濟、軍事、政治、文化、外交諸方面並無重大危機時,戲劇般地坍塌了。無論捍衛者或顛覆者,都沒有為之流血,更沒有戰爭,——甚至已沒有捍衛和顛覆者,只有旁觀者和突然失去職業榮譽的東西方“克里姆林宮專家”們。要摧毀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動搖如此鞏固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無產階級專政的人民政權,搞垮如此光榮、偉大、正確的蘇聯共產黨,若欲顛覆和摧毀這個國家,只有兩種可能:整個西方聯手發動一場侵蘇戰爭,一次天翻地覆的自然災害。
蘇聯解體的原因,包括戈巴契夫在“公開性”、“新思維”口號下推行的“從上到下”的改革,改聯邦下的大俄羅斯主義,與美國為首的西方維持耗費巨大的軍備競賽,壓制中、東歐要求民族自決的權利,逮捕國內持不同政見者,統治階層中的特權等等。但現代化常識告訴說,最致命的經濟上的饋乏和失敗。
1928第一個一年計畫後到1955年史達林去世後,蘇聯GDP年增長率從4.4%提高到6.3%,在此之後20年中,也以1.5倍於美國的速度增長。但從1975年到85年10年間,蘇聯經濟增速放緩,美國中央情報局計算,年增長率只在2.0%-2.3%之間。而同期蘇聯軍費和員警開支增加8%以上,加上隱性通貨膨脹,蘇聯經濟在戈巴契夫上臺前,已出現零增長甚至負增長。
而經濟衰退雖然引起人民不滿,但真正使蘇聯制度走向衰敗的是蘇聯信仰體系和思想控制上的加速崩潰。
1、人民在史達林統治下遭受的痛苦形成蘇聯帝國腳下的火山,1939年,蘇聯在押犯人達到900萬,幾乎每個家庭在集體化過程和大清洗中都有親人失去財產、尊嚴和生命,除赫魯雪夫在秘密報告中為老布爾什維克鳴冤外,蘇聯共產黨和蘇聯政府從來沒有為那些暴行向人民道歉並作出解釋和賠償。人民發現,這個以解放人類自命的新政權和新階級,比歷代統治者更加殘暴外,還更為貪婪、腐敗,更加無恥和虛偽。
1946年,別爾嘉耶夫在巴黎寫道:
共產主義是俄羅斯的命運,是俄羅斯內在命運的組成部分。它將被俄羅斯的內在力量所剷除。共產主義應當被克服,而不是被消滅。共產主義以後到來的那個更高階段應當容納共產主義的真理,然而,是擺脫了謬誤的真理。俄國革命喚醒和解放了俄國人民的巨大力量,這就是它的主要意義,同時背叛了俄羅斯彌賽亞救世主義,並使專制、黑暗和奴役死灰復燃,這就是它的根本教訓。
六十年後,人們不難得出結論,別氏對俄國革命命運的預斷雖是歷史哲學、甚至宗教唯心論意義上的,卻比所有東西方俄國問題專家都更精確而公正地勾勒了十月革命的歷史-精神“三部曲”。
對於俄國而言,共產主義不僅是一個現實選擇,更是一個歷史追尋,是俄羅斯一千年來探索真理世界的大夢,是這個民族自下而上的精神命脈。它也是一個攸關未來命運的問題。別爾嘉耶夫指出,共產主義在俄國就是十九世紀中葉以後俄羅斯的精神現代主義。從拉吉舍夫、恰達耶夫、赫爾岑、別林斯基、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奧加遼夫到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柳波夫、皮薩列夫、巴枯甯•米哈依洛夫斯基、克魯泡特金,以及霍米亞科夫•索洛維約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達尼列夫斯基、托爾斯泰…,都在思索“共產主義”這個詞裡的精神內涵和社會理想。
