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復興中華民族精神之祭奠——紀念王康先生百天祭日

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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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王康較晚。2008年他首次來美國,那次他在美國逗留的時間不長。記得,他與鄭義、北明、蘇煒、岳建一等七、八友人來我居住的小城伊薩卡,我們一起參觀康奈爾大學,遊覽卡尤嘎湖、葛蘭峽谷……。以後,大家再次聚首普林斯頓,為王康的紀錄片拍場景,亦曾商議辦流亡文學刊物。

當時,王康率團隊繪製的巨幅畫作《浩氣長流》大致告終。我無緣見原作,但看過圖片,朋友們也再三談及。一幅畫作,長余千米,可謂「瘋癲」。作為藝術,我不贊成「大」,尺幅之作亦可容天地。但《浩氣長流》不可以藝觀之,其是中國國家與民族興亡之祭奠、之鐘鼎。金字塔之宏偉,雅典神廟之壯拔,科隆大教堂之巍峨,非於天地、興亡、神鬼之境,不可語喻。就精神、氣象,《浩》作亦屬此類,其是中華民族、國家祭奠之作。

1949,中華民國亡;再後三十年,中華文明滅。非有家國天下情懷,難以體悟亡國滅魂之哀之痛。仰天而嘆,毛三十年,屠地富戮精英滅商賈焚典籍,掘墳挖墓,封國戕腦……,人類數千年文明未曾有之。顧炎武有「亡國與亡天下」之說。1949後數十年,中國乃是滅道統而亡天下。正是由此大背景,而有《浩》作。在「新中國」摧毀的廢墟之上,《浩》作乃是為中華民族與文明正名、召魂之鼎。

《浩》作何以如此之巨?當然,抗戰驚天地泣鬼神,壯哉;但此外亦有當世原由:所謂「新中國」乃彌天大謊,中共依暴力,篡改歷史,偷天換日,將民國350多萬抗日殉國英烈沈埋深淵之底。數十年來,其盜名欺世,以馬、毛取代中華文明道統,以致中國民族由走火入魔到魂失魄散,道德淪喪。中共意識統治猶如大山,橫梗國人頭頂心間,非有倒海之勢,拔山之力,不足以顛覆之,震醒國人。中共至今封禁《浩》作,何以?就是懼其為中華民國正名召魂,顛覆「新中國」之偽。

1911,滿清滅,民國立。1911至1949三十八年,民國作為國家甚是失敗,內有內亂,外有外患。按說中國民族很有承難負重之耐力,無奈諸難重疊,終不堪負。近代中國命運多舛,天、地、人皆悖;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然終亡。

民國雖亡,但這三十八年,卻是英雄輩出,民族之志之勇之精神光焰燦爛,乃中國又一春秋之象。二千年前,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國,至魏晉中國精神文化蔚然一變,至唐儒道釋渾然為一。1840年後,中國士林始汲學西洋先進,至民國蔚為大觀。蔣介石先生本人即一象徵,其是中國道統繼承者,王陽明、曾國藩之傳承;而又是虔誠基督徒;其維護中國道統,而又竭力將中國建設為現代國家。

謝選駿先生將中國文明分為三期,首期是中國本土文明,佛教進入中國之前;二期是佛教進入中國,融佛教為一體;三期是近代,汲融基督教文明。民國呈現了三期中國文明的充沛活力——現代中國文明。彼時,人傑薈萃,各派思想噴薄而出,工商交教文各界事業勃發。其既承繼中國三千年故有傳統,又汲融西洋現代之精神之科技之工教。如無蘇俄之顛覆、日本之入侵,中國即使有內亂,也終將完成中華文明復興之大業。可惜,中國復興之業竟然嘎然夭折。

民國八年抗戰,一洗中國近代百年之恥,乃中華民族數千年文明集中之體現——其道義、仁德、忠信、勇氣、意志、智慧,抗戰精神即中華民族之精神。誠如王康語「此戰,乃中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以降,山河破碎、亡國滅種之最後關頭;亦為中國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之神聖抗戰;更是中華民族貞下啟元、旋乾轉坤之偉大新命;此戰,一掃中國積弱積貧、一盤散沙之敗像;一挽中國內憂外患、瓜分豆剖之危局;一新中國之民族意識與天下大義。」(王康《告同胞書》)《浩》作祭抗戰,旨在復興中華民族之精神之文明。

