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文保重!

1988年底,我到香港參加“唐君毅國際會議”後滯留廣州,落腳中山大學經濟學講師陳勁松宿舍。勁松是四川老鄉(字勁松,號破空),同濟大學管理學院畢業,1986年上海學潮啟引者之一。他的女友是我任教的中學學生。勁松有強烈人生使命感,酷愛文學,能寫拜倫式的詩和屠格涅夫式的散文,寫得飛快,他的思緒和談吐更快,幾乎同時有幾股靈感在頭腦和舌尖奔湧。除了睡覺,勁松一刻也不讓自己閒着。他與中山大學一群研究生本科生關係緊密,——他跟他們年齡接近。我有幸列席了他們的聚會,社會、政治、文學、歷史、科學、藝術、哲學……話題不斷轉換,不過都圍繞一個主題展開:中國。看他們充滿激情地爭辯,我不時常想起1980年代在西南師範學院的“普通人文學社”和民主選舉。我們都與150年前俄國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學“赫爾岑—奧加遼夫小組”、“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有精神血脈關係:思想上的隱修士,獻身於真理、自由、理想。有一個重慶姑娘陳衛,父母都是“老公安”,從小見慣法庭監獄囚犯,卻傾心大自然和宗教,學大氣科學,仰慕牛頓和愛因斯坦,着迷一些宇宙奧秘。我們交替用四川話和普通話聊天,分辨上海和廣東人的差異,爭論波普、海森堡、托夫勒,也評價毛澤東和鄧小平。

一個河南青年于世文,格外引我注目。不是因為精彩,而是因為沉默。他20來歲,瘦削靦腆的北方小伙子,學哲學,沉思型,顯然還沒有成熟到能跟陳勁松縱論天下的程度。他總是沉靜地傾聽,竭力把書本上的哲學觀念跟老大哥們對現實的滔滔宏論諧調起來。這樣的青年,像呼吸空氣一樣吸納真理,——青春沒有展開前,總是沉默的世界,如同雷霆前鬱積在大地上的靜寂。河南是中國文化發祥地,我最心儀的唐代幾位大詩人韩愈、刘禹锡、李商隐、杜甫、元稹都出自中原,類似埃斯库罗斯、索福克里斯、泰斯庇斯、梭倫等雅典詩人在希臘文明的地位。在于世文身上,我依稀覺察到某種中原氣象。沒人料到,陳勁松這位年輕講師和更年輕的這群大學生,在幾個月後成為廣東民主運動的中堅人物,從而完全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勁松、陳衛、世文都被逮捕入獄,成為中共政權最年輕最純潔的囚徒。我在1995年再次見到陳衛和世文時,他們已結為夫妻,回到河南鄭州。

2008年秋,我應邀到鄭州作四場演講,與馬雲龍、邵晟東、劉真等人結識,告別時才得與陳衛、世文見面。那天,大家圍桌餐敘,世文帶來兩瓶好酒,三巡後打開話夹,始知他們多年自食其力,已有一個女兒,喜好數學。他們曾到廣東打工,被當局驅遣,回河南自然也在監控之列。對家國天下“未敢稍忘”。世文開始表達,沒有怨尤、激烈,更沒有認命。憨憨笑意中,分明煥發着理性的達觀。鄭州民間思想之活躍,令我吃驚。老邵在家里主持思想沙龍長達十數年,左、右各種思想都經常交鋒,不傷和氣。

2010年,于世文來重慶,我正囊中羞澀,勉力支撐抗戰大畫《浩氣長流》。世文捐資租賃畫家住房,才度過難關。《浩》畫創制團隊的畫家和籌劃人員都喜歡這位慷慨幽默健談的年輕人。那段時間,我發現世文已需刮目相看了。他已形成自己的歷史觀,認為近代以來,中國其實並沒有完全偏離世界歷史發展主線,中共無論出自何種動機,也沒能完全改變中國大的方向。認為改革開放促成人類歷史上空前的經濟發展,是中國人民的成就,理應成為中國憲政建設的物質基礎。認為八九一代並沒有沉淪,他們的歷史性的客觀存在,是中國的真正本質。他們仍然可望成為未來中國的推動力量,其價值觀和理想也勢必滲入中共內部。因此中國有可能通過理性、改良和妥協實現現代轉型。還認為中國如果能夠構建不脫離世界文明主流又合理保留傳統,甚至有望成為人類21世紀的建設性力量。總之,世文的樂觀精神令我印象深刻。同時,他認為,在信息、觀念的時代,特別需要行動,需要發揮勇氣和智慧以尋求社會合理的突破性事件。

