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 故人旧事百姓记忆 2018-06-05
小编按:
2001年5月,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公告了首届当代汉语贡献奖,王康是首届得主之一。学术委员会公布的授奖辞是:王康先生怀抱理想主义,他以布衣之身忧国忧民,对于俄罗斯民族的启示,对于中国的统一前景的展望,在小范围内流传,影响了年轻一代学人。近来写作的“咏而归”,借用我们诗国的圣者杜甫先生的赞辞“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样光耀日月的作品,“千载以下,犹令人叹息”,在那里,有着对于我们文明中道德文章的担当。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学术委员会认为,王康先生直面汉语的人权经验,丰富了当代汉语的表达空间。
若干年后,有网友评说《咏而归》:“多年不見這樣氣象蒼遠、蕩氣回腸的文章了。這些文字不象這個時代的手筆,象是半個世紀以來文化斷層那一端的傳世之作。作者的敘述,一洗時下哪怕是最出色的中文中的纖巧奸猾与空灵貧瘠,將一百多天之内,雙親相繼離去期間其後,心中沉鬱悲涼、阔莽浩瀚的大江大流,沉入質樸、高古凝重的中國祖先文脈,呈現給了我們。……作者出身儒教世家而生在49年的新中國,長于文化生態荒蕪之地卻浸染儒教命脈,所描寫的是一對老人的歸程,也是那一代高尚舊人的歸程;所記述的是個人父母臨終的記憶,也代表現今中年一代對父輩的祭奠;所傳達的不僅是中年喪失雙親城池的深淵,簡直就是為這斷去歷史傳承的時代竪起的一面哭墻。這面哭墻的存在説明,我們被截斷來路的時代縱然朝夕、終年載歌載舞,畢竟去意彷徨。在它的深處尚有歷史的自覺意識。這意識也許有一天能重新承載過去、接通未來。”
咏而归——父母临终记忆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
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熟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
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
最后一次送母亲去北京时,父亲照例走到阳台上。公司的车一直开到门口,文级、育仁、逢春、慰荣忙着把母亲搀扶进车门。只有我,知道老父一定会走到阳台上。杂乱的树叶中,父亲瘦削地扶着栏杆,坚定而衰老地举起右手。举手挥别已成为父亲生命的节日。他对人生和世界的招呼和检阅。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他早已洞悉却始终拒绝又必须承受的东西几乎伴随了他一生,挥手代表了他的全部言辞,这是送别、祝福和祈祷,也是他的孤独宣示。
这次是生离死别的挥手。尽管无人理会,尽管枝叶重遮,甚至终身相伴的白发妻子似乎也没有抬头看见。
……
我在北京呆得太久了,有不少冠冕堂皇的创意,有许多能言善辩的精英,让我远离父亲。就在这一个多月中,父亲二度中风。那天家中无人,他战战兢兢,摔在地上,头撞在茶几角上,血流满面。文级上街回来,父亲已在冷硬的水泥地板上躺了一个多小时。谁也不知道,八十岁的父亲蜷缩在地板上任由自己头上的血流慢慢地凝结,心里在想什么。
我从北京赶到家中,父亲已换了一人。他躺在那张老式木头床上,已经形销骨瘦,奄奄一息。他慢慢抓住我的手,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人是最不好的动物,最不好的动物也比人好。吸了两口水,艰难地咽下,又说,生为一个中国人,实在太惨了。余无所思,但求早死,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父亲干涸凹陷的眼睛深处还有光辉,但很遥远,很微弱,依然澄明,毫无怨恨,那是烛照他一生的生命之光,就要燃尽了。
妈妈呢?他突然问。在小宁那里,小宁,我大声地重复。小宁是谁?是你女儿呀!她在哪里?北京,北京!北京是什么?
……
父亲曾独自一人去过长城,爬到最高处。不到长城非好汉,修长城的人就是大混蛋,他对这座中国首任暴君的作品无甚好感。就是在长城,他更真切地体验了陈子昂那首千古绝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他去过天安门,了无感觉,除了陌生。这座城市与我无关。父亲对北京不置一词,他心中无北京。
父亲与我最后的对话到此结束。
文级来为父亲喂麦片粥。父亲闭上眼,本能地张开嘴,接受他厌恶的食物,企图维持生命的食物。中途不知是睡去还是拒绝就范,闭上了嘴。文级大声说,张嘴,张嘴。
去肿瘤医院,找母亲学生朱医生,联系老父住院。我在病房走廊走过,四处肮脏,医生护士昏昏欲睡。决计另觅地方。
去歌乐山第一养老院。沿途荒凉,一座坟山,成百上千墓窟密布,象无边的白癜风。养老院惨不忍睹,窗门都破旧,室内冰冷。老头老太婆从病房中探出头,都矮小衰弱。这是屠场啊。又见到肥胖的院长,满口黄牙,一脸晦气。
终于与外科医院周医生联系上。
哥哥、文级、爱民、慰荣用担架抬父亲到救护车上,我与国联、逢春乘车尾随在后。
行至三角碑,救护车左行而去,我们的车只能绕单行道。父亲第一次昏然不觉地享有了这个国家官僚和警察的特权。
父亲已躺在外科医院住院部三楼。医院护士正吸痰、排尿、输氧,一切按程序进行。
父亲这几天一直指着腹部。文级以为是胃不对,大力按摩。现在才知道,是小便淤积,竟排出大半盆,六、七斤之多。
父亲已长褥疮,两个大脚趾拇血已坏死,污红、僵硬。他躺在那里,任人们观察、折腾。
邀主任医生、保卫干部小彭和护士七、八人午饭。冀其善待老父。
小彭介绍医院抬尸工老婆王姐照料父亲。每月七百元。王姐是农村妇女,五十岁,黑而胖,不失乡下人质朴,但远称不上尽职。她睡老父旁边病床,整日打毛线,时有怨言,老父收到的水果、麦乳精等全部归她,也是如此。
连续两次下病危通知书,主管蔡医生声称,需送父亲入病危病房,后又作罢。事后知道,与王姐有关人士干预,如住病危病房,王姐则丧失这笔护理收入。对老父,两者实无甚区别。老父平生第一次收到三束鲜花,放在旁边小柜上,那些花从未开繁,很快凋萎。花心也知人意否?
蔡医生说,要剧掉父亲两个大脚趾拇,否则会感染;周医生则反对,称老头承受不住手术。我看着两人的眼睛说,不考虑,老父必须完身而去。
父亲更瘦弱。左腿折叠起来,僵硬不复伸直。右腿右手已无知觉。他用左手几次扯去插进鼻孔和尿道的塑料管,遭到训斥,最后王姐用布条把左手捆在铁床上。你们可以采取任何措施,只要必要,但不能训斥老人,他根本听不见,而且我不允许、不容忍。医生护士王姐看着我,感到眼光中真实的怒火,从此低声说话。
王姐告诉我,几天中,老头不停呼唤“妈妈”,把她当成自己妈妈了,真好笑。她那肥胖健康的脸开心得稀烂。我瞪了她一眼。
父亲在呼唤母亲啊,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主要是后者。他是在问我,妈妈在哪里,怎么不来?为什么?她好吗?