由於俄國的特殊傳統(沙皇專制、農奴制、第三廳、秘密員警、民粹派、民意黨人、布爾什維克……),史達林雖然也曾在一定程度上、局部範圍內和有限時空裡發動一般群眾揭發、檢舉、聲討各色“敵人”,但他建立恐怖暴政的主要工具是內務部、審判機關、秘密法庭、集中營、強勞營和行刑隊,其風格是直接的、秘密的、大規模地肉體消滅。蘇俄人民直到1956年(史達林本人死後三年)才從赫魯雪夫的秘密報告中逐漸知道史達林對黨內老布爾什維克鎮壓的局部真相;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從索爾仁尼琴那裡窺見了遍佈俄羅斯大地的“古拉格群島”;直到八十年代末,才從戈巴契夫的“新思維”改革中知道更多更恐怖的歷史。俄國歷史的苦澀和力量在於,正是因為人民長期處於與真相隔絕的境地,一旦發現史達林主義的血腥罪行和暴政本質,他們的震驚、幻滅和憤怒,就足以摧毀任何強大的專制帝國;一名欺騙和奴役了幾代俄國人民的暴君,一場完全背叛了俄國人民的血流成河的“試驗”,一個早已不代表俄國人民的暴政,與兩手始終乾淨、內心仍然高尚的俄國人民之間,可能共存於歷史,卻絕對不能持續到永遠。
他們從俄羅斯民族性格和俄羅斯精神的歷史命運中意識並確信,共產主義必須符合幾項基本原則:人與人之間兄弟般的合作,人道主義和高品質的個人權利、民主和正義的社會關係,以及貴族的綜合美德。他們對俄國革命的實際發展越來越持懷疑態度。從1929年“新經濟政策”停止、史達林“全盤集體化”、“階級鬥爭尖銳化”後,他們對這場革命已經完全失望,認為它既失掉了俄羅斯的民族性,又失去了人類性和世界性,已經淪為史達林為首,一批權慾薰心的官僚和劊子手的專制帝國,在精神和道德上甚至低於彼得大帝、葉卡捷林娜二世和亞歷山大一世等沙皇。
1973年9月5日,索爾仁尼琴發表《致蘇聯領導人》的公開信,這位從古拉格群島上生還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對蘇共領導說,“當我們看到婦女們鋪公路、鐵路時背著沉重的擔子,我們的心怎麼不為這種羞恥和憐憫而感到發緊呢?怎麼還有心思去支持古巴和全世界的革命者呢?全部世界歷史證明:建立帝國的人民永遠是要遭殃的,大帝國的目的和道德高尚的人民是不相容的。如果我們還認為自己是俄羅斯的兒女,那麼我們再不要去發明什麼國際任務,先救救俄國吧,我們的祖國和人民正處於精神破產的狀態之中!”
十八年後,蘇聯解體,索爾仁尼琴的預言和告誡應驗了。1994年6月,索爾仁尼琴返回闊別二十年的祖國,他橫穿西伯利亞,每到一站都親吻俄羅斯土地,他最後公開送給自己民族的話是:
俄國只有從帝國的偏見和專制主義的牢籠中解放出來,俄羅斯靈魂才能復活。
俄羅斯曾一再陷入可怕狀況,然而,在我們精神王國裡指引我們的那顆星,仍然閃耀著真正的光輝,千萬別讓它消失……
1998年7月16日,在島拉爾葉卡捷琳堡興建了又一座東正教“鮮血耶酥基督教堂”。次日,在聖彼德堡彼得-保羅大教堂,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的葬禮,在莊嚴的聖歌和肅穆的祈禱式中隆重舉行。
俄羅斯聯邦共和國總統葉利欽偕夫人在尼古拉二世靈柩前深深鞠躬,在全世界注目下為“俄國歷史上這極不光彩的一頁、這一無恥的、毫無意義的暴行”懺悔。這位十年前還位居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和莫斯科市委書記之尊的“民主俄羅斯之父”向歷經磨難的俄國社會強調,安葬犧牲者遺骸,是人類正義的審判,是民族和解的象徵,是為共同參與的暴行贖罪;二十世紀是俄國失去和諧的世紀,血腥的世紀,仇恨和暴政曾使俄羅斯血流成河。只有依靠懺悔,依靠種族、宗教和政治信仰之間的寬容和融合,才能終結這個世紀。必須把歷史真相告訴後代,讓他們自己去建設一個自由、民主、和平、幸福的世界。