鄭也夫先生撰文言《浩》作是行為藝術,誤解了;王康此舉實是中華民族精神、國家復興之祭奠。「新中國」尚「唯物」,祭祀精神於國人已遠,即使清明掃墓,國人大多也忘失神、魂。文明不是一天創造的,而由漫長時間逐漸積累而成;而且文明珍貴而脆弱,必需賦予其神聖之意義——文明即「神話」。因此,在文明的傳承中,祭祀至關重要;文明由此而誕生,依其而傳承。其基於生死存亡,確立「人」之精神與道德,並賦予其神聖之光,由而文明立——有「人」。且,在時間流逝中,祭帶領人不斷回到文明的起點,重領「人」的意義、精神與道德,使之生生不息。基督教每周的禮拜即是面對十字架的祭奠,由此而堅定其信仰,使基督精神活於現世人間,常新常在。

人的存在是生命的存在——肉、感、情、欲、幻、夢、思、知、憶、行以及不可知的神秘之境,知與理性僅是生命中一小枝,而且很有限。生命是小宇宙,其終極無限而不可窺知,那是「鬼」「神」「魂靈」之界。有關「人」之意義,僅僅「知」是不夠的,而需進入人整個生命,以致抵達其「神秘之境」。這就需要祭祀:以血、犧牲、生死震懾,撕開世俗之限,抵達「神」:以神聖的儀式,獲得神的首肯許諾,使「意義」獲有神性,注入生命,成為我們的靈魂。由此人而為「人」。無論知識、理性、科學怎樣「進步」,宗教終歸是人生命的最高儀式;此即「智慧果」與「生命樹」之別。明此,就會理解王康為什麼不去著書,而要弄這麼一幅大畫——主持《浩》作之祭奠。

中國文明的中心是做人,人而求「仁」;「仁」而為「人」。在王康所有著述、演講、筆墨中,其思想或對或錯,或偏或全,都那畢竟只是「思」。而比「思」重要的是他的情懷,他那份赤誠、憂思、悲憫、激情、熱血、大愛——對人、對天下、對中國國家、民族之罹難、眾生之苦痛。作為孔子的門徒,「天」、「仁」在他心中。仁者「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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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中華民國終被顛覆,但其精神則是中華民族正統之精神——以抗戰為代表。但1949年後,民國及其精神則被徹底埋葬了。王康痛言「不虞江山易手,風雲變色,當年英烈,竟罹隳顛。日光即時慘淡,水波剎那凝寒。掘石鏟碑,挖穴撬墓……,悠悠蒼天,彼何故哉?萬千子弟,成仁取義,血寫春秋,死何慘烈,辱之何咎!同為胞澤,更被其恩,於心何忍!……弔祭不至,精魂何依?……唯以鮮花寄絕壁,醇酒酹洪波。它年肅容鐘鼓,頂禮膜拜,血食天下,永祭無替!」(王康《鄂西石牌之戰七十年祭》)《浩》作即此祭奠,王康乃主持祭司。

中華民國雖敗亡,但卻開拓了中國現代文明之大道。所謂復興中華民族與文明,即在回至此大道,回復中華民族道統——民國時代之精神之文化。《浩》的創作作為一悲壯的祭奠,重現與復活民國時代中華民族的氣象與精神,為被扼殺、埋葬的中華民國及民族精神正名、召魂。「一旦為國捐軀爾後又蒙受污垢的抗戰英烈站立成陣,著舊時裝,雄姿英發,浩氣凜冽,義道並立,神形兼俱,就至少在宣告一個精神事實:中國人已開始尋覓自己的現代元年,自己的精神元旦。 」
(王康《我們的精神元年》)

《浩氣長流》畫冊封里題辭是「國於天地,必有興立」;封底里題辭是「周邦雖舊,其命唯新」。其卷首語:「當您開啟這本厚重的圖冊時,您便臨近一座祭壇,一聲招魂,一次升華;當您闔上最後一頁之時,便是您會通天地、往來滄桑而臻於不朽之日。我們曾焚香燃燭、清酒馨餚,願您也有此情懷與儀式—……」。王康言「《浩》畫無意闡述70年前經緯萬端的歷史,我們給自己提出的要求是:為民族先烈寫實造型,樹碑立傳,保留中國的火種和性靈,以敬獻我們卑微的感念與祭祀。」(王康《又見浩氣長流 》)