我给母亲电话,母亲声音更微弱了。她总先问父亲。还好,稳起的,一切都好。母亲又从上海去了北京。后来母亲隐讳地说,她无法在重庆住下去了,非要到上海去。蓓蓓也是她的孙女,她要给这个最缺少爱护的孙女补习。
母亲在上海住了一个月,小施那里条件更简陋。小施对母亲甚好,关照甚微,但母亲还是走了。她要把最后的时间认真地分配,她的亲生女儿也盼着她去。也许还有其它原因,母亲对自己的隐痛从来是彻底的含蓄。
……
终于要到春节了。本世纪最后一个春节。
大年三十,父亲回到家中,这又是我作的主。一定要让父亲回家过年。文级把母亲那间小屋腾了出来,父亲头朝窗躺着,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墙上挂有家人像片,其中有他母亲、我奶奶的相片。
那是1957年,父亲刚从监狱放回。他于1950年初入狱,罪名似乎是在川大读书时跟踪某地下党员同学。父亲1937年入四川大学物理系,与母亲认识后转入化学系。一名流亡大学生,一家四口天各一方。父亲天性超脱,习自然科学,对中国式的政治了无兴趣,所谓“跟踪”,纯属乌有。1982年,父亲在滩子口木材加工厂“退休”后,其工龄仅有四年,问题也得以“改正”。其档案中历史反革命罪状竟无任何证据。所属单位政工人员说,可能是弄错了。这是父亲一生冤难的唯一说明。
从此,父亲丧失了作为父亲、丈夫和一家之主的地位,作为另类实际上被时代一笔勾销。除了亲人,几乎从无人给他写信,给他电话,或有任何聚会,孤独成了父亲的挚友。父亲走在街上,总是两眼前视,若有所思,头微微后仰,大步缓行,从不与人招呼,也从无人招呼他,犹如荒野旅人。
……
1957年那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妈妈的一位华侨学生为全家照相。小脚的奶奶坐着,我靠在旁边,哥哥、宁姐、彬彬分立两侧,父亲、母亲、五爸爸站在后排。父亲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身躯,精神尚好,似无牢犯的痕迹。那时他37岁。
那是奶奶唯一的相片。父亲事实上无力供养他的母亲。现在,他那在六零年饿死的母亲从墙上凝视着濒死的儿子,儿子已八十一岁之老了。
医院的程序转移到家中,区人民医院邱院长是母亲学生。医院胡医生来为父亲接通排尿管,气息奄奄的父亲痛得发抖。
大年三十晚,育仁一家过来。议论说,父亲可能瘫痪若干年,学校某人已大小便失禁地活了七、八年;也可能慢慢成为植物人,云云。
老父亲不会走这两种路,我知道。
三月四日(初五),为父亲洗了一个热水澡。父亲赤条条躺在浴缸里,左腿弯曲着,两个大脚趾头已完全坏死,污红坚硬,背上髋部有几大片褥疮,两只耳朵都睡烂,凝成血块。父亲居然在澡盆中睡着了。
伊壁鸠鲁临终前也在浴缸里睡着了,认为死亡是生命的节日。婴儿出世,必受沐浴。父亲已复归婴儿,澡盆犹如子宫,一切圆满、吉祥。
晚上十时许,我推门进去,父亲背光而卧。他突然睁开眼,抬起右手,用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无限怅惘地望着。他无力转向我,但那余光分明照耀着我。一切尽在不言中,父亲。我握住父亲抬起的手,那手突然攥紧,持续了好一阵,才颓然松开。
我每次回去,父亲都会以他的眼光说,你回来了,好啊。他的目光又会立即黯淡。父亲比谁都清楚,儿子不会呆得太久,他被破碎的世界网住,儿子会用父亲并不全懂但完全体谅的方式耗散生命。他和儿子一样,都是宿命论者。
父亲已有五天不进食,仅吞咽了几滴水。父亲已决定,拒绝存活,拒绝生命。这符合他的哲学,他的风格。我为父亲痛心,也为父亲自豪。
……
三月五日,一早电话响起。
这一天终于降临,文级说,老太爷已于清晨去了。
我赶去一中。
我打开蒙在父亲头上的白床单。
这是他,我的父亲。终于走了,以他自己的步伐,永远离开了这个苦难乏味无聊的世界。父亲像所有的远行者一样,宁静,超然,在无限之中长眠。
文级已为他穿好衣裳,他那件灰色中山服上,衣袋上有一滩墨汁,钢笔留下的知识分子的图腾。扣子是完整的,父亲总是整洁、干净、一丝不苟。
文级出去了,我把门反锁上,一人伴着父亲。
……
1991年12月2日,父亲为我写下《我在沉默中度过你的生日》:
沉默是对上帝威严最大的讽刺,
沉默是对撒但最不屑的诅咒,
沉默是心底最强烈的呐喊。
沉默是对人的尊严最虔诚的顶礼,
沉默是对生活和真善美的最热烈的向往,
沉默是天风与海涛最完美的结合。
沉默是对你过去与现在的肯定和对你未来的期许,
沉默是对你的品格与坚强最好的支持,
沉默是绝对相信春暖花开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这样,我在沉默中度过了你的生日。
……
父亲,我来迟了!尽管一切语言都属多余。惯于沉默的你惯于以沉默面对荒诞的世界,在你的最后关头,没有一个亲人守候一旁,你在无边的寂寞中是否依次念着我们的姓名,你总是牢牢记住所有亲人的生日,在大家全都茫然之际提醒有关的时日。我推迟了和你诀别的唯一时刻,这是永远的大憾。
我坐在父亲遗体旁边。逢春为我借来录放机,我为父亲放起“二、三十年代歌曲”。是父亲、母亲、五爸爸、么爸爸在几年前唱的他们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歌曲。
那是多么真率、忧伤、朴素的歌曲!没有被1949年以后的时代玷污过的真正的歌谣。
母亲、么爸爸、五爸爸都唱了好几首,父亲只唱了一首。父亲的声音苍凉、沉郁,有不尽的感喟,是源出心灵的咏叹:
好时候,像水一般不断地流,春来不久,又归去也,谁也不能留。别恨离愁,赋与落花流水空悠悠。想起那年高的慈母,白发萧萧已满头,暮暮朝朝,暮暮朝朝,总是眉儿皱,心儿忧,泪儿流,年华不可留。谁得千年寿,我的老母!花啊!你跟着流水,这样流啊流啊!到我家;水啊!你载着落花,这样流啊流啊!到我家。将花交给我那年迈的妈妈,让她的白发,添上几片残花,笑一个青春的笑吧!花呀,水呀,劳你们的驾吧!
一定有一天,回到我那可爱的家园。在数不尽的青山的那边,在飘不断的白云的那边。那边,敌人种下了满地的烽火,敌人给了我们无数的苦难!田园荒芜了,房屋焚烧了,我那白发的爹娘,几次踏进我的梦里边,含着泪儿抚问:流浪的孩儿!你可平安!天知道,天知道,老人家的安康!冬天如果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那一天,野花开遍了我的家园,孩儿回来了,回来了!在数不尽的青山的那边,在飘不断的白云的那边。
白云飘,青烟绕,绿林的深处是我的家啊!小桥啊!流水啊!梦里的家园路迢迢。微风轻轻地飘,飘落了梨花春去了,明月楼高,匆匆秋又到,飘落了红叶愁难消。白云飘,青烟绕,绿林的深处是我的家啊!小桥啊!流水啊!梦里的家园路迢迢!
……
两年前,我写了“咏而归”,表糊好后挂在母亲房间墙上。现在,父亲在他最亲近的人们的歌声中安息。他安静地、会心地、凝神地听着。你在歌声中降生,你在歌声中离去。
我热泪盈眶,前所未有地感受着人生的庄严和悲怆。
……
我决定不告诉母亲,不告诉重庆之外的任何亲友,不通知父亲单位;不举行任何仪式,不带白花、不缠黑纱,不挂花圈,不穿寿衣,免去一切形式;就在当天火化。
我拨通石桥铺火葬场电话。说是所有火化都在白天,为何要在晚上?
死者希望在黄昏离开。我代父亲回答。对方居然同意,但要加倍收取加班费。
……
小平、逢春、爱民、慰荣、志钧、国联、二娃一直在客厅;苏敏、育仁、小许、蔼云来了。晚七时,火葬场的长安车准点开抵楼下。我把父亲的绝唱放给满屋的朋友们听。大家都陷入前所未有的沉默。
时辰到了。
大家用木板把父亲遗体抬下楼去。枯瘦的父亲轻如柳絮浮萍。八个强健的肩头格外小心地托着。父亲生命的尽头敞朗而宽阔,就像出门远行,就像荒原散步。
我和逢春陪父亲坐进“灵车”,一辆破旧漏风的长安车。遗体、床单、木板,两辆破旧小车在前面开道。寒碜的车队,隆重的送别。
奶奶、爷爷的骨灰都在石桥铺火葬场,于今早已不知去向。父亲每次经过石桥铺,都要在心里说:你们安息吧。爷爷去世后,父亲、哥哥和我用拖板车把爷爷遗体送到石桥铺火葬场。父亲对十五岁的哥哥和十岁的我说,人生如旅途,都会走到终点。现在,轮到父亲自己了。
夜幕开始降临,火葬场一片寂静。我们把父亲遗体径直抬到焚尸炉旁。焚尸工杨师傅说,从来没有人在天黑以后来,哪怕是无人认领的尸体或枪决犯人,都不在夜晚火化,这是第一例。
大学毕业前夕,我曾来此火葬场“体验生活”。火化全过程我都清楚。当年的黎师傅已经故去,火化设备和建筑都大为改观。
一盏灯泡悬挂在火化炉门前,我在父亲遗体前向父亲鞠躬告别:
……
父亲,您终于走出了这一步,走到了这一步。多年前,您就说,人生如旅途,我们都是来来去去的旅客。
父亲,您一生饱受迫害,这个社会、这个时代从未给您任何尊重和温暖。但是,儿女和亲友都爱您敬您,您从无怨尤,您把自己的悲剧看成时代的悲剧,您善良、正直、宽容,超然物外。
您神智尚清时,我从北京赶回,你抓紧我的手,用最后的力量说,人是最不好的动物,生为中国人太不幸了!
我知道,这是你绝望至极的言辞,你经历和看到太多的苦难和罪过、邪恶和暴力绝对占了上风,在你的视野里,没有力量能改变这一切。
父亲,宿命情怀和君子之道让你敏感、苦痛、绝望。普天之下,受难的心灵已经寥若晨星。这是绝对孤寂的受难,无法言说的绝望。
父亲,我用这样简单的形式为你送行,免掉一切世俗的礼仪。我想,这才符合你一生的风格。
父亲,死亡本是一种假定。当世界一团漆黑时,死亡应是通向光明的道路。
父亲,你如此安宁如此自尊如此彻底地走了。你来自尘土,又重归尘土,大地母亲已在迎接又一名失散多年的孤儿。
父亲,安息吧。父亲,再见。
……
这是春天的黄昏,满天星斗奇迹般地闪烁,多雾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澄明,有乐声在回环,伴送我父最后的行程。
八时正,父亲遗体被推到焚尸炉口。父亲多年来自己为自己剃头。用剪刀剪成光头。在这最后时刻,父亲花白的、短短的头发被火红的光芒映着,长长的眉毛在热气中微微抖动。我把白床单拉上去,蒙住父亲的头。明亮而沉重的金属门终于缓缓降下,传递带把父亲一寸一寸地送进去。
……
父亲跨过了那一步。父亲永远与我们分开了。他被接纳进那个世界。
星河何迢迢,笙箫亦渺渺!春风三月初,我父出远郊。高堂自幽闭,尘寰不浮嚣。妻子遥相送,千年方始到。向来幽明处,知谁归期遥。原知死去空,犹为灵祝祷。黄泉无限路,我父在飘渺!