2、蘇聯歷史的苦澀和希望在於,史達林鎮壓的哲學和手段沿襲了沙皇俄國的老傳統,內務部、克格勃、秘密審判、肉體消失。人民只是在者被消滅之後與聞其事,人民的心靈始終沒有被完全污染,他們的對手也始終是乾淨的,這導致蘇聯人民面對專制暴政時除了沉默之外,也產生了英勇的抗議,薩哈羅、索爾仁尼琴、羅斯特洛波維奇、帕斯捷爾納克、特瓦爾多夫斯基、阿赫瑪托娃便是他們的先驅式代表。
二、蘇聯解體的意義
1、結束冷戰。
俄羅斯聯邦總統所屬為政治鎮壓受害人平反委員會主席、俄羅斯社會民主黨主席雅科夫列夫:世界至今沒有清晰地認識到,沒有蘇聯的改革,沒有冷戰的終結,人類註定或者遭受核死亡,或逐步耗盡民主資源和自由價值、冷戰的結束,中止了以這種或那種方式通向人類毀滅的道路。
二十世紀本來的邏輯被克服了。既然有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不論按照西方還是東方,資本主義 社會主義,自由主義還是專制主義的邏輯,第三次世界大戰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請想想中國從1949到1976年間整個國家都在準備戰爭。美蘇冷戰的實質是把人類簡化成兩個不共戴天的敵對陣營,它們的命運僅僅取決於戰勝對方。從更長遠的尺度看,人類幾千年從野蠻蒙昧進化到文明開化,尤其是工業革命和地理大發現以來以來取得的巨大物質進步,同時積累下來的精神絕望和暴力傳統,最終以冷戰形式呈現出啟示錄式的夢魘狀態。
公平地說,冷戰結束的主動方是俄國,而不是美國。俄國有一千個理由應受到譴責,但是僅僅主動結束冷戰,就使俄國在世界歷史上永遠居於一個不朽的地位。
2、減低熱核戰爭可能性
1956年,愛因斯坦-羅素宣言曾致信美、蘇、英、法、中、加六國政府,呼籲停止核軍備競賽。他們指出,最可靠的權威人士都異口同聲地說:核戰爭十分可能使人類走到末日。知道得最多的人,也就最憂心忡忡。
我們中間的大多數人在感情上並不是中立的,但作為人類,我們必須記住,如果東方和西方之間爭端的解決,對於無論是共產主義者還是反共主義者,無論是亞洲人還是歐洲人或者美洲人,無論是白種人還是黑種人,都能給以可能的滿足,那末就決不可用戰爭去解決這些爭端。
作為人,我們要向人類呼籲:記住你們的人性而忘掉其餘。要是你們能這樣做,展示在面前的是通向新樂園的道路;要是你們不能這樣做,那末擺在你們面前的就是普通死亡的危險。到冷戰結束前,這六個核國家用於核實驗的軍費增長了二十倍。戈氏與雷根在日內瓦、馬爾他簽署的消減軍備協定。
3、全球化時代的真正來臨
與冷戰結束和核戰爭大幅減小同時,是全球化時代的真正來臨。冷戰和核戰不僅耗費了巨大的人力和財力,而且成為全球化的最大障礙。在世界範圍內,資訊通訊革命、金融傾向改革、技術人才流動、物資貿易旅遊觀光,都只有在冷戰結束和核大戰減小之後才可能出現,而中、東歐“天鵝絨革命”、席捲全球的民主革命浪漫以及歐洲一體化步伐以及更為深刻的全球化革命,才有可能。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不到20年間,全球財富才開始以前所未有的幾何級數增長,我稱之為“戈巴契夫紅利”,這筆紅利之巨大,也許超過了工業革命以來三百年間世世代代創造的財富,其中獲利最大的國家是中國。
4、柏林牆倒塌、德國的統一,歐洲一體化進程加快
德國是兩次世界大戰策源泉地,德國的統一本來沒有任何日程表,而且沒有誰敢保證那是一次不流血不導致戰爭的和平統一。