2005年1月18日,王康、歐治渝、席慶生等一行七人,驅車前往湖南衡山,祭拜忠烈祠。2005年6月1日,《浩》作正式啟動,王康帶領團隊「焚香燃燭,清酒馨餚,躬行敬拜,追遠慎終。祭祀,是《浩氣長流》團隊經常要舉行的儀式。在描繪長卷的八年中,每逢重要的日子——抗戰紀念日、將領們的犧牲日、新畫卷開筆——畫家團隊都要焚香祭奠明志,以莊嚴的儀式來表達其無比虔誠之心。」(吳放《抗日史詩國畫長卷<浩氣長流>:國畫的誕生》)

繪製《浩》作,王康的祭祀精神是自覺而明確的。王康在《告同胞書》中記「國於天地,必有與立。弔祭不至,精魂何依。在人類達致天下一家、世界大同之前,所有國家都必厚葬隆祭為國捐軀之民族英烈。…… 以國家名義祭奠抗日陣亡將士至今竟付闕如!民族精神,怎可凝聚,國家意識,緣何共認?」「數字或可商榷,青史傳錄或將補正,甚而先烈碧血白骨亦會湮滅枯朽,惟天地浩氣,不曾瞬斷息絕。後世國人族裔,循流溯源,當知中華復興其來有自,冥冥中天佑中華之歸趨憑依,中華使命悠遠博大莊嚴神聖之寄寓託付,而知所感念,知所傳承,知所垂命。」

祭神,神在;祭亡,神亡,道亡、天下亡;無祭祀,即無文明。南嶽忠烈祠,是現代中國國家、民族、民族大義與精神的莊嚴祭祠,那裡葬有國軍數千抗戰英烈的骸骨——包括數十位殉國將領,祭有「抗日陣亡將士總神位」——代表著民國350多萬抗戰殉國的將士。然而,「1950年,新政權一紙批示,忠烈祠連同湖南境內所有『反動遺址』被斧鑿火毀」,無數殉國英烈遭挫骨揚灰。南嶽忠烈祠毀,即中華民族大義與精神毀、中國民族毀、中國文明毀。故而毛三十年,魔雲籠罩,暴虐盈天下,數百萬人橫遭屠戮,數千萬餓殍拋野,全民焚書毀廟、相殘互害……。道統滅,邪惡行;神亡,而鬼魅猖。

反觀日本,作為戰敗國,其不顧諸國強烈譴責,靖國神社常年香火不斷,年年季季均隆重祭奠,國家政要魚貫前往頂禮膜拜。何以?撇開日本於國際責任與道義,及其日本文明之缺——有國家、民族而無天下;僅就其本國本族而言,靖國神社則是日本民族立世之「本」,大和魂靈所在——其精神、道統、禮法,以及民族認同、尊嚴與意志。日本寧可玉碎,也不會放棄祭拜靖國神社。戰後,在戰敗的廢墟上,日本迅速建設為世界頂級發達國家,靠的就是這種精神。

中國文明毀之久矣,國人內心一片廢墟。中華民族真復興,根本所在是精神復興,歸三千年之道統,「天」「仁」為本。「中國欲在東方和平崛起並與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開出人類的新路來就必須進行一場民族精神、人間道德和歷史認同的回歸和革新。」(王康 《我們的精神元年》)王康以此為使命,帶領其團隊,奮然重建搗毀的「忠烈祠」。《浩》作是南嶽忠烈祠的復生,為民國350多萬殉國英烈正名,重現中華民族真精神:天下大義、仁愛悲憫、系億萬黎民苦難、浴血奮戰,慷慨犧牲,忠信寬恕、國際擔當、人類共榮、祈願世界永久和平……。何為中華民族?其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何為其精神、道統、人格、道德?此在。

王康自命「此生就做大事」。《浩》舉即是天大的事——就其意義,其是「國於天地,必有興立」之事;是中國國家、民族祭奠、正名、召魂之事;是中華民族精神、道統復興之事。悲觀些說,即摧毀的中國文明如何走出廢墟?