父亲,你死得其所,死得其时,死得尊严自由深邃神秘孤独无私。
九时10分(70分钟后),电炉打开。耐火砖床退了出来,父亲遗体已化为一堆白骨。这是生命惊心动魄的变形,复原。
我站在这堆白骨前。
我用铁棍把父亲的白骨捣碎,泪水滴在骨头上,咝咝作响,化成白气飘散。我把骨灰装进骨灰盒,上面嵌着父亲相片,那是某年冬天,全家照的相,白天我用剪刀剪下来的。父亲穿一件黑色大衣,六十来岁,忧郁凝重,他特有的悲天悯人的神情。焚尸工用印有黄色“奠”字的红绸把骨灰盒包住,全部程序从此完毕。
我向焚尸工鞠躬致谢,抱起骨灰盒走出来。我朝天望去,满天星辰,春风拂面,我感到宇宙深不可测的奥秘,感到生命和灵魂的无限。热泪再次夺眶而出。
……
父亲在我五十岁前去了。少年丧父,人生之大悲剧。然毕竟元气充沛,人生大道刚刚展开,岁月会弥合一切。壮年丧父,生命屏障缺失,人生悲剧已成深渊。孤独的我将要把这个消息面告更加孤独的母亲。
二
我面前二十来本大大小小的日记本,高高地耸立。这是母亲1949年以后写的日记(散失了不少),日记本大都是学生送的,是那些贫穷黑暗年代的日记本,纸页粗糙,封面是劣质塑料或硬纸板。
母亲以什么样的毅力和勇气写下这一百多万字的笔记,又如何穿过恐怖岁月保留下来的啊。我一次又一次痛哭失声,不忍卒读,一次又一次让泪水洒落在母亲的日记,母亲的灵魂上。
母亲漫长的一生,她在孤独中遭逢的一切,她早已破碎的心灵一次又一次绝望,一次又一次挣扎前行,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母亲无畏地往前进,直到实在不能再走半步。
时代所有想得出的苦难、屈辱、不幸、艰辛几乎都落在母亲身上,她把这一切扛起,以超凡的意志不让自己有丝毫懈怠,她把这一切内化成沉重无比的十字架,再把它们记载下来,这是她对命运唯一无声的抗议,这种抗议本身可是更深的痛苦!
像所有中国女性一样,作为女儿、妹妹、姐姐、妻子、母亲、祖母和曾祖母以及姨妈、舅妈、儿媳、弟媳、岳母……,母亲在中国发明的所有加诸女性的角色中,都拼命地尽她的心,她的力,她的道。
而时代和家庭给予她的是那么残酷无情的回报,包括正在为母亲写回忆文字的不孝的儿子。母亲是被人生和时代折磨而去,但直到化成一堆白骨,母亲仍是无比的刚强、自尊、慈祥!
母亲的日记止于1999年6月8日:星期二,16-25℃,冬冬用自行车,宁儿扶我去看扬大夫,来回两个小时,把他们累惨了,我也单纯为了节约10元钱,所见者小。
……
母亲写字极快,很独特,字呈方型,横竖都直,透出坚毅和焦急。母亲写黑板字更是飞快,母亲学生告诉我,唐老师每节课都要写几大版板书,飘飘洒洒如雪花飞舞。
最后一本日记用的是重庆印制第七厂印制、重庆百货站经销的24开40页红梅软抄,文革中的产品。母亲写完了最后一页,打泼了红墨水,浸了一大片,像血迹般刺目。
母亲在最后一页写下两句唐诗: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
1999年6月20日,我站到宁姐家门口,摁响电铃,隔了好久,门才慢慢打开,母亲站在门缝里。
母亲又矮了一截,她抬头望着我,嘴嚅动了一下,那眼中含着多少期待和孤苦啊。第一次,母亲没有微笑。或许母亲已预感到父亲已经走了,或许她太累了。我扶母亲缓缓走到沙发坐下,母亲已经枯瘦如柴,我心里痛如刀绞。
走时,有人介绍一位民间医生,花了800元买了他四盒“蛇胆液”,据说能治喉癌一类顽疾。我把“蛇胆液”和其他药都拿出,放在茶几上。母亲拿起“蛇胆液”,看了一下说明。母亲的眼睛依然出奇地好。八十一岁的老人,至今从未戴过老花眼镜。按母亲的说法,她是“赖”过来的。她能看清报页中缝的小字和股市数字。母亲的这点“奇迹”也总使我内心酸楚。母亲早已到了连为自己配一幅老花眼镜都觉得奢侈的地步。
母亲用满是皱纹的手指着“蛇胆液”,意思是就服点这个吧。我用白酒兑了少许“蛇胆液”,稍稍摇晃,突然想起母亲千万次地带领学生做实验摇晃试管、烧杯之类器皿的情景,母亲似乎也有所感,她的眼睛一下湿润了,嘴角有察觉不到的笑意。
母亲端起小杯,凝神看了一下,送到嘴边,仰脖坚决地喝下。母亲已是喉癌晚期,吞咽食物非常困难,喉部早已溃疡,脓包肿得几乎堵塞了咽喉。
母亲剧烈地咳嗽、呕吐、抽搐。我这不孝之子,竟如此轻信民间庸医,母亲如此严重的喉疾,怎么承受得起烈性酒。母亲啊母亲,你是为儿受罪,你不想拂儿子的心意,满足他尽孝的心愿,不惜如此苦痛自己。
快到中午,母亲平静下来。
我下了决心,要把父亲丧讯告诉母亲。
母亲无比衰弱地靠在沙发上,茫然地朝前望着。是时候了,必须说出来。母亲听力已有减退,母亲正在向生命告别,时间不多了。
妈妈,爸爸去世了,他走了,时间是3月5日。
……
1978年2月2日,大舅在香港去世。苏州二爸爸来信,被我先取回。哥哥、宁姐、培生等正好在重庆,正是春节前夕。最后由我告诉母亲,她最敬爱的长兄已不在人世。
母亲怔怔地坐着,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好久,才放声恸哭,昏厥过去。我们没有想到,母亲会如此难受,我们不了解母亲与她的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不了解天涯海角的分隔让母亲多少回梦断云山,不了解兄妹同胞之情对母亲一生的意义。
晚饭前,昏睡了大半天的母亲独自出门,直到天黑不见归来。我到学校操场边,见母亲坐在大黄桷树下,陷入无限的哀思中。
母亲沉默着,承受着巨大的哀恸。那天晚上,母亲彻夜伏案备课、出题,拼命工作是母亲摆脱苦难的唯一方式。
1991年,《唐君毅全集》在台湾出版,母亲怀念大舅的短诗印在第30卷第671页:
悼 兄
一、一树五枝,顶枝摧折,四枝彷徨,何所仰息。
二、天地胡不仁,以人为刍狗,既生我良兄,何忍又夺走。
三、昔日梦里惊,醒来暗庆幸。今日梦里惊,醒来泪湿衾。
落月满屋梁,音容何处寻,追思成往事,不觉泪纵横。
现在,我必须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母亲。
母亲静静坐着,她在等待最坏的消息。
父亲3月5日去世后,母亲每周六晚打电话来,询问父亲病况,文级都按我的要求,回答说“稳起的,还好”。
以母亲的敏感,以母亲对苦难的熟悉,她或许早已知晓。
爸爸已在3月5日走了,他去得很安详。
我没有说,他生前清醒时一直在呼唤你的名字。
母亲把头靠在沙发上,仰天长叹一口气,泪水立即滚出来,肇年啊,你怎么先走了……
我觉得时光黑暗下来。母亲惨然地流泪,发不出声音。虽不是执手注目地生离死别,108天之后才到的噩耗,依然是怎样一股飚风,吹扑着母亲那盏颤抖摇曳的风中之烛啊!
我残忍冷漠地坐着,任由母亲兀自悲伤。
我能再说什么,我能再做什么。
母亲要我扶她走进她那间小屋。母亲永远住在最小的屋里,最角落的屋里,最简单的行囊用具。母亲床头是她的日记本,水杯,药,信札,永远的教材和备课本。
……
1989年6月7日下午三时,公安人员过了39年之后第二次光顾我家。母亲正端一碗稀饭,看着身穿制服的恶煞,失手放下饭碗,摔落一地,嗓音也喑哑了。
在中国绝大多数母亲已免于政治恐怖之后,我的母亲却以古稀之年重新承受恐怖。
**夜里梦醒 1989年6月20日 **
日里多担忧,梦里闻儿走。
促年(父亲)速同往,心急如锅蚁。
车轮何迟迟,车路一何多!
未得车站名,一一跑各路。
行人见两老,来往何仓猝!
闻得为寻儿,同情复笑痴。
惶惶无所获,怅惘还家里。
室空人已去,心肝俱迸裂。
痛哭失声呼,骤然惊梦醒。
才知在梦里,两颊泪零零。
窗外雨淅淅,似与我同泣。
来日复何如,仰天长叹息!
我搀扶可怜的老母一步一步走到她的床前,看她慢慢侧身躺下,她瘦弱的身躯无声无息地转过身去,才猛然了悟,母亲已是老人!
