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義:神圣的维度 ——《老康秉烛》附笔

  打開信箱,見王康電郵,稱有澳洲友人為他編輯出版文集,請我作序,以壯文行。我大感詫異,早勸過他編輯文集,他卻不以為然,是堅持述而不作的。是學孔夫子,還是膠著於貼身近戰,沒有心思整理出版?記得他患病後在大陸群裡演講,要一分鍾按一次鍵,一小時60次,每次長篇談話都按得手指痙攣。有許多仰慕者願意為他整理成文,自己卻拿不出精力校閱。他鋪的攤子太大,生命不夠用了。他只能往前走,不敢稍有停留。另外,思路湧動如奔流的江河,使他身不由己、只能隨波逐浪而去。現在願意出版文集,這是我所高興的。略有猶豫的是,王康以民間思想家名世,我無非一寫小說的,有何資格為思想家寫序?想想還是接受下來,都是流亡者,又漸入白頭,所謂涸轍之鮒,相濡以沫也。為難的是時間倉促,我不是他那種文思敏捷、倚馬可待的快手。那就隨文思而行,寫到哪兒算哪兒罷了。不算序言,就算是隨感、附筆罷。

王康與我並無淵源。知其人,是從文字開始的。多年前偶然讀到一篇長文《俄羅斯的啟示》,看得我心潮澎湃,感動莫名。翻回篇首去看,作者『老康』。簡短的卷首詞裡有這幾句話:『……只有我,念著祭文和悼詞,既為昨日,更為明天。我是死者,死而復生的行吟死者。戡破所有伎倆,心懷最大的耐心和善意,在無數次的淪落中為每次哪怕是轉瞬即逝的信、望、愛鼓舞。』。

接續而來的驚詫,來自於王康策劃並組織數十位畫家創作的抗日戰爭史詩國畫《浩氣長流》。數年之艱辛,高2米,長千餘米,可謂前無古人的思想史、美術史傑作。其體量之龐大,創作時間之漫長,都不能不令人覺出某種充彌天地的神聖的使命感。這是真正的存亡繼絕之作。這是一位中華文明的託命人。

——就這樣,他成了我的鼓舞者,或者我們成為彼此的鼓舞者。

王康自我定位於『民間思想家』。『民間』二字,首先是一種反抗的姿勢:與宮廷、體制劃清界限,自絕於經濟仕途、學院翰林。王康在自己的街壘上豎起了這面閃亮的旗幟,在其自詡自得背後,可以隱約感覺到一種戰鬥的渴望和獨傲群雄的孤憤。某次,他的一位聽眾向演講主持者曾子墨提議道:『可否今後在介紹王康時冠以「學者」二字即可,因為思想家當然在民間,難道官方有思想家嗎?』——笑噴!斜刺裡殺來一槍!我以為,在更深一層意義上,『民間』即『禮失而求諸野』的那個『野』。只不過王康比古人的眼界更開闊,把這個『野』劃出了中國。他對思想史廣有涉獵,但主要關注點在俄羅斯。凡聽過他俄羅斯演講的人,無不為他的思想、激情與非凡的記憶力所打動。思想史、文學史、宗教史上那麼多人物、著作,信口拈來,如數家珍,甚至記得流亡者在歐洲的門牌號碼,記得殉難者的墓號。他可以從任何一個細節講起,比如小白樺樹梢上的白嘴鴉、絞刑架下最後的親吻、女人頭上的一朵小黃花。他可以從荒野上一個小小的十字架、或是伏爾加河上少年縴夫迷惘的眼神、甚至一聲嘆息一片落葉開始,一直講到俄羅斯社會史、宗教史、精神史,涵蓋無數的事件和人物。這種能力,就不僅僅是記憶力、學問智慧可完全解釋的了。——感情,這裡面傾注了深深的感情。