特別要提示,《浩》作直接祭奠的是中華民國350多萬殉國的抗戰英烈;由祭奠350多萬殉國英烈,為中華民國正名召魂;由為中華民國正名召魂,而貫通中華民族數千年的道統、精神與文明。這場悲壯祭奠的背景是:無論中國經濟怎樣騰飛,其腳下仍是摧毀的文明廢墟。
《浩》作是立此廢墟之上的莊嚴祭奠。此即《浩》作當今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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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對王康是否算思想家有爭議,言「偉大」者有之,言算不上者亦有之。王康自名「民間思想家」。鄭義言,「『民間』即『禮失而求諸野』的那個『野』」,其「首先是一種反抗的姿勢:與宮廷、體制劃清界限,自絕於經濟仕途、學院翰林」,有著「戰鬥的渴望和獨傲群雄的孤憤」。(鄭義《神聖的維度——「老康秉燭」附筆》)。再者,如果將眼界拉出當下中國,那麼「民間」二字亦含有王康的自謙。

「思想家」的涵蓋相當廣,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是之;《歷史的終結》的作者福山亦是之;然而前後距離廣闊。如果近現代中國魏源、嚴復、譚嗣同、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蔡元培、胡適、陳獨秀、魯迅等等是思想家,那麼王康亦是。八九年,王康撰寫《未來十年中國改革的基本構想》——《中國改革憲章》,系統地提出改革中國政體的設想:中國需要再次革命,清理斯大林、毛澤東遺患、革除集權政治、修改憲法、實行民主憲政。此《憲章》是《零八憲章》的先聲,早於後者十七年。四十餘年,王康著述、演講甚多,批毛、批共產革命、批極權體制、紅色帝國;加之批左翼、「五四」、魯迅……。王康肯定民國,追隨孔子,主張復興堯、舜、禹、湯、周、孔之道統;希冀「孔子與基督握手」;他的終極理想是世界大同。當然,王康的思想有局限,但自成體系。在中國近代以來的思想譜繫上,王康當屬之。如果言當代,他應是重要的一位;其之所以重要,其中之一即在他走出了「新中國」的文明廢墟,並且也走出了西方價值的局限,繼承了中國近代以來梁漱溟、馬一浮、熊十力、唐君毅、牟宗三等先賢保守主義的傳統,重新提出復興以孔子為代表的中華民族傳統精神,並將之當作人類文明重要構成。他說「全球化時代為中西文化的對話與交流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空間,儒學承擔慎終追遠、存亡繼絕的歷史責任,也秉持求同存異、革故鼎新的未來信念,其『天下一家』、『世界大同』、『四海兄弟』的人文理想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的倫理原則雖然從來沒有真正實現過,但它們正是21世紀人類社會亟需的精神資源。」(王康《東去江聲流汩汩,南來山色莽蒼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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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王康算不算思想家不重要,「君子不器」,「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中國傳統文明,沒有「思想家」這個詞,古人崇敬的是聖賢。尚聖賢,在於崇道義,中國文明是倫理文明,核心是「仁」,知易行難。國人將「思想家」取代聖賢,以「思」代「道」是近代的事。此變,源於歐洲啟蒙運動,以理性取代上帝。

所謂「啟蒙」即是挑戰中世紀基督教信仰。在特定的時代,啟蒙思想有重要意義,其是個人與理性的解放,衝破中世紀宗教精神統治。在當時,啟蒙思想與基督信仰激烈衝突、對立;但是著眼歐美文明整體,二者實是一體,相輔相成。如果說中世紀是歐洲文明這棵大樹的根與軀幹;那麼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則是其花束、果實。歐洲精神文化是二元的——包括笛卡爾、牛頓本人:基督教信仰與人文理性並行——兩希之平衡,至今如此。

西方近代思想由笛卡爾始,「我思故我在」有三要點:1、個人意識;2、普遍懷疑;3、理性求證。由此歐洲思想家輩出,爭相創造自己的思想體系。他們的思想取代了《聖經》,成為近代精神權威。個人精神獨立,理性解放,思想繁榮當然是好事;但有其利必有其弊。思想家們的自負帶來諸多負效應:1、個人中心;2、懷疑、否定既往傳統;3、以理性取代上帝——崇拜知識、思想、科學。「個人」「懷疑」「理性」三者的突顯,既推動了近代歐洲的巨大「進步」;卻也留下了後患。

花、果當好;但根、干為本。康德呼應笛卡爾,終結了啟蒙思想,他規範了理性,划出了理性的邊界。終其一生的思考,康德的終點——理性的歸宿——是:「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1、「頭頂的星空」:神聖的、無限的、不可知的絕對之境,即「天」或「神」;對之唯有敬畏——彼界、宗教精神。2、「心中的道德律」:「人」之道德——此界,「人」的界定。其既是先驗的——道德內在於人心性,來於神;又是人理性之自覺。上帝存在與否超越理性,不可言;但對上帝的信仰則是必需的——公設上帝,因為那是經人的存在經驗驗證的。