多年来,我怎么没有想到,母亲早已是一个老人。我从没想到,母亲患有多年的风湿病、胃病、便秘、高血压、美尼尔氏综合症,又偏瘫了近十年,因为几十年教书生涯,长期慢性咽炎,早已转为晚期喉癌。
母亲受到所有人的敬爱,却没有一天享受一个老人应该得到的享受。
1969年冬,母亲曾万里迢迢,转了若干次火车汽车,到黑龙江大兴安岭加格达奇看望哥哥,为他那清贫的小家缝补浆洗。母亲常引阿婆诗,为自己东奔西走作注:
万里迢迢出蜀都,为儿何暇计征程。
世间只识穷通理,毋怪时人笑我迂。
八十岁生日,是母亲允许的唯一一次做寿。父亲比母亲小十天,一齐做寿。第一次为父母买了鲜花。那天,母亲情绪难得的好,先唱了《女师校歌》。
峨眉秀拔剑关雄,巫山十二峰涌;大江环绕西东,秀毓兮灵钟。巴蜀风,齐鲁同,女校辟蚕丛。伟哉斯校,伟哉斯校。广厦宏阵涛,成人有德小子造;巾帼履英髦,济济霭霭,济济霭霭,民国光耀。
文翁石室周公殿,森森古木参天,半亩方塘涵涵,堤柳带朝烟。衣舍后,映门前,结构本天然。我爱校兮,我爱校兮,四时多逸趣。芙蓉城绕浣花溪,地灵人杰聚。济济莘莘,济济莘莘,岂让须眉。
母亲记忆非凡,不知从哪里记下许多诗词、对联、格言、儿歌,比如:
坐南向北吃西瓜,皮朝东甩
思前想后汉左传,免往右翻
旧岁云除,世短意恒多;读书尚友古人,闲看烟云幻空相。
长江环绕,水流心不竟;学种时师老圃,偶裁桃李荫吾庐。
阿公阿婆对联:
四月八日,十月八日
东方一人,西方一人
四月八日为孔子诞辰
十月八日为释迦牟尼佛诞辰
阿公阿婆题成都奎星楼街寓对联:
三五间小屋即安居,直造上城头,好与儿童数星斗。
八九树梅花作良友,疏枝邀明月,自疑身世到羲皇。
三
那天,母亲还唱了几首英语歌。在母亲孤苦内心,现实完全不可理喻,人世沧桑不堪回首,惟有有性灵有关爱有温情的事物,才让她留恋。
但母亲心如死灰,为时已久矣!这两年,母亲经常焦急、流泪、叹息。我忙于各种应酬俗务,竟天良障蔽,多年罔顾垂老母亲的栖惶苦楚!母亲笑容越来越少,偶尔有,也是凄苦惨然的一刹那。母亲晚年的日记,深深地陷进绝大多数中国人似已陌生的政治恐怖和精神深渊。我经常劝母亲开朗超然,认识母亲的人都说,你怎么不象其他老人,出去散散步,打打拳。每当看到那些安享清平、悠闲幸福、不问他人痛痒、更无精神苦难的人们,我就想到生活在另一境界中的母亲。母亲的心只有永远挥之不去的焦虑和恐惧,只有她的“债”和“道”。
不知从哪里来,母亲认为,她的一生就是还“债”,她非常赞同爱因斯坦的观点:我们都生活在他人的劳作里,生活在他人的善意里,我们欠这个世界太多,只有努力工作,悉数奉献。
母亲践行她的“道”,以她残障的右手,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写出她一生的教学总结《高中化学精要》。该书编辑在“作者简介”中写道:“唐恂季老师近年以偏瘫之身、古稀之年,居陋室,临寒窗,抖索颤悠,以心血碾墨,以脑汁作笔,历尽艰难,将一生教学经验写进此书。”母亲本想待此书出版之后,将所得稿费赠予穷苦学子。熟料中国已入“市场”社会,须先行自垫印刷费用三万余元,母亲东凑西借,方勉强促成。
母亲从无“退休”概念,最后十年间,仍为相识不相识的孙辈曾孙辈学子辅导不缀。一边是白发萧萧嗓音暗哑的老母,一边是天真烂漫的秀发少年,此情此景中,苦难无存,忧愁遁迹。
培生的老师过八十大寿,母亲代为撰写贺诗: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饮水思源,师恩何深。
泰岳不老,松柏长青。
起居咸吉,福寿康宁。
1994年7月10日,母亲在日记中感伤地和一些小东西告别:
粉笔、擦布和小黑板
一年来,我和冬冬与你们常相聚首,得你们支持。我宿心愿方能够,显示人生价值,惊喜心头。
高考了,与你们不再团聚即分手,看你们各居一处,伤别离情,油然而生。不禁涕泪纵横,悠悠天地心,物物都有情!
天生我材自有用,尽其在我尽职责,此乃天经地义,以尔等多情拟我们,徒自添感伤,有何意义!惹人笑痴。
母亲一生教学,桃李天下。对青春年少累于寒窗感怀万端:
**高考有感(1994.7.9) **
中学生累,中学生苦。还在青少年,不似青少年。
学习重,学习累,忘却了春秋佳日,忘却了夏暑冬寒。少有星期日,多是星期七;晨曦不见被叫醒,万籁俱寂还未寝;告别电视与广播,报章杂志也罔顾,更不要说去游乐园。学习复学习,作业永难做完,莘莘学子,失去嬉戏与欢乐,还在青少年,不似青少年!
高考生累,高考生苦。考试场,在十几里外,天雨路更难走,远道考生,天朦胧就得走。雨水加汗水,衣服被湿透。
临考试,缺经验,胆怯意乱,心慌紧张,精神负担重,超负荷写作,发挥少,失误多,卷面比实际,系数远小一。考完后,出考场,如梗在喉,哽咽难已,失落感涌心头,搔首问青天。
问考生:考后何打算?
看世界足球大赛电视。
美美的睡一觉。
考生多如是说。
困了,为沉重的学习负担所压,困极了!
愿天公重抖擞,还美好青春于我青少年!
母亲慢慢把父亲遗像擦干净,端放桌上。我与宁姐、冬冬分别陪伴母亲与父亲遗像合影。如此残缺迟来的合影!
母亲在日记中写道:
康儿上午10时来,告我肇年已3月5日晨六时走了,永远走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我不禁痛苦……,他怎会先我去了?不久前曾梦中见他来了,能走路,我醒后即有些不祥之感,你竟有灵来呀……
康儿来,他和我都无语凝噎……
人生,人生!肇年此生我竟不能去见他,三个月前他住院,抬上救护车,我未去送,住院期间我亦未去看他一次。一些事未及时做,就再也没机会了。死别吞声,音容两渺茫……
宁儿几日都在家陪我,她今日去为肇年遗像做镜框。不胜惆怅,泪眼模糊……
想到肇年一生潦倒,有才有德,竟受此待,我亦很不该去上海,他孤独……竟二次中风不起……
想到康儿总是不快,噙泪。他担子太重,而又不顺。肇年去了,他在重庆如何过的,又担心我,这隐忍苦情好折磨人!
悠悠故人情,我现只有老同学与我信。解放后50年没有朋友。友情、亲情、爱情,现只有老同学友情和儿孙们亲情,没有了爱情。肇年去矣,在他生时,我们这五十多年中,爱情被若干次政治运动冲击到荡然无存。现他去矣,这爱情还似乎返回,但他已永不知晓了……
……
母亲把生命的孤寂愁苦永远埋在心里,永远以古道热肠直面世界。神情始终年轻。她总是聚精会神地听人讲话,眼睛明亮,充满善意;她总是嘉许所有的造访者,给他们鼓励:世界毕竟是如此美好,如此值得去奋斗。
1986年,母亲从上海乘火车到贵州熄峰某厂子弟校任教。担任高中三个年级15节课,为期一学期。走时,母亲用全部薪水为该校建了一个化学实验室。我曾去息峰,母亲置身那荒凉的山景和纯朴的学生之中,忙碌而充实。那位校长对我说,唐老师真像他的老母亲。
母亲八十岁以后,还怀着空前的内心危机,拖着残病之躯,从重庆到上海,从上海到北京,从北京到重庆。几乎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母亲总在收拾行装,不顾寒暑,只要儿孙需要,只要命运召唤,母亲会把省吃俭用积攒的钱化为盘资立即上路。
托尔斯泰晚年出走,去找他的上帝和真理;母亲何尝不是在苦苦寻她的“家”和“道”!
我却始终以为母亲还充满朝气和乐天精神,母亲的病痛、烦恼她自会像以前一样独自承担,以为母亲孱弱的肩头仍像以前一样为我们分担一切。竟不曾想到,内心的苦楚、精神的寂寥和感情的绝望正把母亲推向深渊!
母亲提出要回重庆。她的声音低哑,却分外坚定:要坐飞机。终身节俭的母亲只乘过一次飞机。86年,我在北京无法呆下去,母亲父亲也在北京住了近两年。父亲始终认为北京更不是他的“家”,度日如年。母亲却怀有明确的任务,辅导外孙冬冬,更重要的是,因为我在北京。她总觉得,再大的劫难,只要她在,情形就会不致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我提出回重庆,母亲立即同意。但母亲已偏瘫七个年头,我主张乘飞机,母亲同意了。
通过安检门时,警告铃声响起,父亲在前面被拦住,只见他突然高举双手,长长的黑大衣裹着高高的个头,像一个宗教徒在向苍天祈祷。母亲说,你爸爸怎么这么倒霉。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多年前,父亲被捕入狱时,新政权强迫他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高举双手。知识分子父亲何须举起双手,父亲一身也不知“武器”为何物!
