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康的最後一面

作者:程凱

去年12月2日,是王康70歲生日。王康罹患癌症,幾個月前從他居住的華盛頓特區前往德州休斯敦,接受一位美國醫生的特殊療法。我與鄭義、北明、一平約好,前往休斯敦探望王康,為他祝壽;鄭義、北明夫婦駕車從華盛頓特區出發,一平和我分別從各自的紐約上州伊薩卡和北加州舊金山搭機前往。走前,北明告知,王康身體極度虛弱,已失掉抵抗病菌的能力;當時正是流感初起的時節,我一個星期不敢到公共場所,以確保自己帶着健康的身體前去與王康見面。

我與王康一個住美國西岸,一個住美國東岸,七八年間,見面不過三四次。上一次見面,是2015年10月為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他帶着國軍抗戰《浩氣長流》長捲來舊金山巡展之時,與現在相隔五年多;這一次休斯敦見面後不久,王康返回華盛頓特區,5月27日病逝,休斯敦相見,是我與王康的最後一面。

休斯敦那位美國醫生對王康的特殊療法,宣告無效,王康已恢復常規的放射治療。放射治療對任何癌症患者,都痛苦不堪,但每個人的身體對痛苦的承受各不相同,王康的是屬於痛不欲生的那一種。12月1日到達休斯敦後,我們找個家庭旅館住下,北明開車帶着大家去超市採買第二天為王康祝壽的食品。一路上,北明播放王康接受放射治療後的講話,從王康虛弱的聲音中聽得出,他似乎對生命感到絕望。過去我印象中的王康,總是聲音洪亮、議論滔滔,那是對自己的生命充滿自信的表現,聽着王康的錄音想起過去的王康,不僅讓人悲從心來。

12月2日下午,我們如期來到王康居所,為他祝壽。出乎我預料的是,此時與聽錄音時僅隔一日的王康,完全不一樣:他雖然臉上仍有病容,但兩眼有神,笑容可掬,一如以前對生命充滿自信的樣子。   

壽宴開始,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北明為王康70大壽唱了一首歌;詩人一平朗誦了為王康70大壽寫的一首蕩氣迴腸的詩。我事先被大家指定發表一通祝壽演講,我自認自己的思維尚屬敏捷,語言表達也無障礙,但臨場卻把那通祝壽演講講得結結巴巴、詞不達意、一塌糊塗。如今,王康去世了,我才想明白,王康的人生,跌宕而多彩,評述王康,不是發表兩三分鐘演講就能做得到的。

不過王康卻不在意我失敗的演講。他在壽宴上侃侃而談,講述他70大壽後的人生規劃:他要完成展現了共產主義運動世界災難史的幾幅巨畫《審判幽靈》的創作,還要完成150萬字的寫作計劃。70大壽這一天像是王康為自己的又一項浩繁工程的奠基日,即使年富力強的人完成這項工程,也需要耗費5年以上時間,王康那時打算至少再活十年,對他的國家和民族做出作為民間思想家的最後貢獻。過完70大壽的第二天,王康和我們一起到休斯敦海邊欣賞墨西哥灣美景,伸向海里的大約半英里的棧道,他無須歇息走個來回,然後他又和我們一起到海邊餐廳吃了一頓海鮮大餐。一切都那麼美好,癌症呢,對生命的絕望呢,統統不見了,甚至我也不懷疑王康能夠完成9幅畫作、150萬字的著作了。其實那只是王康兩次化療之間不必承受化療痛苦的間歇期。

我與王康另一次見面是2015年,王康帶着他招集中國50多位畫家歷時五年半繪製的1000公尺長、2公尺高的畫卷《浩氣長流》來舊金山巡展之時。這幅畫卷令人的內心地動山搖,即使經受中共深度洗腦相信中共是抗戰的中流砥柱的人,看了《浩氣長流》,也不能不因自己對抗戰歷史的誤讀而羞愧,從而鄙視向中華民族撒下彌天大謊的中共,輒心誠服的跪倒在中國國民黨抗戰英烈群體面前。王康則因《浩氣長流》畫卷在海外巡展和他在美國發表關於國民黨抗戰的演講,而遭受中共警告以致不能回國,成為政治流亡者。

我自1990年流亡美國後,雖然從未脫離海外中國民主運動,但二十多年來,看到海外民運山頭林立、派系紛爭,僅為未來中國草擬的憲法便有十二部之多,我常為這種混亂現象而困惑甚至沮喪。當中共一黨專政一旦崩潰,未來的中國走向何方?這對於中國民主運動來講,是與結束中共一黨專政同樣重要的課題。在認識王康之前,我已經找到答案,那就是閱讀了辛灝年先生的著作《誰是新中國》和聽了辛灝年一系列演講後,接受了回歸中華民國,回歸1946年制定的《中華民國憲法》,回歸民國的道統、國統、法統,回歸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這是中共滅亡後,保證國家和平轉型唯一正確、現成、便捷的道路。但接受辛灝年的回歸民國的思想,只是理性的回歸,對於像我這樣,有一把年紀、長期在中共體制內生活、曾是中共體制一員、對中華民國並無任何體驗的人來講,要從感情上接受中華民國實屬不易。我實現了感情上回歸中華民國,則是閱讀了王康先生主持繪製的《浩氣長流》之後。我從小聽各種英雄的故事長大,從陳勝吳廣到岳飛、文天祥,但任何英雄,都不及《浩氣長流》中描繪的200多位捐軀的中華民國抗日將領,以及畫卷中沒有描繪,但人們透過畫卷能看到的300多萬犧牲的國軍將士,更令人血脈噴張,精神激蕩。中華民國的歷史使得在三千年中華歷史前面感到頹喪的我站立起來,國軍抗戰是中華民國歷史也是三千年中華歷史最激越的一章。雖然我在顛覆了中華民國、黑暗帝制全面復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長大,但幸運的是,我遇見了王康,他成為我情感上回歸中華民國的啟蒙者。情感回歸,我才走完了回歸中華民國的全程,參加海外中國民主運動就不再困惑,不再沮喪。