「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是文明的終極命題。它們的的具體內容是什麼?《聖經》數十萬言,中心是:敬畏神;遵從「愛」與「十戒」。中國道統三千年,其核心二字即「天」與「仁」。佛教的核心是涅槃與慈悲。伊斯蘭文明是「信仰真主」與「行善」、「愛人」。凡人類文明莫不如此。此兩點是文明之起始,也是其最終歸宿,其不可動搖,亦不可逾越,「天不變,道亦不變」。無論科技怎樣發展,「星空」之無限並不由此而收縮半毫;無論社會怎樣風雲變幻,「心中的道德」也終是為「人」之本。如果現代文明舍本,而崇拜科技、主義(思想)、物與幻象(藝術),最終將使人類走向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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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康豪爽俠義,各界朋友諸多;但在知識界卻頗孤立。由於孤傲,他自外於體制,行思於江湖,自然被歸屬另類。再,他雖然反中共極權、批毛、批共產革命,乃至因參與「八九」運動,遭當局多年通緝,但由於他肯定民國,尊儒家道統,希冀復興中華民族精神與文明;而遭至知識界許多「自由人士」的鄙薄。

毛三十年,中國思想、文化慘遭滅頂之災。上世紀八十年代,自由思想重回中國知識界,氣象一新。當時主要是反毛、文革、反極權專制,要求思想、言論自由,實行民主;經十年,最終導致「八九」運動。由政治,這沒的說;但眼界尚淺短。在中國當代「新自由主義」的潮流中,仍沿襲「五四」激進之見,將中國傳統文明、孔孟之道視為「封建」糟粕,甚至認為毛是封建帝王,中共極權統治是封建專制復辟,是由於「五四」反封建反專制不徹底。這實在是誤見。

王康直言「『五四』的教訓是沉重的,『五四』的遺產是需批判的」。他批評「五四」新文化反中國傳統文明,其激進思想為共產革命進入中國敞開了大門;他指出:十月革命後,蘇俄遭到西方國家的圍剿,第三國際轉向東方擴張,於是聯絡《新青年》領袖陳獨秀、李大釗,在中國建立蘇共分支——中國共產黨。早期中共成員多是「五四」激進新青年,包括毛澤東。其後,《新青年》改為中共機關刊物。

中共奪得政權有諸多原因,其中有二:一是保守中國傳統的力量過弱;二、受「五四」激進思想「啟蒙」,有大批新青年——包括其領袖,投身共產革命,成為其狂熱信徒。由「五四」新文化到共產革命,乃至到文革,其間有內在的精神關聯,即現代激進「進步觀」:叛逆、反傳統,否定文明的連續性,烏托邦虛幻。中共革命的精神骨幹,包括其領袖們,大多是「『五四』新青年」,他們成就了「新中國」。這就是王康所說的「『五四』沉重教訓」。他說「『五四』遺產需要批判」,就是指其妄自否定中國傳統文明,鄙薄以孔子為代表的中國傳統精神、文化,趨炎附勢,自輕自賤,「我們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質機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並且道德不如人,知識不如人,文學不如人,音樂不如人,藝術不如人,身體不如人。」(胡適《不要上他們的當!》)是的,「不要上他們的當」,人不能被嚇唬住,「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自由派否定中國傳統,中共利用孔孟,在此雙重夾擊中,王康慷慨捍衛中國傳統文明,他將孔子列於與基督、佛陀同等地位;孔子不僅是其個人,更是中國文明的象徵,其精神與道德鑄造了中華民族的精神與人格。「孔子開創了中國獨有的人格世界,君子、仁人志士、豪傑、大丈夫、聖賢,構成中華民族歷經磨難而頂天立地的中流砥柱。」(王康《滄桑不易聖賢心—紀念盧作孚先生誕辰120周年》)對梁漱溟、吳宓、曹慕樊、譚優學、秦效侃等篤守中國傳統「舊學」的老先生們,王康滿懷敬意:「中國老先生們曾經遭遇的那份遠甚屈原、司馬遷們的苦難,那份從孔子以來未曾改易的聖賢氣象,那份君子情懷,志士風骨,書生本色,其中無量數的顛沛、磨難、苦情、隱痛、寂寥、蒼茫,無盡藏的堅忍、困守、撐持、超絕、曠達、懸望,我們只能永遠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王康《來路與去向》)