父亲坐在机窗旁,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定睛看着无边的云层,那壮丽而高远的天穹。无人知晓老头子的想法,他经常赞念自然的伟大,又感叹造物的无常。在他与存在之间,这可是唯一一次再无“历史”、“社会”、“政治”这些猥琐而肮脏的赘物。有几次,我看见父亲在抹泪。
母亲坐在中间,我靠近通道一侧。
临近重庆时,父亲起身上厕所,刚好飞机开始下降,厕所关闭。小解未遂的父亲站在厕所外,空姐走过去对他说什么,迷惑不解的父亲吃惊地俯望空姐,以为自己又触犯了什么禁令。父亲转身回来时,突然举起手,好像向所有乘客表示歉意,他那特有的穿越漫长荒唐岁月的苦笑让我内心发痛。
这次我单独送母亲乘飞机,买了头等舱。到了首都机场,我到问讯处借了轮椅,母亲安静地坐在上面。候机场多是正享受生命和成功的青年男女。我推着母亲到头等舱候机室,母亲一言不发地坐着,谢拒了服务小姐送上的一切饮料。母亲在等待着她的归程。一切都在消失。
飞机上,碰到外交部发言人朱邦造和重庆市一名副市长。母亲对与我握手的这两位中年人无任何表示。
空姐为母亲拿来毛毯,搭在膝盖上,对我说,老太太真像她外婆!母亲对空姐颔首致谢,这是母亲一生最后一次向人向这个世界致谢。
哥哥已在重庆机场等候。太家无言地乘车回到家中。
1996年7月6日,母亲曾写下《示康儿》:
痴儿怎识母心思,信奉报喜不报忧。
不识母心自有称,能称忧喜各几分。
人生负债需得还,大忠大孝实一体。
你有奉献苍生志,我怎可不惜余生。
认定事理慎言行,毋速就成戒骄躁。
仁且智自当并重,尽人事还需听天命。
大不孝的儿今天终于把垂垂老母接回家中。任旅途巅沛,老母始终沉默坚毅地走她的归程。
母亲躺在床上,示意我们离开,父亲就在这小木床上去世。老五抽柜上,父亲的遗像和骨灰盒离母亲睡的这张床不到两公尺距离,却已成壤泉之隔!
母亲已是晚期喉癌,且有高血压、胃溃疡、便秘,又有再次中风危险。恐怕不行了;如果调理得好,也许还能稳住。姬教授出门时告诉我,他马上要出差讲学,恐怕不能接受母亲住院了。
7月7日,张德邻秘书小潘突然来电话,称为母亲买了花篮和一点补品。花篮很讲究,补品是燕窝之类,母亲一生从未享用过粗茶淡饭之外的食物。母亲对盛开的花和墨绿色的名贵补品只是淡然一瞥,说,送给别人吧。
母亲要我坐下来,我多少次坐在床边沙发上,听母亲叮嘱,和她争辩,责怪她太悲观,不超然。现在,我望着母亲,心中一片茫然。连为母亲减少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的一点点病痛都做不到,我太不孝!
1992年8月,母亲以《去人民医院途中即景》为题写道:
老伴搀我去按摩,天雨路泞行人多。
日复一日行路苦,身罹此病可奈何!
美哉青春少儿郎,悯我二老竟相让,
秉此仁爱之心意,人间终应勿相忘。
母亲望着天花板,眼泪夺眶而出。刚擦干,又流淌出来。好久,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母亲突然说,康儿,我为你唱一首“平安夜”,你把那个日记本拿来。
母亲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她靠在枕头上,用她那只健康的左手扶着打开的日记本,我扶着另一侧,母亲合上本子,又用英文唱了一遍。母亲不是基督徒。母亲的学生骆恩洁的父亲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曾数次来家,劝说父母皈依基督,认为父母这种人应该蒙受圣恩,永远享福。母亲终身秉受儒家教诲,无法全盘接受基督教教义,尽管母亲十分尊重真正的教徒。但母亲特别喜欢宗教艺术。我十八岁时曾临摹过拉斐尔的圣母圣子像,母亲保存了很久,终于丢失。母亲能唱许多英文歌曲,其中就有这首《平安夜》。
科学、理性、政治、现代文明对人本身最大的贻害是,人类日益迷失本性,在日益缩小的时空中彼此日益生疏,宗教蜕化,艺术堕落,道德沦丧,再无同情的了解,再无亲切的体验,再无虔诚的信仰,生命花果飘零,童贞、诗意和神圣隐遁至于无形。
对母亲而言,探究生命之意义,追寻灵魂之家园,尽性尽道,承受苦难,渴望拯救,何尝不是儒耶两家相通之处。面对层层阴冷的世界,除了遥远的启示和有限的抚慰外,它们却是同样的无可如何!
仲夏之夜终于降临,黄昏中母亲抬起手,示意开灯。母亲要我把五抽柜上的电子日历递给她。这十几天,她一直把这个学生送的日历放在枕头边。母亲最后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出奇地宁静、慈祥。我关上灯,──母亲房间用的是别人早不用的拉线开关。母亲躺在黑暗中,在微光里平静地呼吸。母亲,晚安,我站在门口,在心里第一次无限感慨地对母亲说。
第二天(7月9日)早晨九时,文级忽来电话。我立即预感到……
赶到家门,哥哥正抱着母亲下楼。母亲已昏迷,脸色如土,奄奄一息。随即送往沙区人民医院。
几名医生护士忙着把母亲安置在一楼抢救室。陈医生(多年前向宏介绍认识过)、刁玉(重大刁潘奇的女儿)都是熟人,心中稍许宽慰。她们为母亲输氧、输液、排尿、量血压。刁医生认为很可能是脑血栓,或脑溢血,今天很难过去。
母亲有一刻清醒过来,清晰地说:我活不成了,我要去了!
母亲的脸与父亲完全一样,下颚凹下去,眉骨颧骨突出,耳轮耳垂都变薄了,双眼紧闭,白发无力地散落。
中午转至六楼。又是新的医生和护士,照例又忙了一通。
与上次父亲去世不同,我立即给小宁、忆聪等打电话。
与香港王清瑞打通电话,安姐正在美国,忙得要命,累得要死,心脏也不好,大舅妈年事已高且显昏聩,清瑞自己老母也不行了,一一恐怕不能来渝。
母亲没有一句要安姐回来一趟的话,这个愿望埋在她心中最深的地方,那里也在流血,只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忆聪、忆南两姐弟从上海乘飞机回来。他俩都是奶奶拉扯大的。
某工厂的张阿姨,住在我家,一边照料其读高三的儿子,一边照料一下母亲。中午,我回一中,张阿姨说,唐老师清早起床,要了大口盅盅,又走回房间去了。
我走进母亲住房,文级跟着进来,正说有两版“安定”(100颗)不知去向,就在地板上发现两颗“便灵通”胶丸。打开一看,里面竟然都分别装着五颗“安定”!
原来是这样。这几天母亲每次都要我早点离去,口气冷静而坚定。原来她要唱《平安夜》,要那个电子日历,决定她告别人世的倒计时,原来她要那个大口盅,以咽吞药片。原来母亲去意已定。
文级又说,张阿姨昨天给母亲洗了澡,母亲还要求为她理发,天太热,汗水把后颈窝都打湿了。
上次父亲走前一天,也洗了澡,理了发。
7月10日,育仁、小许看护母亲。一天一夜下来,母亲已形同枯槁。右侧手足已完全失去知觉,左手左脚还能无意识地抽动。
上午沈晓茜突然来电话。告知母情。晓茜认为应告诉她外公外婆邹桢伯伯和张阿姨。中午前,邹、张两位老人即来到医院。张阿姨见到母亲就哭起来。去年,他俩老还到一中看望父母,没想到去年所见者,一人已去,一人已弥留。邹伯伯是舅妈谢廷光表弟,人品高洁,心性良善,与父母一样,饱受时代之累。
1993年10月7日,母亲写了《怀友》:
昔日同窗友,多弃此环宇。
长久失音讯,存者有几许?
卧床,念故情更切。
欲去信探问,又不敢动笔。
年老复患身不遂,病榻常念同窗友。
故人多辞此环宇,存者偷生有几许?
久欲去信一探问,又恐噩耗无情至。
生离死别寻常事,因何懦弱至于此?
1996年7月31日,许安本老师去世。母亲打电话要我回来,关上门,母亲神色凄然,说,许老师去了,你下楼去看看,我已去过。
许安本是河南人,北大中文系毕业,抗战来渝,颠沛流离。曾任《益时报》编辑。49年后打成历史反革命,晚年失聪。文革时,与我们隔壁而居。红卫兵令其退出一室,其所居全当西晒。许母患癌症,完全无力治疗,疼痛而殁,三个儿子天各一方。若干年中偶回探亲,其神色也如罪犯。唯许老师从来不卑不亢,夜深时,一人吹箫,必是《苏武牧羊》、《满江红》一类古曲。
许老一生苦难,以90高龄去世。母亲在日记中写诗为其壮行:
一生学问,一生热忱,半生孤寂!
所幸儿媳孙,有德多孝顺,这是人生最感安慰的,又有谁可夺呢!许老,您安息的走了,走完这人生曲折路,吃尽这人生苦涩果,无愧,无悔,无憾,无挂,去到那永无苦难的地方,去到那不再感世态炎凉的地方。我为您庆幸,但总不能免──哭,好人何不幸也!!敬爱的许老,安息吧!
唐恂季率子王康、女思齐、婿文级
敬 挽
现在轮到母亲自己了。性灵中国、悲情中国、道义中国正在解体,中国老一代知识人正在彻底离开。对这个时代,他们两手干净,两眼清明,灵魂高洁。他们是这个“大时代”最无辜的苦难承受人,罪恶见证人。他们以最大的忍耐和最高的善意与这最荒唐的人生诀别时,后来人能体验其中滋味于万一吗?
下午七时,宁姐从机场赶到医院。见母恸哭,“我知道您知道女儿来了!”
这么多年,宁姐撇开自己的人生重荷,悉心侍候母亲。也是母亲的宁姐,更深知母亲的苦楚和艰辛,更深知母亲的孤独和绝望。
就是7月9日清晨(六时许),宁姐家电话突然响起,拿起话筒,却寂然无声。这是母亲打的最后一个电话啊!母亲吞食100来颗“安定”,决意告别生命后,有多少话想说啊!对谁说,说什么?母亲一定拿起话筒,拨了号码,听到女儿的声音后,最后改变了念头,就在这一瞬一念之间,母亲撒手而去了!