2011年12月,陳衛、世文在鄭州主持“中原論道”。兩個月間,他們南下北上邀請時賢。袁偉時、秦暉、陳有西和我四人應邀前往。開幕式由陳衛致歡迎詞,風采依然照人。大意是,中國需要一次思想文化啟蒙,知識界應當有所承擔。世文則場內外張羅應對。馬雲龍和邵晟東主持了四場演講和討論。袁偉時強調警惕激進民族主義,秦暉比較南斯拉夫與印度的分裂與統一,陳有西呼籲經由依法治國達致憲政民主,公開質問“重慶模式”,我則側重全球化時代的中國選擇。從世文、陳衛成功主持的“中原論道”活動,可得出多年期盼的结论:偉大的八九一代,终於以其新的風貌重新登上了中國歷史舞台,中國的自由、民主,中華民族真正的現代复興後繼有人。聽眾超過500人,現場同聲聽打並即時上網。其時,重慶“唱紅打黑”甚囂塵上,薄熙來氣勢如虹。鄭州這次活動,在中國絕無僅有,足見陳衛、世文出色的組織才干和感召力。在最後晚宴中,世文致辭,感謝各方支持(提及鄭州有關當局的開明,他們曾正式向公安部門申請,沒有遭到否決)),情緒激動至於哽咽。他們的掌上明珠海悅,也從美國回來,跑腿打雜。小姑娘已經亭亭玉立,遺傳了母親的美麗聰明,承襲了父親的豪爽熱情。與會者自然都為他們擔心,世文只是咧嘴笑笑——曾經滄海。

2013年初,陳衛、世文到重慶,述說籌備公祭六四紀念活動,征求我意見。他們的思路是,中共18大將在10月召開,國內局勢波詭雲譎,應該為新的開局尋找突破口。公開紀念六四亡靈和胡耀邦、趙紫陽,最可引起廣泛觀注和共鳴。平反六四始終是彌平歷史創痛、重新達成改革共識的不可迴避的莊嚴責任和重大契機。我當然贊同,並為他們寫了公祭文,提出若干建議。

本來預定4月5日清明節在鄭州郊外某地舉行,我已通知若干人士前往。3月31日我前往成都參加一次民間基金會頒獎儀式,準備完後即赴鄭州。很快知道他們4月1日已提前到河北定縣(習近平仕途發韌地)舉行了(1989後中國第一次公開紀念六四活動)。世文、陳衛當然考慮到各種後果,“歷史上任何進步總需有人先走一步。”他們絕非心血來潮,而是反复斟酌後決定付諸實施的行動。按其本性與閱歷,他們已經超然物外,但人生使命未盡。對於他們,紀念六四,就是謹守青春誓約。要緊的是,這一誓約讓他們付出高昂代價,並被中國和世界歷史證實,是良性改變中國的正道,依然具有旋乾轉坤的意義和力量。“它將影響中國!”在我重慶的辦公室,他們剛剛坐下,茶水還冒着熱氣,世文點燃煙說的這句話,至今猶在耳際,他那閃爍着希望之光的眼神猶在目前。

他們在定縣沒有用我草擬的公祭辭。他們是對的,我沿襲傳統,採用賦、駢古體,畢竟不合於時代與八九一代風格。

其後,他們到美國一遊,我則忙於編輯《浩氣長流》畫冊。直到2014年2月初,突然從網上得知他們在河南滑縣趙紫陽家鄉舉行六四25週年紀念活動。兩側掛有我2013年所撰挽聯:

莫道昊天闕憫曾洒碧血染長虹
已聞驚雷含悲重沐春雨洗神州

其後發生的事情已廣為人知。無從知曉任何“內部信息”,也無法預見任何後果。依我對于世文的了解,不擔心他在精神上發生什麼令人意外的情況,他已經成長為一個具有堅定信仰和明確人生哲學的男子漢,對中國前途和自己的人生充滿信心。陳衛則深為世文的身體擔憂,多年來他完全忽略了已到中年的需要調養、鍛煉的身體。這也是我和很多世文友人的擔憂。

2014.10.16日,世文在郑州第三看守所B15监室寫下《生日感懷》。有“無怨青春無悔愛,半是滄桑半從容”句。四川青年張起評論道:“他89年第一次坐牢的时候,‘半是惊恐半从容’。这一次不再惊恐了,改沧桑了。他们那一代的心路历程,对我真的是一种召唤!”12月2日,世文又賦七律一首《與廣平兄獄中共勉》:

國殤廿五驚一夢,千里長堤祭英靈。生前完成身後事,心香一柱徹夜明。
古來大有非易像,切莫輕難去意萌。七尺雄魂青鋒鑄,不負蒼生不負卿。

並加注:董廣平先生因主持2.2公祭活動與我同時被捕入獄。他本有著穩定的職業(警察),又有著深厚的家庭背景(其父曾任省軍區政委),可為了踐行六四精神和理想,他義無反顧地拋棄了這些,幷兩度牢獄,長的一次達三年。今天提審中與廣平兄意外相遇,幾句簡短問候,令人感動不已。

歷史在拭目以待。善待于世文,就是善待八九一代,善待未來中國;也是善待自己,——無論對北京最高當局還是鄭州主事人員,都是如此。

世文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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