王康鄙薄自由派於歷史、民族的虛無態度,他說「第二次中日戰爭給後世最大的啟示之一是,像中國這樣一個民族,歸根結蒂,只能憑依自己的智慧、德性和力量自救自尊自強。企圖仰仗任何一個國家(即或是真正的友邦)的善意、調解、援助、恩賜,都幾乎無一例外地使中國飽嘗失望和挫折。」(《南方周末:王康專訪》)「秉承天意,踐行天命:1949年以來的中國,是近代以來中、外若干歷史事件交叉作用的結果,並非中國常態,更非中國終極形態;中國必將再次回到它的傳統和正道去尋找存在的連續性和動源,只有將中國現代的空前變局與曠古浩劫置於東、西方歷史與文化的正面遇合,見證之,轉化之,升華之,接通中國的來路與去向,中國的演變才將擁有偉大的前程,所謂『物極必反』、『貞下啟元』是也。五分之一人類的生存與安頓,造化的有情無情,人生的不幸有幸,悉備於此。」(王康《來路與去向》)

王康絕不是民族主義者,而是誠篤地秉持儒家天下精神:天下之義,天下之仁,天下之大同。他之所以苦苦追溯中國文明三千年之道統,實乃是因中國苦難之甚,敗而又敗,毀而又毀,荒茫無路,他是為中國尋正途。他感慨「中國也許是最無奈、最勉強、最痛苦,又是最虔誠、最執著、最急切地遵循西方的引導,最後走向歷史破曉時分的東方國家。沒有任何非西方國家,在近十代人一百六十餘年時間裡,成為西方各種主義、學說、思潮、運動、制度的巨大實驗場。從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從北伐東徵到國共內戰到改革開放……。在地緣上離西方最遠,文明類型上最與西方互為異類,最後被西方染指的中國,卻成為代價最高、規模最大、地震海嘯般文明再造的東方國家,稱之為中國五千年、世界五百年未曾有過的大變局,實不為過。 」(王康《走向歷史破曉時分》)

回歸中國文明,回歸堯舜禹湯文孔三千年之道統,復興中華民族之精神,實在不是由於偏狹自大,而是經近兩百年東西跌撞、國破家亡、血殍遍野之教訓。「一旦中國回到了它的正道,找著了它的力量,復活了它的精神,它就會給自己和世界同時帶來福音。也只有這樣,中國才能遵從自己善良、純樸的本性,掃除一切狂熱和野心。」(王康《超越歷史宿命?——中國抗日戰爭勝利斷想》)

王康視野開闊,對歐美文明、俄羅斯文明及中國文明,均有充分的理悟,他對中國文明的信心,不在其「古老」、「輝煌」、「博大淵深」等等,而是基與中華民族幾千年於艱辛、苦難的擔當。他說「西方的天命意識可望自然而然地為中國認同,包括西方歷史破曉的歷史哲學,所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所謂『天何言哉』,所謂『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中國在坦然面對時代黑暗、堅定走向歷史黎明的路途中,有特殊的精神支撐和道德期許,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所謂『仁以為已任,不亦重乎』,所謂『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中國純正的人生哲學是一切歷史哲學的基石,在『上帝缺席』的蒼涼寂寥天間,中國人甚至將苦難看成一種天意的垂顧。」(王康《走向歷史破曉時分》)

中國文明之復興最終要回到「天」「仁」之本,回到由此形成的三千年文明之道統,此非涉文明之涉高下優劣,而是歷史之宿命、文明之命運。如果你處身其中,它也是你的命運。人有人的命運,民族有民族之命運,文明亦有文明之命運。命運無可選擇,那就是天意。
文明宿命,並非可由意而擇。雖然諸文明相通,終極都是絕對的天與人之內心,但由於不地域、氣候、種族、語言不同,尤其是其生態、歷史不同,而生成其特有的形式和傳統。文明非開天闢地,一蹴而就,它們是在漫長的時間中,由世世代代具體的經驗逐漸積累凝結而成,滲透於民族日常生活細節及生命的潛意識——文明基因。各民族的生態不同,生命經驗不同;其意識、道德、文化、傳統也必不同。

