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康

像母鹿，她聽見心跳直達咽喉，木梳墜地，頭髮頹然散落，這門窗緊閉的六月，哪來陣陣冷風？

寒噤猛然搖晃，沒有人推搡她瘦削的肩膀，但是——哪來的黑洞，怎麼四周都是槍口？

母親挪不動腿，她張開嘴——發不出聲音。

平日總是她關上最後一盞燈，然而今晚，當長安街燈光突然熄滅，她卻突然伸直雙手——今晚她只想看見星星！

直覺，母親最忠實的姐妹，怎麼還沒有敲門？

好像過了一個冬天！——她滿頭飛霜，安眠藥全都冲走了，——夜晚的母親是巡邏的士兵。

這不速之客，跟直覺同時來到，死神就站在母親面前！其實，這一刻她已等候多時——大學生成群結隊走過，走向廣場，走向……

她的太陽穴就緊隨年輕的腳步，跳到最後一個背影走遠。

她的兒子，傻氣的憨呼呼的還沒有長出唇鬚正在變聲的兒子就在行列里！

青春的河流純潔的氣息閃爍真理和理想，你們可曾望見對岸，——不是陽光草地……！

是沼澤是電網是——所有的母親都不敢想像的……

戰場上倒下一代又一代兒子，遠遠離開黑衣收屍人，礦野里總立着一位母親，雙臂伸向夜空，夜幕上最孤單的剪影。

神聖的戰神拒絕哭泣，大彌撒永遠由神父主持，——然而，今夜槍聲怎麼這麼清脆？

她低頭，捂住雙手的心變成了靶子……

母親沒有偏心，但她總讓女孩子出去跳牛皮筋，總忍不住要撫摸兒子的頭髮：瞧他美的！——總有一天，那頭髮將捧在另一雙手上。

母親高舉雙手，直覺背叛了她——啊不，它從來沒有這樣忠實！

再也聽不見槍聲，出現了一面鏡子，一張英俊的臉龐微笑着消失……

一聲槍響，影像一片模糊母親指尖滲出血滴……

一個聲音：北京只傳出零星槍聲，是的對兩千萬人口的首都，只算半夜里幾聲口哨。

可是，其中一顆子彈，正好射進兒子心臟！

只需要一顆，他就碎成一堆塵土，一抔齏粉。

已化為火燼，永遠見不着面了……

鏡子里的影像有點像一個人，兩千年前釘在十字架上的那一位這樣比較沒有什麼不妥，母親暗忖：兒子中了一顆子彈——諸如此類的詞語不會再出現也許兩顆，那個猶太人在那上面三小時之久……

然而，母親的痛……都一樣，我和瑪利亞一樣，都僵硬成石頭，我們再也不能孕育，子宮塞滿砂礫。

我將永遠羨慕瑪利亞，人間最偉大最幸福的女人摟着她的耶穌——遍體鱗傷的兒子才是兒子！像摟着吃奶的嬰兒……

母親沒有怨恨，伴她到最後的只有愛和痛……

已經過去9125天，門檻已踏成木屑。

母親無處可去，她獨自撫摸那面看不見的鏡子，用眼淚黏合無數碎片，像撫摸兒子凌亂的髮絲……

編註：成文具體日期不詳

縱覽中國首發連結：http://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ID=25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