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麥加

上帝就像俄羅斯一樣憂鬱,
上帝也一直注視著俄羅斯。
——普希金

章詒和從俄國回來,在電話中盛讚俄羅斯,用異常華美、詩意盎然的詞語形容那裡的原野、河流、教堂、涅瓦大街、冬宮、皇村……,特地舉臺灣女名嘴陳文茜之口說,跑遍世界,最神往難忘者,惟俄羅斯,那個遼遠寒冷剛獲自由眼神迷離的國度,詒和近乎地嘮叨地叮囑:康兄,你可得去一趟!

不知去過多少次了,早已是他們的常客,在莫斯科大學恢宏的廊柱下,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宅第的角落,在通往弗拉基米爾大道的驛站口,在近衛兵臨行的早上,在茨維塔耶娃走向上帝的那個小鎮,在只有俄國才有的那些秘密、私下和公開的精神集市中……,這些俄國人的眼光多麼奇妙!充滿憂傷但決不黯澹,耽于深思又如冰凝雪積,他們似乎看到了世界的盡頭,卻一代接一代攙扶著走進骷髏地,穿越無邊無際的苦難“瀚海”,我多麼熟悉他們的表情,手勢,用語,萊蒙托夫、帕斯捷爾納克們額角的轉折面直接閃爍著從古代希臘神廟放射出的光輝,別林斯基、索爾仁尼琴瘦削的臉頰比黑格爾、謝林還適宜登臺宣講,托爾斯泰如果願意,他足有三十年時間走遍俄羅斯,創立一個新的教派。我洞悉列賓創作《伏爾加縴夫》、克拉姆斯科伊為“荒漠中的基督”抹上“第一道晨曦”時手指顫抖時的心情,我甚至感受到俄國天才、先知和聖徒們心臟收緊,血脈賁張,瞳孔擴大時的速度、力量……,不過我承認,越在意向上臨近俄羅斯,這個橫跨歐亞的斯芬克斯就越加遙遠、陌生、神秘。

我太瞭解,為何章詒和、陳文茜以及我認識和不認識的無數中國人,共同經歷了與那個國家有染的苦難歲月的一代人,一旦踏上那片土地時的感受為何如此強烈。我自己曾經三次應邀去鳳凰衛視講俄羅斯,講它的歷史、悲劇、藝術、宗教、地理。我比誰都清楚,包括我在內,所有中國人對俄國的瞭解,都多麼淺、多麼少、多麼蒼白。有明眼人在網上揭發,此人從未去過俄國,不懂俄語,他那點關於俄羅斯的知識全靠剽竊我國俄文翻譯界的辛勤勞作所獲。

此言不虛。何止于王康,多少中國人迷上俄國,甚而當作自己的迦南之地,不都通過他人的譯筆、眼光和尺度?“走俄國人的路,這就是結論!“20世紀上半葉,魯迅、陳獨秀、李大釗、瞿秋白、張國燾、李立三、張聞天、王明、康生、高崗、毛澤東們,不約而同地棄德日、拒英美,走上“以俄為師”道路,給中國引入全新的世界觀、國家觀、歷史觀,將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新文化和五·四運動以及抗日戰爭一百餘年的歷史軌跡統通改向,創建了一個名符其實的新中國,其名份、合法性、它宗奉的天條,立於天地間的目的……,全部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乃至宇宙、物質、宗教、精神、文化、藝術、精神、心靈無不烙下鮮紅的俄國印痕,這個新中國的國徽、國號、國旗,國都的主要建築以及流行數代人的旋律、色彩、愛恨模式,統通來自俄國。

在中國和世界史上,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變。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最大意外有焚心剔骨之感的中國人,怎麼會忘掉俄羅斯?