把我與王康拉的更近的,還因為我與王康有一位共同敬重的長輩和友人,那就是偉大作家和記者劉賓雁。王康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便辭去工作,從重慶前往北京,為劉賓雁擔任義務助手,並撰寫劉賓雁的傳記,我那時在《人民日報》工作,與劉賓雁同是記者部的記者。劉賓雁2005在美國去世後,黃河清、北明、一平編輯了一本《劉賓雁紀念文集》,我擔任這本書的校對。《劉賓雁紀念文集》收錄了王康為劉賓雁去世撰寫的長詩《中國的大雁,中國的十字架》,詩的開頭寫道:

你總是孤單的啟程,
總是在寒氣如磐的深夜返航,
在世界的歲末回歸,總是
停落在中國的十字架上。

這首寫給劉賓雁的詩,也恰如其分的描繪出王康的人生和他生命的終結。

2013年,前中國《大河報》總編輯、作家馬雲龍撰寫了一本《劉賓雁時代》,由明鏡出版社出版發行。明鏡出版社、普林斯頓中國學社為《劉賓雁時代》首發舉行了一場研討會,我從舊金山趕到紐約,作為劉賓雁的同事,在研討會發言。研討會後,我與王康、鄭義、北明留宿明鏡新聞集團總裁何頻家,何頻太太備下酒菜,供我們宵夜長談。當晚,王康提出,組建一個“劉賓雁良知獎”評選委員會,每年評選中國最有良知的知識界人士。大家一拍即合,王康、鄭義回到華盛頓特區,便將這個評選委員會組建起來,王康、鄭義擔任共召集人,一平擔任秘書,我和北明成為評選委員,邀請多位海外與中國的大家名士加入了評選委員會和理事會,每年在10月17日劉賓雁逝世周年紀念日評選出並宣布當年的獲獎者,第二年的2月7日劉賓雁誕辰紀念日舉行頒獎典禮。從2013年至2019年,“劉賓雁良知獎”共舉行七屆評選活動,頒給獲獎者的獎金幾乎全由王康籌集。王康自流亡美國,沒有固定收入,獎金來源枯竭時,他便拿出自己的生活費。王康貧窮卻擁有巨額精神財富,在人慾橫流,金錢、權力至上的當今世界,對於王康來講,金錢為精神服務才是金錢,他真的視金錢如糞土,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氣概,即使“千金散盡不復來”,又如何?不過,王康可能是中國最後一位精神富翁了。

今年是“劉賓雁良知獎”評選第八個年頭,我相信鄭義會主持完這一屆評選活動,以後“劉賓雁良知獎”能否延續下去?不得而知。無論能否延續,我的願望是,把今年的“劉賓雁良知獎”頒給這個獎的創辦人、劉賓雁的摯友王康先生,讓“劉賓雁良知獎”伴隨王康在天國長眠,這是對王康最好的紀念,如果“劉賓雁良知獎”不再延續,這也是“劉賓雁良知獎”最完滿的結局。

自王康從休斯敦回到華盛頓DC家中,接受生命最後時光的安寧照顧,我一直在美國西岸把王康護理小組的公告和陪伴王康身邊的鄭義、北明發來的信息轉發給我的朋友們。5月27日,王康是在實現了他生命最後時刻的最大願望皈依基督和成為美國精神公民後,凝望着他窗前美國國會議員贈予他、曾在美國國會大廈飄揚的美國國旗,走向人天國。6月7日,王康的友人將他葬於美國首都郊區的陵園中。可惡的中國新冠病毒使我無法前去送別王康,去年12月2日的休斯敦相見就成了我與王康的最後一面。至今我仍為我未能在王康的生日宴上發表像樣的演講耿耿於懷。好在鄭義在王康安葬儀式上發表了情感豐沛、文采斐然的悼詞,恰如對王康一生的素描,我且引用其中一段以彌補自己的遺憾,並作為與啟程走向天國的王康的道別吧:

“在所有的中國流亡者中,王康是最艱難的。在喝酒談心的時候,他不止一次流露過‘虎落平陽’的孤憤。……為了熱愛祖國追求理想而走到這步田地,以世俗眼光觀之,確實悲慘到了極點,失敗到了極點,但在上帝的眼中卻是全然的完美、榮耀。使徒保羅曾如是說:‘……我離世的時候到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這一段話常被輕易引用,但誰有資格真正當得起呢?王康是無愧的。” 

2020年6月9日於舊金山

(原載《縱覽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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