更重要的是,由於德國的和平統一,歐洲聯合和統一的步伐歷史性加快,兩千年來,威斯特伐裡亞條約以來,凡爾賽條約以來,雅爾達協定以來建立的各種體系、均勢,從凱撒、馬其頓、亞山大、拿破崙、希特勒、史達林等征服者和暴君使用武力統一歐洲以來,歐洲第一次以非暴力、不流血、理性、人道和普通合作的思維走向聯合與統一。不僅對於歐洲,尤其對於世界,這都是劃時代的新型文明,導致無數人死亡、導致暴政的絕對主權和國家至上主義,破天荒第一次被普世價值、普遍人權、所有人的自由、民主、幸福、尊嚴,被全歐洲共販理想和利益所取代。這是冷戰結束後,人類下面使用自由機遇的偉大嘗試。無論還會出現多少變數,歐洲合眾國,乃至將來的世界政府,從但丁到康得歐洲最偉大的思想先驅的夢想,正在變為現實。這一切,都在某種程度上拜蘇聯解體之賜,拜戈巴契夫之賜,“歐洲同屋”、“基督教是我們共同的家園”,這些先知般的語言。
完全可以設想,如果是史達林或毛澤東,甚至是赫魯雪夫和鄧小平,都可能在柏林牆坍塌之際,主動軍隊鎮壓,他們在布達佩斯、布拉格和北京不都是這樣幹的嗎?如果那樣,德國人固然會繼續陷在民族分裂的悲劇中,世界也同時臣服於暴力、專制和戰爭,二十世紀的邏輯將長久困擾世界。
5、最難分析和預測的是俄國自身。
戈巴契夫基金會在《20年後看戈巴契夫的改革》中指出,決定蘇聯改革的國際語境,是蘇聯在國際舞臺上起的作用,八十年代世界對抗的強度。蘇聯作為對抗的兩極之一,背負著力不勝任的全球義務的重任,花費巨大財力進行軍備,援助盟國,捲入代價高昂的流血衝突。蘇聯、戈巴契夫並不是聖人,利他主義者和天真的世界主義者。解體給世界帶來巨大變化和利益,俄國自身卻付出了分裂解體的代價。
索爾仁尼琴35年前就寫信告誡蘇聯領導人,曾早就提出兩個根本性的國家理念,第一,大帝國的雄心和靈魂高尚的民族是不相容的,國家制度和意識形態體系永遠不變,在歷史上最沒有的,第二,放棄從西方傳來的先進思想體系——馬克思主義,他馬這種意識形態交給中國,讓他們在短時間內以此自豪吧,讓他們去背起不可能完成的國際義務,讓他們去教育人類,一個古巴一天就需要100萬美元,不有南半球各大陸的恐怖分子和遊擊隊。
戈巴契夫本人至今不承認,不贊成蘇聯的解體,認為那是葉利欽、蓋達爾等人的愚蠢和西方的陰謀。蘇聯解體當然有極為複雜的歷史、地緣、民族、政治、經濟、軍事和國際關係原因,蘇聯由一個超級大國降為一個經濟上的三流國家,人民為此經受了考驗,但是俄國從此真正領略到它的命運和使命。
俄國一千年以來第一次擺脫了專制暴政,獲得了政治上和精神上的自由,以及信仰、言論、集會、遊行示威、成立政黨等自由;
俄國一千年來,第一次建了獨立的司法體系和憲政國家,第一次出現了新聞和書刊自由,實行了幾百年的秘密員警制度、書刊檢查制度被扔進歷史垃圾堆;
俄國一千年來第一次通過立建立了具有現代法律意義的私有制(1990年),開闢了通向真正和充分市場經濟的道路,最重要的是,俄國一千多年來第一次把彌賽亞救世主義精神與西方現代普世價值結合起來。
俄國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別爾嘉耶夫六十年前在巴黎留下他先知般的預言(那時史達林正淩駕於俄國之上,蘇聯統治世界的勢頭不可阻擋):俄羅斯共產主義是古老的俄羅斯彌賽亞思想的轉化和變形:一方面探尋神的天國和真理的完整統一性;另一方面存在著國家獨裁化和集權、蔑視人權的危險性,抵抗這種危險性,只能依靠人的精神救贖。
俄羅斯是一個特殊的民族,蘇聯解體是其特殊性又一個顯例。
沒有誰能預告俄羅斯的未來,走出苦難和黑暗的民族不一定必然走向幸福和光明。但是,俄羅斯,連同它的悲劇和罪孽,都栩栩如生,如泣如訴,這個民族與太陽底下的所有民族一樣,有自己的陰霾,不可告人的骯髒紀錄,難以掩蔽的罪行,它那充滿戰爭、征服、奴役的史績,那舉世側目的秘密員警系統,臭名昭著的書刊檢查制度,可詛咒的苦役和流刑制度,充斥陰謀和殺戮的彼得-保羅要塞,以及它那極端、矛盾、絕對和末世主義的天性,它那亞細亞專制主義毒根與歐羅巴自由花朵之間的古怪嫁接,它那不時攪得鄰人和全世界不安的神經痙攣性的歷史發作,都使這個擁有雙頭鷹的雅努斯神,可能在未來某個時候,再次讓人們震驚。