古羅馬以戰爭、征服立國,其民族由此生成的榮譽、團隊、紀律、爭勝之精神,那是中國小戶農家永遠懂不了,且也學不來的。未曾經歷過封建制、貴族等級、世代農奴、宗教迫害、海外殖民與征服、美國西部開發,怎麼能有歐美的自由精神呢?近代前,中國沒有「自由」一詞;「五四」之「自由」,不過是知識青年叛家庭,反父權,爭性與婚姻自主;這與前者天差地別。民族生存生成文明傳統;而文明傳統也塑造其民族;二者一體。故文明各成系統,可相互借鑒學習,卻無法互換取代;否則就是民族、文明自戕自毀。文明首先是繼承傳統,守住體才談得上,據實情而「進」、而「變」、而「新」。中國自由派所謂「全盤西化」實是妄念,是二版升級的「全盤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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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康於中國重要的貢獻不僅在於他的思想,更在於他的祭祀精神。他有天賦,大才;全然可成為了不起的學者,著作等身。但他沒走此路,而要做「大事」。何謂「大事」?當代中國首要大事就是存亡繼絕,復興中國文明,復興「天」「仁」之道統——復中華民族之本,為中華民族正名召魂。

《浩》舉,由衡山忠烈堂祭拜,到數年持續的激昂創作,到台灣《國父紀念館》首展,再於美國華盛頓、紐約、洛杉磯、聖疊戈、舊金山巡展。乃是一場復興中華民族道統與精神的莊嚴悲壯之祭奠。其間,年青畫家婁山殞命,他「獨在昆明繪此巨卷(《風雨同舟》),突罹沈屙,咳血不止,步履踉蹌,仍每日作畫六小時以上, 終至不治。昊天不憫,忍奪兄弟。」(《浩氣長流》特別志記)畫家歐治渝畫瞎了一隻眼睛——他本打算死在畫布前。王康本人因在美國巡展,被禁止歸國,最終客死他鄉。「為什麼偏偏是婁山「死」在這畫上,什麼力量作法,非得要獻出一個生命,才能證實我們的誠意!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我們嘔心瀝血丶夙興夜寐都遠不能滿足那神秘的意旨。獻出生命,而且是最年輕最潔凈的生命。直到婁山躺在重慶南岸殯儀館,我才猛然明白,原來這是一次獻祭。」(王康《懷念婁山》)是的,這是一次獻祭,一場中華民族真復興的大祭奠。這是1949年以來,中國大陸首次為中華民國之亡,為中華民族道統、精神、文明之亡,為350多萬殉國英烈,為了中國與民族復興大業,而進行的莊嚴祭奠。重要的是,它祭於民間。而王康則是這場祭奠的主持祭司。

祭祀是人類最古老最重要的文明儀式,其標誌文明的誕生。祭祀通過生命之獻祭,打開生死之門,通達神(天),獲得其稱許,換回逝去的魂靈;並獻上祭辭,使人界的詺誓、祈願獲得神界之質,由此而成為人界的共同的生之命名、意義。反向言之,也就是通過生命的獻祭,讓人的信約、詺誓、意義上升至「頭頂的星空」,神聖化。

在人類以往的文明中,持掌文明命脈的是祭司——僧侶階級,他們獻祭自己,通達神,以保障文明道統的神聖性,及其在時間中的延續。
撇開種族之爭,當代以色列國的誕生乃是人類文明的一個奇蹟。當今沒有人可以否定猶太民族之優秀,他們貢獻了那麼多頂級的科學家、思想家、藝術家、學者……。然而其國家卻已滅亡了兩千多年,猶太人流落世界,到處遭歧視、驅逐、迫害,不斷地遭到集體屠殺。然而猶太民族是怎樣在兩千年的苦難中存活下來,並保存了他們的文明——信仰、語言、文化、民族認同?其間最重要的就是有拉比階級——祭司階級,是他們世世代代懷抱《舊約》,堅韌地守護猶太民族的信仰、道德、語言、文化;有他們才有猶太民族在兩千年滅國與苦難中的延續、有猶太文明的保存、有以色列的復生;有他們才有斯賓諾莎、愛因斯坦、玻爾、伯格森、以賽亞.伯林、伯恩斯坦 、卡夫卡、普魯斯特、基辛格、布熱津斯基……。對於猶太民族及其文明,阿吉巴.本.約瑟拉比(公元45—135)遠遠比愛因斯坦重要的多;即使當代大拉比施坦澤茲(公元1937—2020)也遠比年年獲得諾獎的猶太科學家、文學家更重要。