有作家從俄國回來,用異常華美、詩意盎然的詞語盛贊俄羅斯,那個遼遠寒冷剛獲自由的眼神迷離的國度,叮囑道:康兄,你可得去一趟!在《我的精神麥加》裡,王康答道:『不知去過多少次了,早已是他們的常客。在莫斯科大學恢宏的廊柱下,在彼得拉捨夫斯基宅第的角落,在通往弗拉基米爾大道的驛站口,在近衛兵臨刑的早上,在茨維塔耶娃走向上帝的那個小鎮,在只有俄國纔有的那些秘密、私下和公開的精神集市中…… 這些俄國人的眼光多麼奇妙!充滿懮傷但決不黯澹,耽於深思又如冰凝雪積,他們似乎看到世界的盡頭,卻一代接一代攙扶著走進骷髏地(鄭注:耶穌釘十字架之地),穿越無邊無際的苦難『瀚海』。我多麼熟悉他們的表情,手勢,用語:萊蒙托夫、帕斯捷爾納克們額角的轉折面直接閃爍著從古代希臘神廟放射出的光輝,別林斯基、索爾仁尼琴瘦削的臉頰比黑格爾、謝林還適宜登臺宣講,托爾斯泰如果願意,他足有三十年時間走遍俄羅斯,創立一個新的教派。我洞悉列賓創作《伏爾加縴夫》、克拉姆斯科伊為『荒漠中的基督』抹上『第一道晨曦』時手指顫抖的心情,我甚至感受到俄國天才、先知和聖徒們心臟收緊,血脈賁張,瞳孔擴大時的速度、力量…… 不過我承認,越在意向上臨近俄羅斯,這個橫跨歐亞的斯芬克斯就越加遙遠、陌生、神秘。』

有人譏諷:此人從未去過俄國,不懂俄語,他那點關於俄羅斯的知識全靠剽竊俄文翻譯界。『此言不虛。』王康如是答復,『何止於王康,多少中國人迷上俄國,甚而當作自己的迦南之地,不都通過他人的譯筆、眼光和尺度?』但王康絕非『二道販子』,他有獨到的深刻,這深刻感動了成千上萬的中國人。他不是翻譯家但是思想家,也不是旅行家或旅遊散文作家。或可稱導游,那也是精神的嚮導,如但丁漫遊地獄、煉獄時的嚮導維吉爾,又如他最後在伊甸園裡的引導者、救贖者貝緹麗彩。

『作為一個不懂俄語,至今無緣踏上俄國大地的人,對十九世紀俄國十二月黨人、斯拉夫派與西歐派、民粹主義、民意黨人,對赫爾岑、巴枯寧、索羅維約夫、托爾斯泰等,我比以賽亞·柏林等人更矚意於俄羅斯彌賽亞主義關於真理、自由和救贖精神的求索;對二十世紀別爾嘉耶夫、捨斯托夫、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薩哈羅夫、索爾仁尼琴等人的悲劇人生和自由吶喊,我由衷地贊頌和向往。我已盡其所能地對俄國蒙受的苦難、罪孽和不幸深致過同情、譴責和祈禱。我還提醒我的同胞,關注俄國兩百年間體現的偉大歷史法則:保持自由與專制之間的對峙和抗衡。其中最可給中國以啟示者,是俄國自由運動史詩般的救贖精神、犧牲意志和浪漫情懷,對於日益世俗化、功利至上和褻瀆神聖的中國,俄國的啟示甚至高過西方。』——《並非俄羅斯的經典思維》

——王康對俄羅斯情有獨鍾。

為什麽是俄羅斯?因為『俄國總是面對自己的黑暗、愚昧、專制、不幸、苦難、罪惡,只有俄羅斯,纔以一代又一代的鮮血、悲傷、迷惘和祈禱走向救贖。』

為什麽只有俄羅斯?對於與『新中國』大致同齡的那一代人來說,這不是一個問題。俄羅斯以她少女般的文學、繪畫、音樂神秘地誘惑了我們,成為我們初戀的情人。而在王康,則成了永恆的情人:除了為她在文學藝術思想宗教中所滲透的『救贖精神、犧牲意志和浪漫情懷』所感動,所召喚,還有另一個因素、一個塵世的使命——破解一個秘密,即蘇俄帝國的崛起和崩潰。王康出生於1949年,是中華紅色帝國的同齡人。毛澤東曾說: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多年之後,在忍受了無盡的苦役、飢餓、殺戮之後,中國人終於過遲地明白,蘇俄所送來的是一個幽靈,是一場巨大而漫長的紅色瘟疫。在一次訪談中,王康尖銳指出:『1949年以後的中國,令人想起一種曾經滅絕了的、侏羅紀時代的、在黑暗中癱瘓甚至窒息了億萬年的怪物。它孕育著某種神秘、凶險、巨大無比的毀滅性力量,它隱藏在那層巒疊峰般的紅牆和長城後面,一旦時機成熟,就會讓西方和東方自己的文明玉石俱焚。』