我們應該慶倖,不是希特勒、東條英機,也不是本•拉登和其他動輒“不惜發動核大戰”的獨夫民賊和戰爭狂人,而是蘇俄統治集團緊隨美國之後,掌握了能毀滅世界的巨大核力量,即使在冷戰最令世人絕望的時候,蘇俄核電紐也從來沒有被恐怖原則和邪惡指頭掌控過。
我們也應該慶倖,蘇聯這個龐然大物解體時,執掌大權的俄國領袖是戈巴契夫那樣信奉“勿使俄國人民流血、也勿使世界人民流血”的人道主義者和人類主義者。
其實,十月革命及其變形記是沒有歷史經驗可以總結的,導致它們發生的歷史條件已永遠消失,指導它們的理論環境也已徹底改觀,推動和引導它們的人絕不可能重新出現。它們留給後世的,是沒有先例的救贖和悲劇二重性。羅伯特•丹尼爾斯三十年前就指出:“蘇聯的試驗歷史是一部背叛偉大理想和偉大理想蛻化變質的歷史。這種遭遇是辛酸的,也是合乎邏輯的,因為兩種缺陷一開始就存在:一個是物質缺陷,一個是精神缺陷。……現在,所有的標記都失去了它們的意義,一個新的幽靈又在地球上徘徊,它只不過還戴 著有百年歷史的面具而已。它的崇拜者和敵人對它都同樣感到迷茫。”
革命都會帶來暴力、流血和不幸,俄國革命的悲劇在於,它太執迷於其偉大、神聖的末世論目標,以至於不惜完全退到涅恰耶夫式的革命崇拜狂:用鋼鐵般的革命統治覆蓋俄國,一切都必須讓位於革命,革命者是決定命運的立法者,他沒有個人利益、個人事業、個人感情、依戀、財產,甚至名字,他完全為一種唯一的利益、一種思想、一種戀情所支配:革命,他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為的是推翻這個世界,對於革命者而言,全部道德就是革命,這是列寧和史達林反復強調的話,革命者消滅所有妨礙它達到目的的人,誰還珍惜這個世界的任何事物,就不是革命者,就是革命的敵人……。這就必然導致這樣一個結果,革命意味著與俄國歷史一切善良美好的事物,與西方資本主義的一切成就,最後與人性和文明為敵,由此採用的手段必然導致空前的暴力、專制和災難,手段代替了目的,並成為目的。
俄國革命不僅沒有實現它那無限美妙的理想,而且始終沒有建立起比西方資本主義文明更高級的現代社會。自由、民主、平等、公正、博愛一類普世價值日益變成更遙遠的幻景。最可悲而無法為之辯解的是,不是別人,正是俄國革命領袖們的自身命運出現了十字架式的整體悲劇結局。托洛茨基、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諾維耶夫、李可夫、拉狄夫、皮達可夫和圖哈切夫斯基、布柳赫爾、加瑪律尼克、葉卡羅夫等十月革命的締造者和英雄被革命成批地吞噬了,列寧、斯維爾德洛夫、捷爾仁斯基、基洛夫、古比雪夫、明仁斯基、托姆斯基、伏龍藝、奧爾忠尼啟澤等人之死充滿了疑團和陰謀。更讓後人唏噓感歎的是,革命領袖的妻子們永遠不能擁有十二月党人妻子們那樣讓俄國充滿崇敬和自豪的人生紀錄:列寧的妻子在七十歲生日第二天突然死去,她的檔案被洗劫一空,她生前甚至不能發出抗議,史達林曾威脅她說,如果她不識時務,黨會拿出證據,證明另一個女人才是列寧的夫人。基洛夫死後,他的妻子瘋了,馬林科夫和布林加寧本人雖然逃過了史達林的鐵爪,但他們的夫人卻飽嘗鐵窗之苦。布哈林夫人在丈夫被處決後,曾在水牢裡挨過半年,又在集中營和流放地被囚禁了十八年,然後用了近五十年時間為丈夫平反昭雪而奔走,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史達林夫人則在難以忍受的痛苦絕望後,選擇了自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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