二戰,600萬猶太人殘遭屠戮,他們是戰後猶太民族、以色列得以輝煌復興的犧牲。看看猶太民族是怎樣祭奠這600萬犧牲的,可以說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祭奠此600萬人的殉難,已是戰後70多年全人類一大中心話語。我們不要只盯著諾獎、華爾街、矽谷、常春藤,認識猶太民族,更要去耶路撒冷哭牆,看看猶太人是怎樣麻衣黑服捧著《舊約》流淚禱告的,那是他們的「根」。猶太民族比任何民族更值得中華民族學習,學習其如何在動蕩、變幻、苦難、失敗、遭拋棄、踐踏、歧視中,堅韌不拔、自尊自重持守自己的古老文明——其信仰、道統、德行、語言、文化,這也就是持守民族的靈魂、命脈、尊嚴與意志;於此之上,進而與時俱進,廣泛地學汲融匯,「周邦雖舊,其命唯新」。

當今,人類在高科技、GDP、數字金融的快車道上狂奔,以致「現代」、「進步」、「發展」之類的詞都跟不上趟了。人類以眼花繚亂的新方式在重複二戰、納粹、共產革命、大躍進、文革的瘋狂,虛妄、急功近利、僭神之念驅趕人類奔向毀滅。這個時代,人類的微渺希望所在,不是比賽向前狂奔;而是回身向後,也就是由華爾街、矽谷回到哭牆,回到「頭頂的星空與心中的道德」:守住人類起始的元點:人與神之「約」,「天」與「仁」。

7

中國文明數千年,其間數次亡國遭異族統治,至於戰亂、改朝換代更是周而復始,但中國文明能延續下來,乃在有「士」階級。中國的「士」兼有治世與衛道雙重職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孔子是中國道統的大祭司,「士」階級的開創者。與春秋諸家不同,孔子的思想不是個人性的,他繼承的是堯舜禹湯周之道統,講的都是「天」與「人」之常倫,其中心是「仁」與「禮」——「仁」的形式。孔子奔走一生,存亡繼絕,力求復興毀壞棄絕的周之道統與禮儀,實現仁德天下——「天下歸仁焉」。「士志於道」,「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儒道於中國相當於西方文明的基督教,其為中華文明之道統,貫通中國兩千多年,不是沒有原因的。基督教滅,西方文明滅;孔孟滅,中華文明滅。

1949年後,毛誅「士」林,滅孔孟,焚書經,鏟「四舊」,毀廟宇,改文字;而毛自封為「神」,以黨干取代「士」,以「革命」為道統,以「小紅書」為聖經;致使災禍滔滔,民如蟲蟻,天罰地懲。中國曆朝歷代,由帝王到士林到百姓都要按時令祭天祀孔奠祖,然而當今中國卻於中心廣場展供殭屍;何其凶兆,悖天逆理;不幸吾族吾國為之將再遭天譴。明此,方可知王康《浩》舉重建忠烈堂,祭奠中華民國350多萬殉國將士之意義。

王康作為儒門後人,自覺繼承中國傳統精神,以復興中國道統為使命。他本可以作為學人,傾心著述;然而他滿腔熱血,欲濟天下。求道、問道、明道,終在於行道,知行合一。文天祥就義遺言「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王康撰寫《中國改革憲章》、拍攝 《大道》、促兩岸簽署《和平協議》等等是「行」,目的是促中國實現共和憲政,和平完成民族復興大業。其主持《浩》舉也是「行」——包括繪製、台灣首展、美國巡展、《浩》畫冊發行等等,為中華民族正名召魂、復興道統之祭祀,而王康是之主祭司。這是在中國文明一片廢墟上的大祭奠,更重要的是:其全然是民間之祭奠,王康是以一介布衣主持了這場祭奠。為此,他最終祭獻了生命——為美國巡展,而不得歸國,終客死異鄉。

中國文明之道統非一人之思想,世世代代都會有學人反反覆復地講述注釋之。然而《浩》舉這場民間悲壯祭奠,則是中國這個特殊時代、境況下——中國命運之路口的特殊之祭奠,其是一個精神奇蹟,有其特殊的意義與價值。王康以非凡的膽識創造了這個奇蹟,自覺卻也意外地擔負了這場中華民族存亡繼絕祭奠的大祭司。他做了他人不可取代之事:他的命運、他的使命。人的一生成此一事即不朽。王康自命是孔子的門徒,他繼承了孔子的事業,為復興中國文明的道統而殉命。幸哉、悲哉、壯哉!

2020年6-8月於伊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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