若非幾十年後反目反唇,反手反心,早就應該有一部現代漢語經典堂皇問世,其標題是:我的祖國——俄羅斯。事實上,從20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中國親蘇激進革命派一直視俄羅斯為人類共同祖國,莫斯科為世界唯一首都,並無赧顏愧意或絲毫不妥不安。

據說現代精神的原則之一是多元選擇和道德相對主義,每個人都有權表達自己獨特的見解,包括那些大權在握的人物。我不接受這些似是而非的現代發明,只因為它們不過是繼續維持謊言的說辭,它們那番功利哲學和機會主義只會繼續誤導國人,繼續遮蔽俄國,讓中國繼續坎陷於俄國悲劇性的遺產造成的歷史廢墟中無力自拔。

十六、七年前,從莫斯科到華沙到柏林,從布加勒斯特到索菲亞到布達佩斯、布拉格和他拉那,懸掛了半個多世紀的鐵幕轟然墜地,中國一度驚愕不置,憂心如焚,如喪考妣,如崩祖墳,惶惶不可終日。直到韜晦功夫和權衡法術占了上風,中國才發現,蘇俄解體,東歐易幟,未必是末日來臨的序幕,中國人極其聰明地收起幾十年間最熱衷最拿手的“意識形態倒計時牌”掛起“各掃門前雪”的小市民旗幡。俄國從此從中國人眼裡消失,昔日父兄恩主般的威儀尊榮,降尊纖貴後魔鬼式的猙獰邪惡統通不復存在,俄國成為一片虛無。

無論這種東方式的勢利眼為中國帶來了多麼豐厚的歷史紅利,無論中國由此擺脫某種歷史包袱從而走上一條“中國特色”的“成功之路”多麼令國人慶倖有加,無論時下國人以何種憐憫、嘲笑、輕篾的口吻看取俄國,我都把目光投向莫斯科,那裡發生的一切更使我陶醉、神往,俄羅斯成為我的精神麥加。

一個渾身破爛,在寒風中顫慄的流浪漢,一個守不住家產卻敢於重新上路的朝聖者,一個即使跌倒在地也舉首望天的巨人,正是我的俄羅斯。俄國沒有遵循他人的法則,無論是金錢還是權力,獨裁者還是小市民,都糾纏不了俄國人疲憊而堅定的步伐。俄國在自己家裡破產了,但是比一切新老顯貴更有尊嚴。俄國在全世界面前摔倒在地,狼狽不堪,但他站起來了,顫顫巍巍,一臉蒼白衰弱不堪的俄國,高貴地微笑著,紳士般地拾起帽子,背好行囊,皮巧林式地瞥瞥那些興高采烈的圍觀者,邁開步子……。

俄國依然是世界的重心,就像三百年來一樣,它再次把世界帶到一個新天地,把自己放到約伯的天秤上,世界再次目睹了一出真正的史詩正劇。

尼古拉二世全家遺骸“連一根肋骨也不少”地從葉卡捷琳堡運抵彼得堡,安葬在歷代沙皇陵寢中間。無論羅曼諾夫王朝欠了俄國人民多少宿債,俄國都有氣量接受犧牲者亡靈的歸來,俄國分辨和判別善惡的底線寬廣而深邃,懺悔和寬恕總會像伏特加和黑麵包一樣,成為俄國靈筵最珍貴的佳餚。俄國人用一句“苦啊!”,用額上和胸前的十字比劃這樣簡單的儀式,就可以超逾極惡與至善,俄羅斯面對自己罪孽表現的聖徒情懷,總是讓自己噙滿熱淚,讓世界肅然起敬。正如葉利欽在尼古拉二世遺骸前的悼辭所言,安葬犧牲者“是人類正義的審判,是民族和解的象徵,是為共同參與的暴行贖罪”,俄國有勇氣面對自己,“20世紀是俄國失去和諧的世紀,血腥的世紀,仇恨和暴政曾讓俄國血流成河。只有依靠懺悔,依靠種族、宗教和信仰之間的寬容和融合,才能終結俄國的悲劇。必須把歷史真相告訴後代,讓他們自己去建設一個自由、民主、和平、幸福的世界。”

羅馬教廷為湯瑪斯·莫爾、布魯諾等歐洲良知恢復名譽,花了幾個世紀。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諾維耶夫、托洛茨基、圖哈切夫斯基們和幾百萬冤死者在50年後,就從地獄式的魘山噩海中抬起被“歷史篩檢程式”洗去血污的頭顱;與此同時,史達林、莫洛托夫、維辛斯基、葉若夫、雅戈達、貝利亞們永遠被宣判為暴君和劊子手,俄羅斯的歷史-精神天秤奇跡般地達到平衡。

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流亡二十多年後,歸返俄羅斯。俄羅斯母親有足夠遼闊的土地歡迎所有遊子的歸來。這位“唯一活著的俄羅斯文豪”表現了真正的俄羅斯兒子的忠誠:“俄國一再陷入可怕的狀態,俄國必須擺脫帝國的狂妄和專制的深淵,俄國的彌賽亞精神才能復活,指引俄羅斯靈魂的星星還在閃耀,千萬不要讓它熄滅!”