在《俄羅斯的啟示》卷首語中,他開門見山地寫道:『帝國』是最有力、最危險、最無恥的誘惑。……從羅馬帝國到拜佔廷帝國到第三帝國到蘇俄帝國,這些一度如日中天又轟然坍塌的龐然大物,已如煙逝去。……現在輪到東方這塊土地這伙人君了。一個大帝國正在籠罩,它可利用的物事太多,它的藉口,它的創傷,它的劫難,它的經歷、智慧、危難……都足以建造一個新的帝國……』

大約是從1989年那些血腥的日子後,『帝國』成為王康思考中國和人類命運的關鍵詞、核心。他不斷地,一次又一次地公開呼籲:牴禦『帝國』的誘惑!他指出:從秦始皇到毛澤東一以貫之兩千多年不易不移的亞細亞專制傳統仍然具有深厚的血統和法統基礎,中國轉向一個前所未有的紅色黃種人羅馬帝國的前景,一個前所未有的東方巨型國家利維坦,正在成為21世紀的世界性可能,成為世界危機的淵藪。

『……最需自我警惕和牴禦的,是建立大帝國的誘惑,軍國主義是建立大帝國的必由之路。中國在未來幾十年內最深陷阱最大危機,就是建立一個現代中華紅色帝國。剛纔我提到德國和日本的前車之鑒,一定要成為我們中國的前車之鑒。中國現在成為一個大帝國的緣由、理據和條件已遠遠超過當年的德國和日本,這個誘惑極其巨大……』——《我們時代的歷史》

當他尚身處帝國的恐怖陰影中時,便無畏地宣稱:『如果在這片土地上終於迎來大帝國的旭日,我作為它的預言者和目擊者,將不會省卻言辭去正視和面對它,而我卻首先要詛咒它,首先預告它的崩潰。』

在抗拒紅色大帝國的奮鬥中,王康找到了一位偉大的先行者、鼓舞者——索爾仁尼琴。可以說,索爾仁尼琴的一生,就是與紅色大帝國浴血奮戰的一生。他經歷了地獄般的苦難,隨時準備獻出自己的生命。他那『牛犢頂橡樹』式的無與倫比的英勇與深刻已成為人類追求自由的里程碑。在他的生活與思想中,王康感覺到了一個與自己的契合點——靈魂——一切苦難皆源自於人類心靈的深處。在無神論、人類中心主義席卷世界的時代,索爾仁尼琴真誠地、絕不媚俗地提及上帝。

『半個多世紀前,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記得聽到很多老人提供他們對俄羅斯陷入巨大災難之原因的解釋:人們忘記了上帝,這就是一切的起因。

『從那時起,我花了近五十年的時間,研究我們革命史;在這個過程中,我讀了數百部書,收集了數百人的個人見證(經歷),也已出版了自己的八部著述,清理動亂之後的廢墟。但如果我今天被要求儘量簡練地總結吞沒了約 6000 萬我們人民的那場破壞性革命的主要原因,除了重複,我無法說得更準確:人們忘記了上帝,這就是一切的起因。』——索爾仁尼琴獲坦普爾頓獎答辭:《忘記上帝:走向古拉格的第一步》

在王康生命的宏大畫面上,儒學無疑是濃重底色。其舅父是現代新儒家代表人物唐君毅,唐先生認為儒學具有宗教性,甚至可稱為『儒教』,其超越智慧涵蓋了西方的宗教智慧。王康家學淵源,是如何看待『儒教』與基督教、上帝呢?——有傳承又加入了自己的新體會:『儒家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在相當程度上,完全可以和西方基督教以及現代文明對話,實現我們時代最偉大的東西文明遇合。』另一方面,他又認為中國被馬列主義征服,中國文化包括儒家思想,難脫干係。『在反對納粹和共產兩大極權主義之鬥爭中,西方基督教與人道—自由—民主世界的貢獻居功厥偉,遠在中國之上』。(中原論儒期間致友人信)在這一認知之上,當代儒者『存亡繼絕』之神聖使命與基督教彌賽亞救世精神找到了一個契合點,即:堅守人類基本價值,摧毀及阻止紅色大帝國。