母亲是万念俱灰啊。文级告诉我,那天晚上,母亲起身了十来次。为了不惊扰他人,母亲从不开灯。黑暗中,母亲起来干什么?她会慢慢走到阳台上,最后看看她劳动了五十多年的地方?她会慢慢看看这几间简陋的房子,搜寻值得记住的东西?她会慢慢走到父亲小屋(张阿姨在住)窗前,倾听丈夫生前的叹息?她会慢慢走到自己的窗前,仰望苍穹,思索无垠的宇宙和无解的人生?她会慢慢站在老五抽柜前,最后看一眼她的父母、兄长、姐姐、妹妹,看一眼她的子女、孙辈?也许母亲什么也没有想,没有看,心如止水,慢慢躺下去,最后一次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流出,任凭心血冷凝,任凭无边黑暗弥漫而来,任凭这盏摇曳颤抖了八十一年的红心泪烛随风而去!
7月12日,母亲住院第三天。学校领导带话来,称鉴于母亲几十年勤恳工作,“德高望重”,研究同意转院到西南医院或重医(不属学校职工报账单位)。我坚决谢绝。在最高的意义上,母亲已经做出了决定。不麻烦他人,不累及他人,是母亲人生原则的下限,我必须恪守。
沙区医院尽管简陋,但该院邱院长是母亲学生,医生护士也很尽心,至少没有大医院的傲慢和霸道,这就够了。
从下午开始,母亲开始抽搐,体温血压都升高。育仁、忆南用酒精为母亲降温。母亲背部开始出现褥疮,父亲当时也长了几处褥疮,生命怎么如此脆弱?
晚上十一时后,母亲每半小时就出现剧烈痉挛。左手往上往内使劲收缩,手指往里往下捏得紧紧的,嘴大大张开,舌头朝外伸,嘴唇最后变得又小又圆,全身剧烈抖动。这是“安定”的作用,上百颗“安定”没有致母亲于死地,却让母亲承受如此惨痛的折磨。
忆南和冬冬反复说,奶奶已没有知觉,感觉不到痛苦。
我无数次想告诉医生实情,又恐其救急措施(灌肠等)会给母亲带来新的痛苦。母亲最后清醒时那句话“我要去了”,已分明告诉我,不要作任何抢救,生命的终极是痛苦,更是意志和尊严。
护士为母亲吸痰,吸出的是带血的液体。我请求医生不再抢救,值班的张医生说,中国还没有实行安乐死,家属心情他理解,但救死扶伤是其天职。又说,如家属再要求放弃抢救,也可签字。
我把日光灯关掉,把自带的小台灯(母亲用的)打开,不能让母亲在惨白明亮的灯光下承受痛苦。
母亲白发萧萧,鼻梁高且直,下颚下陷,鼻孔插上氧气管。几次以为母亲过不去了,但母亲却顽强地挣扎过来,神情更高贵、美丽。
每次剧烈抽搐,我都握住母亲的手,抚摸母亲的额头和白发。手还温暖,天底下母亲的手都这样温暖。不时用棉签蘸点水,湿润母亲嘴唇舌头,用酒精擦身降温。
7月13日,母亲入院第四天。午间,五爸爸、陈阿姨、宁姐、文级都在。与文级商量安排后事。
母亲经过一晚折磨,今天较安稳,睡熟的样子。
谦谦忽来电话,十八日到渝,看忆南、冬冬和林深三侄谁更宜于去美。
这是冥冥之中幺爸爸的使者啊!母亲常说,大伯为中国文化和人类精神苦心孤诣,生死以之;二爸爸侍候阿婆,无私无畏;五爸爸聪明博学,一生不幸;唯幺爸爸最苦,她仁厚、善良、含蓄、隐忍,毫无纤尘世俗,一生为人行事都是圣者本色。幺爸爸多年苦病先去,母亲每思之提及,总是无语凝噎。
晚九时许去医院。母亲学生骆恩洁背门而坐,正为母亲唱基督教圣歌。骆恩洁说,唐老师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其人品、学识在一代代学生中留下极深印象。唐老师常穿一件破旧黑大衣,走起路来一阵风,那严肃的神情、简朴的外表和忙碌的身影,都像居里夫人。我因父亲问题高考落榜,无颜见她。八年后我才第一次去看唐老师。她一见我就流泪,为我未能考上大学而流泪。
祷告圣歌,单纯无比,庄严无比。骆恩洁唱完,不断地说,唐老师,说主啊救我,主救我。
基督教如何看待生死?
只要信主,就会得救,永住天堂,永享快乐。
基督教让耶稣为人类苦难和罪恶背负十字架,在尘世之上之外许诺一个永远欢乐光明幸福的天堂,有极高的善意和极深的苦衷;而中国文化之真精神是自尊自重,自强不息,自作主宰,人神不二,物我双忘,尽性知天,不以地狱为悲,不以天堂为喜,出生入死,同于大化流行,同样有极高的善意和极深的苦衷!
十一时许,小宁、育仁同来。请爱民将他们和骆恩洁送回。十二时许,哥哥一人忽来,扶母泣诉,倾其人子之疚之痛。
便道条椅上,与忆南、冬冬交谈。
忆南:爷爷最拿手的是泡盐蛋,先把几百个鸭蛋用刷子刷得白生生的,再一个一个放入大缸,加水,放足量的盐。每当有油从盐蛋流出,十分得意,连声说“养人”。盐蛋大都送了别人。
爷爷最满足的是烫脚,边烫边吆喝。
爷爷常带忆南上茶园,发一角钱让忆南去看小人书,薄者一分一本,厚者二分一本。或者买一饼,总让忆南慢慢吃。
冬冬:爷爷看《红楼梦》,看了若干遍。给他看金庸书,因是横排版,谓其“无档次”;又给竖排版,便欣然接看,称有“古典风格”。
爷爷有次把盛粉蒸肉玻璃缸打碎,便俯地捡拾,后吃时,发现有玻璃碎片,皆不言。爷爷终承认是他闯的祸。
爷爷长得特洋气,绝对是明星,那帅气。高高的个子,气宇轩昂,谈吐不凡。
爷爷心里很孤独,所以他只好沉默,越沉默越孤独,越孤独越沉默。爷爷从无怨言,对任何人都挺尊重,从不说人短长,爷爷关心的都是抽象的大问题。爷爷耳聋,其实心里都明白。爷爷一生正派,尤其道德清白,对奶奶从无二心。
奶奶心里老有事,老是别人,爷爷就是正常人,奶奶一生都忙、累、苦,大多数人都会偷闲,奶奶不会,奶奶是特殊人,是圣人。
爷爷奶奶都是正常人,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热爱人类,正直、善良、克己,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们回忆爷爷奶奶,虽一知半解,却是孩童时的记忆,甚为真率。所谓精神长在人间,其实是说亲人后人之不忘先人前人,无论尊卑贵贱,都只存音容笑貌和寻常日用琐事,其中含藏折射出的道德智慧性灵则非言辞所能概括,惟幽明相通,往来匆睽耳!
但这世道变异甚速至于面目全非,数千年人类累积之文明(多是血泪悲歌)已难孑遗,此也母亲之一大悲情。
7月15日,母亲更形枯瘦,但容颜逐渐开朗,再无抽搐挣扎。母亲已穿越苦海,正遥登彼岸,我心悲苦而欣慰。
1989年,我在外。母亲说,望门投止思张俭,自己多珍重。同学朋友没有拒纳者,母亲写道:
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
庆儿有斯友,大慰乃母心。
母亲内心仍是无法排遣的凄惶和忧惧,她无法理喻,却须再次承受中国政治漫长的恐怖。旁人永远无法体验一位风烛残年的母亲的孤独无告:
无绪 1989.10
狂风乍起,风云骤变。
区区事小心翼翼,绵绵情惶惶无绪。
12月2日,我40岁生日,几位新朋老友为我贺生,享受人生的庸常乐趣。
我家从无做生习俗,母亲在日记中写道,所谓生日,即是母亲受难日,为何要庆贺?应当当成一种感恩和责任。
就在这一天,母亲在日记中写下《你、我、他──为康儿40生日而作》
你为他(大迟,11月10日生日)刚做过生日,百里外
送去蛋糕、图画和书包,
我为你做生日,没有吃的和用的,千里迢迢寄来一纸签。
近在咫尺难相聚,远在天边见更难。
岂为无暇日,非为隔山川!家国事,披肝沥胆牢心间。
你、我、他一脉一血,脉血相平安。
意绵绵,情何恨!待来年春暖花开,共登缙云山。
又为冬冬15岁生日写了贺文:
志于学的年纪,当在学上下功夫,勤学复善问,融会更贯通。
耳、手、口、脑并用,准确敏捷灵聪,三C精神勉汝:
Clear Head,Clean Habits,Clever Hands.
1990年元旦,母亲在爱子不归之中,无比怅惘,又过一年。这是“苏东波”改变世界政治地图,人类二十世纪最后十年。母亲对于末世浮嚣全然罔顾,只觉得人生之路更加艰难,生活意趣中平添更多忧郁:
窗前腊梅蓓蕾多,无人怜爱花自落。阵阵幽香,频频唤我,抬望眼,玉满枝头。朵朵明珠,亭亭玉立,冒严寒把春报晓,羞煞那嫣红姹紫,牡丹芙蓉,只会浓装艳抹,随风婆娑。
腊梅、牡丹、芙蓉:我等秉天地心,逢四时之造化,桩点孤寂世界,美化苦涩人生,尔等骚人慕容,何苦妄加褒贬。既损万物生意,徒增自家烦恼,曷不哺糟啐泥,开怀畅饮加餐,苦短秉烛夜游,乐天命复奚疑!