由於俄國的犧牲精神,由於戈巴契夫個人的良知高度,東西方冷戰未經任何磨人的談判嘎然終結。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各國,突然分享到多麼巨大的恩惠啊。

困擾世界、分裂人類的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兩大陣營之間不共戴天的對峙,被一種雖然尚不系統完整,然而已明晰可辨的人類意識和世界命運所取代。全球產業分工、資金流通的最大障礙陡然消失,現代科學技術、知識經濟和勞務輸出如血液迴圈暢通無礙,世界經濟持續增長,人類財富在十幾年間增加了一倍以上,中國是受益最大的國家。

柏林牆一夜之間坍塌,最浪漫的德國人也不敢奢望的統一由上帝之手完成了。東歐諸國回歸一千多年中孕育的歐洲文明,歐元、歐盟、歐洲一體化進程把歐羅巴推到凱撒、亞歷山大、拿破崙、希特勒們依靠武力從未達到的歐洲聯合與統一的大廈門口,歐洲沉寂了近一個世紀的智慧、活力、創造天才開始復活。

這一切都是在歷史成本極低的基礎上出現的,只有一個國家——俄羅斯——為此獨自承擔了主要責任。俄國的一切都是自己選擇的,基督教、希臘精神、伏爾泰、啟蒙哲學、黑格爾、馬克思、十月革命……,俄國再次作出選擇,這次它選擇了自由、民主、憲政和上帝。三個世紀以來,俄國總是面對自己的黑暗、愚昧、專制、不幸、苦難、罪惡,以一代又一代的鮮血、悲傷、迷惘和祈禱走向救贖。

從弗拉基米爾大公到戈巴契夫總書記,俄國人從不被世俗最高權力眩惑,從不滿足於擁有全世界最遼闊最豐饒最美麗的土地,它以數以萬計的教堂、修道院、要塞和古堡,以全世界最觸目驚心的朝聖隊伍走向彌塞亞降臨時分。在俄國無數“弗拉基米爾大道”上,總是聖徒牽著天才的手,殉道者扶住戰士的肩膀,整個俄國可以在一個男孩的眼淚前潸然哭泣,在一名妓女前懺悔,在大地解凍冰淩劈啪作響的早春像嬰兒一樣接受新生的洗禮。只有俄羅斯,並不以強大、富有、美麗自詡,而以神聖自命,弱者、罪人和天底下不幸的人,會優先蒙受俄羅斯上帝的垂愛。羅馬式的貴族、美國式的資本家和中國式的暴發戶都只會引起嫌惡和憐憫。只有在俄國,即使最徹底的戰鬥的無神論者,骨子裡都是尋神派,俄國人要麼信仰上帝,要麼反叛上帝,但不能沒有上帝。猶太民族以其獨具的使命成為上帝的選族,但它與人類大家庭似乎天然隔著一條無形的溝壑,它屬於這個星球,更屬於那個彼岸世界。惟有俄羅斯,即使滿懷絕望,即使所有天使下來接引,也不忍離棄自己的苦難土地。