索爾仁尼琴在王康這裡得到了最深刻的理解和呼應:

關於俄國20世紀的特殊噩運,向來有兩種解釋。一種是歷史唯物主義、生產力、社會環境,一種是精神、信仰、人性。前者固然能從『外部』解釋俄國的命運,而只有後者纔能真實地從『內部』揭示俄國的悲劇。

老索堅持,人類應該也真實地擁有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價值觀,它關於善、公義、憐憫、慈悲和愛的訓誡具有絕對而永恆的性質。在老索心裡,那就是《聖經》和耶酥。

老索以其一生的受難和創作證明,上帝不是抽像的教條和空洞的存在,而是療救人類靈魂的源頭活水。至少,在無神論和唯物主義被奉為國家哲學的前蘇聯和今天的中國,人性的蛻變和墮落呈現出遠比西方社會更加可悲的狀態。20世紀發生在蘇俄和中國等否棄神靈的國家的巨大禍亂,從根本上說,皆源於20世紀人類的特殊罪孽:現代迷狂。套用現代術語,一個至高的元邏輯已經宣告了20世紀現代迷狂的荒唐和破產;靈性之物高於任何物質狀態,永恆之光終可徹照黑暗時代,天國臨近的審判即一切專制帝國的覆滅。

『至於老索對西方的批評,對自由、民主、多元、憲政的某種程度的漠視,其實從來只是『索爾仁尼琴局限』的偽命題。……老索在獨自面對人類歷史上最龐大凶殘的專制帝國時,對人的命運、自由、尊嚴、價值、意義的紀錄、見證、珍藏、揭示,祭奠和頌揚,遠在任何西方自由鬥士和現代作家之上。……他與托爾斯泰一樣,最終信奉的是『哪裡有愛,哪裡就有上帝』這一古老而彌久長新的真理。』——《王康訪談錄:紀念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

由此,王康的思想獲得了神聖的維度。在民族和個人的痛苦中,把思想史昇華為精神史、心靈史。

整整三年前,正是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這幾天,我們一行七人遠赴美國東北部佛蒙特州卡文迪什,拜謁索爾仁尼琴流亡時期的故居。小鎮很小,居民僅1400上下,散居於100多平方公里的山林田野,250年曆史,真是很寧靜。索爾仁尼琴一家在這裡買了一處農莊,居住了17年。在鎮中的一座小教堂裡,當地歷史學會的負責人瑪爾格·考菲爾德接待了我們。這座顯然已經閑置的老教堂裡擺滿了當地的各種歷史文物,其中相當部分是與索爾仁尼琴相關的書籍和照片。瑪爾格說我們是來卡文迪什的第一批中國人,俄國人來的很多,但其中也有仇視索翁的,所以卡文迪什人總是很小心。

最自然的問題是:索爾仁尼琴為什麽選擇在此定居?回答是:偏僻、可隱居、氣候環境接近俄國。(在途中,同行的郭教授曾提及卡文迪什距佛蒙特大學不遠,雖是常春藤大學中最小的,但收藏了最完整的俄國資料。我當即理解了,——索翁是沖佛蒙特大學來的。寫《紅輪》這種歷史小說巨著,離開資料庫是萬萬不能的。)在一次居民會議上,索翁解釋說道:他選擇此地是因為他不喜歡大城市而喜歡簡單的生活,喜歡鄉村,喜歡漫長的冬季氣候和下雪的天氣,這讓我想起了俄羅斯。他還為自己在宅地周圍設置圍欄而道歉,說他只想隱居寫作,『我一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寫作。』樸實的卡文迪什人立即理解了,並成為索爾仁尼琴隱居之地最忠誠的守護者:每當記者和游客們來此尋覓時,他們不是坦誠拒絕,就是指出相反的方向。這樣,此地榮獲了另一稱號——『卡文迪什要塞』。