春节时至,九十年代第一个春节。十数亿中国人在渐已稀释的血泊中重燃爆竹,好一派华夏团圆美景。母亲在残破的家中,照例行中国人春节老规矩,包汤元以盼骨肉团圆:
年年逢春节,天涯共此时。
洗手搓汤元,行行排盘里。
个个似碧玉,珍珠差可拟。
劝君多嗜此,香甜难可比。
念天地之悠悠,感山川之破碎,
叹人生之艰辛,恨苍天之何亟!
细雨悄无声,幽然润田畴。
恁此生生意,敢不惜余生!
中秋又到了。母亲盼望又恐惧这些佳节吉日。那年忆聪从上海给奶奶寄去一盒月饼,母亲竟感怀至于零涕。那是那噩梦般漫长岁月中母亲收到的最好礼物之一。
** 中秋喜得毛毛寄来月饼,92.9.11**
迢迢千里寄月饼,见者无不笑称傻。
傻中才见情意深,孙知我心才此傻。
饼香且甜韵无穷,欲告玉宇抬望空。
只憾斯须已忘言,秉香祝愿普天下。
年年岁岁中秋夜,花好月圆人难全。
今年更胜于往年,更多分离更多难。
1996年12月2日,母亲在日记本中为我和冬冬贺生:
今天为康儿及冬孙生日,去年今日都在此,今天二人均不在家,不胜唏嘘。
叮咛叮咛再叮咛,
唠叨唠叨复唠叨。
我是黔驴技穷,
你是技穷黔驴。
作母亲的就这样,
不这样不成母亲。
就在那些黯淡的日子里,母亲还保持着对人生的信念。1997年4月21日,母亲读了肖复兴《关于莫扎特》后写道:
**读肖复兴《关于于莫扎特》有感 **
莫扎特的中国知音──傅雷称莫扎特是:“一个天使,一个天籁。”
太多太深的苦难,面对苦难和艰辛,
不是回避和超度,咀碎它化为肥沃,
重新撒播进土壤,让美丽鲜花开放,
展现天使般的温柔,轻轻抚慰被伤害的心。
音乐非刻意做出,融合做人的气质,
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清泉。
美妙香甜,清新自然,
让人们陶然淌漾,自由遨翔,
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是天籁式的声音。
傅雷对莫扎特的评语至深至切!
肖君佳作,斯人斯文。与读者共鸣,道出读者心声,感慨感谢!
(注:肖复兴《关于莫扎特》一文载于1997《随笔》一期)
恂 季
1997.4.21于北京
1997年中秋,已近八十的母亲再次写下她的祈愿:
祈阿爸阿母及哥哥、姊姊、妹儿、成惠灵魂安宁。
愿国泰民安,华夏子孙多德多能。
愿儿辈个个身心健康,苦尽甘来,能贡献才智,为人造福。
愿孙辈修身明德,待人宽厚,惩恶扬善,勤奋学习,吃苦耐劳,淡薄名利。
我辈心平气和,慈祥恺悌,多运动祛病魔。
恂季敬祝愿
1997 中秋
1997年12月2日,我满48岁。母亲最后一次为我写下生日祝词。
**《****寄语康》四十八岁生日 **
七年前的今天,寄你的《你、我、他》中有句:
家国事披肝沥胆牢心间,今天想改为:
阿婆寄语伯伯部分诗句来勉你:
…老身差健可无忧,放怀家国事,
开展皱眉头,宇内忘形能有几?
委心随意远欢游,渊明味道恰相投,
蝶周同一梦,栩栩欲何求?
胡菊人先生挽伯伯《大情与一信》文中道:
…凡事知其不可亦必奋力以求,正是不善“善生”的人物。
冬冬曾在电话中说:舅舅,您要成就您的事业,您要注意搞好您的身体。虽似大人告诫孩子的口吻,对您来说是为至要,冬冬先得我心耳。留得“青山”,又有何愁,何患“无柴”!
1999年7月15日,母亲入院第六日。除了注入几瓶维持生命的液体外,母亲已与这个物质世界远远隔开。母亲的前额更加突出,脸上再无痛苦愁烦,是彻底的释然,恬静高洁。
1938年,20岁的母亲在峨眉山川大分校写下两首诗:
《悼同学》
峨山兮峥嵘,清秋兮萋萎。民生久涂炭兮,国事日已非!人情多变化,事多与愿违。生死各异域兮,相见永无期。
《咏红叶》
君生非南国,君有红豆意。
将君寄阿谁,柏树溪边去。
柏树溪是母亲宜宾老家地名。1996年召开“第二届唐君毅思想国际会议”,我曾与安姐前往。那里背倚群峰,南临长江,气宇萧森,天地开阔。“柏树溪”是母亲一家的圣地家园。
1998年元旦除夕,母亲在日记里给所有的亲人写了一封信。直面漫漫长夜般的人生苦海,母亲本性中坚如石的勇毅和乐观,极富诗情画意地流露在笔端:
元旦快乐。还有一年,21世纪就要开始了,祝你们在这非同寻常的新旧交替中平静而满怀信心地度过新年。
辞旧迎新,古往今来,形式相同,而各人心情则不同。你们一定能深深地体味到真正的新年并不在于外表的浮华,中国字“元旦”真好,一切从头开始,一切都是新生日,顽强得不可阴挡。英文New Year也好,所谓“日新,日新,又日新”,也该是这个意思吧。寒凝大地,就必有春华夏荣。拜伦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遥远吗?几百年为人传颂,就是悟到了自然循环不已这个根本的也极平常的道理。
所买烤火炉可用起来,除夕之夜有火通红并不算浪费奢侈,煮沸(非壶)开水,时光就在徐徐冒出的蒸汽中过去了,据说在这种情景中所想的事物将不会忘记的。
我们的日子不会更难的,未来总比现在要好,虽然过去不堪回忆。
我们下一辈都衷心希望我们好好将息,不让那些人幸灾乐祸。我们一定能在人类第三个千年第一个年头中团聚一堂的,那时我们也才八十二、三岁,你们也不过五十多岁,那小娃儿们才二十几岁,应当为这一天而好好的生活下去。
好了,不写了。
祝大家
新年快乐!
元旦除夕
1998年12月29日
这一天终于来到,这一刻终于降临。
1999年7月16日晚11时35分,母亲与世长辞了。宁姐和我,忆南、冬冬守候在母亲两侧,母亲缓慢地呼吸,坚毅的头微微侧垂。护士俯身作最后的检测,量血压,听心跳……
母亲毫无声息、毫无痛苦、毫无迟疑地停止了呼吸,溘然长逝。
是时,
苍穹静谧,星河灿烂;万赖寂寥,灵台浩荡。
东去江声流汩汩,
南来山色莽苍苍。
若识素心无寸土,
越明渡幽归大荒。
初春寅熹送我父,
仲夏子夜送我母;
慈晖皎洁无纤尘,
无限江山无限路。
文级联系好冰棺。12时30分,逢春、慰荣、国联、爱民和我用担架将母亲遗体乘电梯抬下,送回学校。
经过近两小时交涉,学校有关方面终于同意把冰棺停放退休教师休息室。
休息室约一百平方米,在体育馆一侧楼下。母亲躺在冰棺里,身上仍穿平日衣裳。我坚持不让母亲穿那种色泽晦暗的寿衣。
忆聪、忆南、冬冬在冰棺前点上油灯,纸钱和香烛。
小平、长庆等先后来到,朋友们共同守夜至天明。
7月17日。
太阳照常升起。五爸爸所写对联已贴墙上:
孝女慈母良师贤惠有加,立德立功立言无怨无愧。
我将其改为:
慈母贤妻孝女良师充实光辉,立人立德立功立言淡泊高尚。
横联:无愧人生
我更愿用大伯在《思复堂遗诗》中的词句献于母亲灵前:
德音如闻 慈晖宛在
同意学校安排,遗体在19日星期日上午出殡火化。
不断有人前来吊唁,送葬礼,花圈林立。
肖经纶老师送来挽联:
上联:风雨中去来操劳桃李盈门几辈叹学界于今丧巨子
下联:寒暖里沐浴执着信念满室同伦慰名校自古留遗风
父亲凌晨辞世,当天黄昏火化,免去一切仪式。母亲设有灵堂,亲友同事学生吊唁者数百,有讣告登于《重庆晚报》,重庆一中校友会京津分会、成都分会、昆明分会皆有唁电。
父母于我,一体无间,怎能厚此而薄彼。
父亲一生孤寂,被褫一切人权,无所牵挂,无碍于人,也无涉于人。其去如河之入海,静穆容与,合于一生风格。
母亲一生劳瘁,奔波道途,大部生命奉于学子,晚年慈祥恺悌更遍及子孙婿媳远亲近戚,其归如霁月清辉、落红春泥,合于一生风格。
7月19日,太阳升起之际,母亲灵柩运至石桥铺火葬场。哥哥手扶母亲遗像站在卡车车厢前沿,我用摄像机拍下沿途情景,以母之眼光作最后一瞥。
九时正,母亲追悼会开始。
先由一中校长致悼词,接着由我代表亲属致悼词。
二十分钟前,我在灵堂外条椅上已写好悼词:
母亲,今天是1999年7月19日,我们来为你送行。母亲,您走过了漫长的一生。现在我们可以对您说,你无愧人生,无论这人生充满多少艰辛、苦难和黑暗。
在无尽的坎坷折磨中,你总是坚守着人生的尊严、精神的高洁、道德的纯粹;您以超凡的毅力,常常独自一人面对人生的惊涛骇浪,从不躲避,从不推诿,从不惧怕。在父亲身陷囹圄、长期蒙受迫害的困窘中,您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无懈怠,从无迟疑,从无怨尤,我们这个在暴政和贫穷中早该破碎的家庭,才能维持到今天,您是我们最亲爱最伟大的母亲!