俄國的一切都是真正獨特、唯一、不可重複的。俄國的敵人是世界歷史上最野蠻、最強大、最可怕的征服者和暴君:蒙古-韃靼鐵蹄、拿破崙、希特勒。彼得一世在芬蘭灣涅瓦河口一望無垠的沼澤河灣上建築起世界上最宏偉壯麗的都城,幾乎整個歐洲城市的精華都被移植到波羅的海夢幻般的夜空之下。從普希金到托爾斯泰,俄國詩歌、戲劇、小說、散文在幾乎荒蕪的俄國文苑裡開出讓世界眼花繚亂的奇葩異花,俄國十九世紀的夜空一時群星輝耀;只有列賓、蘇裡科夫、克拉姆斯科伊們才敢於告別學院和前程,以俄國大地為背景,以俄國命運為題材,以俄國苦難和希望為模特,巡迴漫遊,睥睨東西畫廊;只有斯特拉文斯基、拉赫瑪尼諾夫才能把一個偉大民族行將地到來的災難和使徒般的勇氣寫在俄羅斯音樂的殿堂裡;只有普烈漢諾夫,只有《路標》作者們,才敢在災難尚未演變成浩劫之前,起身斥責未來的暴政,沉痛檢討俄國知識階層對俄國人民不負責任的放縱和教唆;只有薩哈羅夫、羅斯特洛波維奇才會在功成名就、譽滿全球時堅守自由原則和良心高度,慨然與帝國分道揚鑣,甘願被放逐流放;只有勃洛克、葉塞甯、馬雅科夫斯基、茨維塔耶娃們,才能如赴幽會地回歸彌塞亞精神,把紅色十字架塗在20世紀俄國封面上;只有托洛茨基、布哈林等全世界率先執掌億萬人生死大權的老布爾什維克,始終葆有某種人性和理想,擁有被放逐、暗殺和槍決的命運;只有赫魯雪夫、戈巴契夫、葉利欽一類君臨天下的共產黨領袖,才敢於鞭屍暴君,為了正義和真理,不惜讓一個邪惡制度提前壽終正寢;而他們本來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遵循國家和人民的意志”,動用武力輕而易舉地鎮壓自由精神和民主要求,“旗幟鮮明”地捍衛蘇俄政權和意識形態法統,勿需承擔任何叛逆與異端罪責,勿需目睹俄國人五百年來締造的歐亞大帝國土崩瓦解而無所作為的千古惡名;驅使他們參予並完成大幅改變人類命運的世界性轉向的,竟是極其樸素的感情和最不起眼的良知力量,是與全世界無與倫比的統治權力極不對稱的仁愛之心和自由精神。這種權力哲學和統治原則,不僅從來沒有在中國和東方出現,也不曾在西方政治史上找到。甚至只有維辛斯基、葉若夫、雅戈達、貝利亞等俄國式的劊子手,才會在咽下最後一口氣時,請求上帝寬恕;只有俄國暴君及其同夥的後才人有勇氣逃離專制祖國,譴責父輩們的不義和罪愆;只有在俄國,才會出現拉斯科爾尼科夫、別爾明、克利維茨基一類藐視帝國的叛逆者,公開與暴君決裂的獨立特行者……。最讓人驚訝的是,在俄國,在歷史天秤上,良心比權力更重,救贖戰勝罪性,並不是貴族、知識人和社會精英的特權。無論蒙受多麼漫長、深重的苦難,俄國人民從來不曾被完全奴化,被徹底敗壞,甚至俄國統治者也始終殘存著人性的底線,亞力山大二世在生死之際攙扶他人而到臥血泊的形象多少搖弋著十字架的啟示……。只有在俄國,僅僅因為道德緣故,人民一旦看清真相,就會任由一個令世界畏懼、令俄國“自豪”的超級大國毀於一旦而決不為它再流一滴血。試問,當今世界上,哪個民族僅僅因為精神的純潔和道德的高尚,就可以讓一個不可一世的政權無助地垮臺。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啊?它打破了西方三個世紀一統天下的世界格局,在六分之一的世界陸地上創造了一種新的文明、新的國家,它代表了人類解放的新希望,聲稱將把全世界的窮人和勞苦大眾帶到永遠解放的道路上,它用30年時間完成了西方兩百年才達到的工業化,它的養老、住房、教育制度,它的芭蕾舞、電影、奧運獎牌使整個西方黯然失色,它把第一顆人造衛星送上太空,實現了第一次載人宇宙飛行,它的國防力量和核武庫讓西方心驚膽顫,蘇俄締造者一百周年誕辰時,它的五大航母集群同時在世界五大洋巡戈。約翰·裡德九十年前寫下《震撼世界的十天》後患傷寒死在莫斯科,這名美國記者臨終時為自己將葬在紅場而無限欣慰,列寧和克魯普斯卡婭同時為他的書作序,稱“像約翰·裡德這種描寫了俄國革命捐軀者的葬儀的人,理應分得這分光榮”。一些名聲更大的西方人羅曼·羅蘭、杜威、肖伯納、居裡夫婦、愛因斯坦、威爾斯等都沒有吝嗇自己的言辭表達對俄國革命的關注和嚮往;儘管有更多數量的西方人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俄國發生的一切正是對西方文明的直接威脅,蘇維埃政權不是通過公眾支持,而是通過暴力、狡詐和謊言上臺的,是靠著殘酷鎮壓所有反對派以維持其政權的,布爾什維克實行否認財產私有制和法制原則,摧毀宗教信仰並強行無神論,他們造成的恐怖和文明的潰退將遠遠超過法國大革命雅各賓黨人,它是一口沸騰著專制與暴力、仇恨和迫害的紅色火爐,蘇維埃俄國比沙俄帝國對西方的威脅更直接,更難以避免,俄羅斯將是西方文明的頭號敵人;儘管俄國後來的歷程比西方最陰暗的預言還恐怖,但俄國人民與這個紅色帝國分手,仍然需要罕見的道德勇氣,精神上的昇華和超逾自己祖國歷史的非凡毅力,——這遠不是哪個民族都具備的。