在瑪爾格女士的介紹中,我們想捕捉一切細節。索翁很熱情,並非外間傳說的那個板著臉的威嚴的先知。一次鄰居火災,他邀請他們全家到自己莊園來住,甚至準備讓出他的寫作房(主宅旁一座孤立的三層小樓)。英文口語不如閱讀,口音濃重,曾與一位當地人長談一夜。有一間屬於他專用的祈禱室,掛有東正教聖像。——這就對了。寫作《古拉格群島》和《紅輪》的作家,怎可能沒有熱情與信仰!我們看到了那張著名的照片:三個童稚的男孩兒騎在一塊黑色大石上,索爾仁尼琴居後,俯下身軀以雙臂扶持。背景是池塘水面、草地和遠處的雜樹林。這是一個騎馬遊戲,父親一遍遍告訴兒子們:這是一匹有魔力的神馬,當俄羅斯真正自由時它會醒過來,展開如風的羽翼載他們回家。

神話變真,當自由降臨俄羅斯大地時,索爾仁尼琴返回了祖國。75歲的索爾仁尼琴和鄰居們告別時說,流亡永遠是辛酸的,但是我不可能想像會有一個比卡文迪什鎮更美好的地方。老流亡者已歸去,但這塊溫情脈脈的土地上,『卡文迪什要塞』的神話仍在延續:小鎮居民還是堅守著索氏莊園的秘密。瑪爾格為我們的虔誠感動,破例帶我們駕車『經過』。記得那時節木葉如火,微雨中一條鄉間土路,天上是封了頂的金色樹冠,地上是同樣輝煌的落葉。路左的林子裡,有連綿的鐵絲網,不時可見懸掛其上的『私人領地,禁止擅闖』牌子。領路車連續閃了幾下剎車燈,減緩了車速。就是這裡了:兩棵粗壯的白樺樹之間是緊閉的鐵絲網大門,門後,有土路彎曲著通往樹林深處……

遙遠地,我們窺見了索爾仁尼琴的背影。

既然是隨感,就還想說幾句,遭人詬病的『宏大敘事』、『宏詞大句』。『宏大敘事』是有的,如《浩氣長流》巨畫和《孔子》電視劇系列,那是題材所要求的,非如此不可。而且,在王康看來,『元敘事』、『宏大敘事』盡為帝國霸佔,所謂『微敘事』、『個人化敘事』,早已氾濫下賤不堪,不過『現代奴性敘事』而已。《戰爭與和平》、《悲慘世界》、《神曲》和《古拉格群島》式的敘事不出,中國就剩腐敗邪惡一途。至於『宏詞大句』,在我看來卻是沒有的,更沒有故意製造新奇的概念、範疇、詞彙以顯高深莫測,只不過不懼怕使用人類古已有之,如今國人因躲避崇高而丟棄了的那些詞彙,諸如信仰、虔敬、聖潔、本質、不朽、永恆、拯救、復活、高貴、靈魂、聖地、信念、史詩、懺悔、神性、啟示、祈禱、道德、崇高等等。這些詞彙所環繞所指稱的那個實存體,正是人類思維無法追憶的遙遠而永恆的精神原點。王康贈我一幅索爾仁尼琴炭筆肖像,他自己畫的。空白處題寫了一句索氏語錄:『作家,就需要洞悉人類心靈和良知的秘密,洞悉生與死的衝突,洞悉戰勝精神苦楚的通道,洞悉那些全人類通用的法則,這些法則產生於數千年前無法追憶的深處,只有當太陽殞滅時纔會消亡。』

——正是這樣,在王康思想的蒼穹下,所有這些光華熠熠的詞彙都圍繞著永恆的太陽旋轉,使渴望者迷醉震撼,使久已習慣黑暗的人們頭暈目眩。

大儒張載有『四不朽』傳世,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竊以為前兩句不宜評價人事,否則就僭越了。那是創世者的事,無人能擔當起。但後兩句,王康當之無愧。

我把普希金《致恰達耶夫》改了兩個字,轉致王康:

朋友,你要相信,
中国会从沉睡中醒来,
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人们会记下我们的名字

——當然,還會有另一種可能:在暴政的廢墟上,被吊起來焚燒。在卡文迪什那座小教堂裡,我們看到一張照片:一群年輕的俄國人在古拉格紀念館前焚燒索爾仁尼琴偶像,怪罪他摧毀了偉大的蘇聯。我以為這是索翁的榮耀。能分享這種榮耀是人生莫大的幸福。

拉拉雜雜寫了這些,不一定對,權作隨感、附筆。

2019年10月27日於維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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