在您近六十年教书生涯中,您完全无私地把自己交了出去,您对所有学生,无论尊卑贵贱贤愚都一视同仁,绝无差等地倾尽心血,您不愧为“教师”这一人世间最干净最高尚的称号!
您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常常忧心如焚,您对专制肆虐、人伦道丧的社会痛心疾首。直到最后一刻,您都以最大的耐性和最后的善意,以悲天悯人的不忍之心,为苍生祝福,为民族祈祷。在这个普遍堕落、麻木的时代,您把一切与您有关无关的不幸和苦难都内化为生命的沉重,凡是和您一样走过来的老知识分子都知道,要做到这一切,是何等艰难。您是真正的以道德良知安身立命的知识分子!
您一生清贫淡泊,秉持“报恩”、“还债”的夙愿,尽管忧郁、伤感、惶恐、苦难笼罩了您一生,但您英勇坚强,决不屈服,从不灰心,您用善心和热泪洗涤人世的苍凉,您是在道德和精神意义上最终获得自由、在灵魂上获得超越的顶天立地的人!
母亲,世界不会止于火葬场,死亡原是一种休止,生命将以更加神奇的步伐向前向上!
母亲,您最有资格说:生命最终是美好的!
母亲,您与父亲一样,来自尘土,重归尘土;您与父亲一样,将会在新世界复活、重逢!
母亲,我们将永远与您同在。母亲,走好!
还是那座焚尸炉,还是那位杨师傅,还是那堆皑皑白骨。
像对父亲遗骨一样,这次由哥哥、宁姐和我亲手把母亲遗骸捣碎碾细,装进骨灰盒。焚化炉外石刻门联映入眼中:
屏山幽幽翠幛落英地织锦绣长相守,
瑶池潺潺广厦琉璃方丈归化永安息。
与父亲一样,母亲重归尘土了。
……
张鲁忽来电话。告知母已西归。张鲁默然片刻说,今晚即为老人家诵经超渡。张鲁87年罹祸后彻悟大觉。母亲曾多次欲往探问,又不忍见其状,终于作罢。1981年,张鲁曾与黄云开来家,与母亲摆谈,又有长信寄母亲,其肫挚真诚,令母亲深为感念。
今天,1999年12月2日,我已到五十岁,该知天命了。我不知天命何在、何意。我只知父母皆已离我而去,永诀如在昨日,这种感受不会消失,直到最后。
在父母亲漫长的痛苦人生中,最深浓的是我的存在,我与这个时代这个制度抗衡而加诸父母身上的恐惧和绝望。对于父母,这是无辜、额外、特别残酷的精神凌迟。即使是国破家亡的时代,即使是民不聊生的时代,他们绝对想不到人生竟是如此令人窒息,儿子竟是如此不可寄望,周遭竟是如此颠倒阴冷,世界竟是如此苍凉荒诞!
1996年,安姐曾在北京与父母一见,父亲大慰,在日记中写道,此生足矣!母亲却反添更多哀伤。98年,李欣带大迟回国,也与父母一见,同样的短暂,同样的遥远,执手又将远去的游子,父亲感慨万端,母亲惨然微笑。于父母,这是迟来五十多年的团聚,更是生离死别的活剧。人生对于母亲,是如此生疏无情;母亲于万般无奈中只剩下永远的隐痛,无尽的牵挂,万难释怀的思念。
父母最大的悲情,在于他们原本善良仁爱的本性,却难有些许寄托,难有些许回应,而他们坚信人最终可信、可爱、可救,也竟是如此渺茫,如此黯淡。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这是我们共同的宿命。母亲日记本里,有一页没有日期,是她的非正式的遗嘱。按推算,应是1998年8月下旬。
恐一旦昏迷,留下几句:
一、人都要走,既来总是要走的,不必哀痛,当为我去而为我高兴。人生累,人生苦,久病更苦,解脱了不是好吗?
二、现在走了,也走得适时,我总是放心了!
三、仍对康儿想说几句:上苍之德,无声无臭;平地之德,曰宽曰厚。尽人事,知天命;乐天命,复奚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对人要慢慢好,对人对己才都好。对这个社会不要期望太大。
四、骨灰全洒在嘉陵江水中。
大舅曾写下《人生之体验》,其中有一章是《母亲的隐居》。
人生在他自然的母亲的怀抱中,已过了五年了。因为他的早慧,在二年前他已能了解他母亲同他说的一切言语。他不认识他人,终朝只同母亲接触。在温暖的母爱之下,一切都是安稳而平静。但在他五岁生日的那一天,他正在玩弄母亲给他的玩具,忽然他母亲叫他来,对他说:
“人生,你现在已渐渐长大,我为养育你同其他的子女动物植物,使我精神渐衰,我将要离开你了。你不要悲伤,我是不会死的。我只是将要隐居,隐居到你父亲那里去。你生下尚不曾见你父亲,但你一定会同他相见。──因为他在等待我。他同我约,待你长大到此时,家务便归你管,我不能不走去隐居。但是我去隐居,只是我精神去。我的躯壳,将化为天上的日月星,他们永远照着你以后的生命行程。你的摇篮及一切玩具,将化为山河大地。所以你可不感到你的母亲是不在了,母亲给你的玩具,不会被你母亲携起走的。一切都是与从前一样,只是你以后要想到你是一家主人,是世界之主人。你要有独立自尊的精神,你要自己管理自己,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要自己寻找食物衣服,你将要吃苦,比你的兄姊还要多呢。我生育你的兄姊与其他动物植物的时候,我都给他们一定的居处,使他们身体的构造,适于取一定的食物;或给他们一定之本能,使他们有一种天生的工具,帮助他们生存。但我发现,他们因先有了较适于生存的工具,他们便只知赖母亲给他们的工具来谋生,他们都成了不上进者。所以我同你父亲商议,对于我们在此世界最后的儿子之你,决定不与你任何固定的本能。把你在胎中本可有的固定本能,都逐渐取掉,你愈长成,你的本能对你愈莫有用。你全要靠你自己,去培养你自己的能力,我们之所以有意剥除你与生俱生的一定本能,是因为你有一定的本能,便只有这一定的本能。而且这一定的本能,只是对于你之生存本身,有一方面的价值。你莫有一定的本能,你将成为无所不能:你将发现生存以上的价值。只要你努力,你的前途是无限量的,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好孩子,你好好的创造前途吧。”说时迟,那时快,人生的母亲便不见了,一切摇篮玩具都不知那儿去。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独坐在一山岩的旁边,望着前面无尽的旷野,纵横的河流,经过旷野无声息的流。青天是一望无际。他痴痴的坐在岩边,从早晨到午刻,看望日月星不息的轮转。他记起,这就是他母亲的躯壳;沐浴在它们和煦的光辉之下,他知道她的慈爱,还照临着他。但他已不能再投到她的怀里,他已不能听见她的话语。他知道她已走去隐居,在望不见的地方,她已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也许到目的地了。他现在已是一无父母的孤儿,独自对着苍茫的宇宙。”
真正的隐者,原来是母亲!
母亲在这世上走了八十余年的长路,现已渐行渐远,母亲的使命乃是隐者的使命。山川风物之思,家国世道之感,父母兄弟姐妹之念,夫妇子女师生之情,柴米油盐日用之虑,母亲无不牵肠挂肚;人饥己饥,人溺己溺,天下鳏寡孤独残弱穷苦无告者,乃至牛马羊犬花草虫鱼都是母亲的难友。善良仁慈悲悯敏感如母亲者,生此末世,能不辛苦难艰乎!
母亲竟是隐者,在她灵魂核心,从无何物奢求于外,尽其职尽其心尽其道而已矣。一旦无益于人,无补于世,母亲即慨然撒手尘环,斩断尘缘,决不滞留,决不回头。
母亲,紧闭的双眼内里您已将全部恩怨收敛,紧闭的嘴唇后面您已把所有的爱恨消融。每一根白发、每一条皱纹都不沾丝毫纤尘,质本洁来还洁去,母亲,您原来是无愧人生的隐者啊!
父亲去世132天之后,母亲也走了,世界更空虚。
我如何才能领会母意,如何才能走好我自己的路?
母亲曾说我是她的精神支柱,当时的我不懂得母亲的所指。如今母亲去了,我只觉得没有了精神支柱。
那天中午前,哥哥、姐姐、我、育仁等把母亲骨灰盒与父亲骨灰盒并排放在老五抽柜上,点上一炷香时,我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咏而归”条幅挂在一旁,他们当年唱的老歌又响了起来。
两天后,亲人各自散去,走自己那条路。
我把父母结婚照和抱着安安(两岁)、哥哥(一岁)的照片挂在父母骨灰盒上方墙上。
他们现在又在一起,这样的形式让我热泪盈眶,我这五十年的泪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可竭止地流淌,我感到双亲无处不在,我再次感到生命的庄严神圣。
父亲、母亲:
今天已是二OOO年元月二十日,再过半个月,春节又要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又要到了。这简单的回忆就作为对你们最初的纪念(季年)吧。
再过178天(七月十六日),你们的儿女将把你们的骨灰洒进嘉陵江,流入长江,汇进东海……
你们没有活到二十一世纪,你们自愿在它的门前停住。让新生命朝前走吧,你们把一切托付给他,用那稚嫩的小腿在大地上重新行走,哪怕坎坷依旧,颠沛依旧;用那牛犊般的眼睛去领略万象更新的天地,那怕风暴不住,阴霾不散!
亲爱的父亲、母亲,山河家园不就是这样生生不息,春夏秋冬不就是这样循环不已,日月星辰不就是这样周行不殆,神人世界不就是这样无始无终、天长地久吗?
归去来兮,父亲、母亲!
1999年12月2日 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