沒有誰能預告俄羅斯的未來,走出苦難和黑暗的民族不一定必然走向幸福和光明。但是,俄羅斯,連同它的悲劇和罪孽,都栩栩如生,如泣如訴,這個民族與太陽底下的所有民族一樣,有自己的陰霾,不可告人的骯髒紀錄,難以掩蔽的罪行,它那充滿戰爭、征服、奴役的史績,那舉世側目的秘密員警系統,臭名昭著的書刊檢查制度,可詛咒的苦役和流刑制度,充斥陰謀和殺戮的彼得-保羅要塞,以及它那極端、矛盾、絕對和末世主義的天性,它那亞細亞專制主義毒根與歐羅巴自由花朵之間的古怪嫁接,它那不時攪得鄰人和全世界不安的神經痙攣性的歷史發作,都使這個擁有雙頭鷹的雅努斯神,可能在未來某個時候,再次讓人們震驚。

我們應該真正慶倖的是,不是希特勒、東條英機,也不是本·拉登和其他動輒“不惜發動核大戰”的獨夫民賊和戰爭狂人,而是蘇俄統治集團緊隨美國之後,掌握了能毀滅世界的巨大核力量,即使在冷戰最令世人絕望的時候,蘇俄核電紐也從來沒有被恐怖原則和邪惡指頭掌控過。

克里姆林宮一度成為世界的希望,成為半個人類的祖國,不是沒有緣由的。即使遭到重大的扭曲,付出前所未有的代價,俄國的救世精神仍然擁有特殊的啟示意義。俄國的經驗本來就由兩個源頭匯合衝撞而成,西方基督教、文藝復興、工業革命、啟蒙運動和社會政治大革命以任何人也難於逆料的方式進入俄國,俄國從彼得一世開始,一直是西方文明最自覺最宏大的中轉地和實驗場,俄國的蒙古-韃靼軍事專制主義與自由、平等、博愛何其難以相容,俄羅斯要越逾、戰勝的,乃是世界上最難消解的悖論,最難抗拒的宿命。

但俄羅斯仍然是我的精神麥加。

俄國是奇跡叢生的地方,俄國讓一切人類經驗教訓都黯然失色,當西方驚魂甫定,感謝上帝終於讓俄國這個西方三百年來的最大威脅成為歷史陳跡時,俄國仍然維持著基本的尊嚴。它那佈滿血絲的眼睜充滿痛苦、迷茫,但仍然放射著光芒,那是幾百年間俄國人在清水、堿水、血水中浸泡,在西伯利亞和古拉格群島上磨礪出來的光芒。沒有玉石俱焚的怨毒,以牙還牙的仇恨,俄國表現出真正男子漢的高貴,自己的傷口自己舔,牙齒掉了和血吞下,肋骨斷了用手撐往。沒有誰,無論西方還是東方,給俄國一絲同情,讓這個飽經磨難、自化膿血的巨人有所支撐仰息,世界在目擊俄羅斯倒下去的時候,是多麼欣喜若狂啊,卻沒有留意到,這位巨人即使肢離體解,還是那麼龐大、倔強,顯示出超世的力量、不可摧毀的意志,不可思議的是,俄羅斯並不怨天尤人,自暴自棄,一個民族面對如此深巨的曠世劫變,表現得如此從容,莊嚴,甚至優雅浪漫……,這正是神聖俄羅斯的本色!君不見,俄羅斯母親,高加索的英雄,伏爾加縴夫和彼得-保羅要塞的幽靈都在一一復活,在專制暴政和紅色帝國土崩瓦解的同時,自由、民主、多元和神聖的俄羅斯開始誕生。俄國正在領受新的天命,創造新的奇跡,它沉重的喘息使整個世界不得不傾聽。在人類歷史上,何曾出現過如此悲愴而壯麗的方死方生,敢恨敢愛,予取予棄!勢利的人類至今不能洞察俄國的轉向對世界的意義,是因為當代社會已經喪失了領悟和表達偉大史詩的能力,那曾是普希金、屠格涅夫、赫爾岑、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別爾嘉耶夫、梅烈日科夫斯基等俄羅斯天才們最擅長最傾心的活計。只要俄羅斯原野墓地上空的流雲還在飄蕩,無數教堂還在敲響悠遠的鐘聲,白嘴鴉還在春天某個時分如約歸巢,只要冬宮、夏宮、斯莫爾尼宮、克里姆林宮的雕塑、柱頭、壁畫、吊燈、陵寢和無數明亮清澈的眼光還在閃耀著光輝,俄羅斯就會上升起照耀世界的星辰,俄國可能再度讓世界不安,俄國更可能給世界帶來福音。

雖然沒有去過,但俄國的一切都是那樣熟悉、親近,就像一位遠行的兄長,老朋友,有時甚至就是另一個我。俄國曾把我們帶入泥淖、血路、深淵,但誰也無權譴責俄國。相反,中國本來就滿懷功利之心追隨其後,阿諛奉承,“一邊倒”,言猶在耳;一朝反目,立成寇讎,不共戴天。在人家困厄紛至時,我們何曾表露出尋常的同情和起碼的關切,直到互為“關係年”的今天,我們從來沒有對俄國表達過真誠的敬意和祝福,不過沿襲毛澤東們的積習,除了利害、算計和“戰略合作”而外,中國何曾去到俄國那些巍峨宏偉、金碧輝煌的教堂、宮殿中,傾聽一下俄國世世代代如聆天堂之音的鐘聲,何曾在那些蕁麻地和柏樺林間的十字架前駐足深思,何曾在那些青銅、花崗岩、大理石和黃金白銀鐫刻的雕像前脫帽致敬!

兩千多年前,我們的先知就表達過尋找精神祖國的世間原則:道之不行,乘桴浮於海。西方的自由、多元、富足固然令人嚮往,中國一夜暴富的誘惑和感官享樂的世俗狂歡未必毫無意義,但我只選擇俄羅斯,勿需安魂詩、“白癡”般的聖者、高加索的積雪、西伯利亞的原野,幾首俄羅斯民歌,幾句阿赫瑪托娃的詩行,幾本《往事與回憶》,就足以教我心嚮往之了。俄羅斯,就在窗外歌樂山那邊,同樣的秋光下,不一樣的月色中。

我曾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一篇題為《俄羅斯啟示》的文章裡寫下“聖地不空”幾個字。近二十年過去,至今我還想得起寫下這幾個字心中的感受。現在,它們大概已經融進俄羅斯靈魂復活的浩大彌撒曲裡。不敢自稱為俄羅斯命運的東方祝福者,至少,在它空前困窘尷尬時,我沒有報之以冷漠和鄙夷。因此,哪一天踏上俄羅斯土地時,我會懷著對一名不曾謀面卻心儀已久的老友的傾慕說,你好我的麥加,我的俄羅斯!

(原載《民主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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