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我們的精神譜系

序張育仁先生《自由的歷險——中國自由主義新聞思想史》

這是一份現代中國精神家族的墓誌銘,中國自由主義新聞鉅子們啟示錄式的悲劇歷程,我們睽違了半個多世紀的精神譜系。

像所有可以傳世的著述一樣,本書也是全域式退潮中一次英勇的回越,具有深廣的時空視野,透露著若許重大消息,令人掩卷扼腕之際、仰首閉目之餘,對中國文化“貞下起元”的莊嚴復興,再抱希望。

我與育仁兄同屬一代,本應成為中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天命所賦、繼往開來一代的我們,卻幾乎淪為全面悖離中國常道、畸零虛無的一代。在最積極的意義上,我們作為中國歷史鏈條的自然環節,依憑基本的文化自覺和道德責任,有望成為中國歷史文化起死回生的最後一代見證者和傳人。

與我們的西方精神同輩相比,與戰前戰後西方“垮掉”、“頹廢”、“嚎叫”、“分裂”的一代相比,我們的精神病痛和道德錯亂更需療救。從尼采到希特勒,從奧斯威辛、達豪到盧比卡揚、古拉格群島,從廣島、長崎核蘑菇雲到紐約世貿雙子星座的噩魘,西方確實危機重重,亂像環生,三百年來輝煌全球的西方文明確實正滑向洪水——十字架——世界末日的險境危途,但那終歸需由西方去面對,何況西方向來不缺少自己的異端和叛逆。

儘管我們迎頭撞上的二十世紀,中國精神年表已空前紊亂,引領風騷、宰製天下的是異常強悍而陌生的物化力量,儘管經歷迷失、倒錯、斷裂,在那場史無前例的文明浩劫之後,中國陷置於四顧蒼茫、一無憑藉的精神荒原;儘管我們因為天真無知,曾經盡情踐踏撻伐歷經千萬載、由無量數農民、詩人、工匠、歌者、樵夫、哲人、漁夫、史官、武士、高僧、禪師、隱士、大師天才、匹夫匹婦、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共同壘築的文明聖殿整整十年之久,至今未有痛徹的懺悔,但中國文化命脈並未斷絕,雖已花果飄零,卻無比堅韌,數度從極其艱危的困厄,對中國發聲,向未來囑託。

在我們從“蕩起雙槳……推開波浪”到揭發父母、批鬥師長的年頭,五十五萬知識界人士包括眾多自由代表人物淪為中國文化噩運的苦難先驅,繼之是老舍、田漢、傅雷、田家英、潘天壽、馬一浮、張志新和幾乎全體中國的性靈良知,一齊跌入深淵。熊十力曾在無限寂寥的暮年作絕世哀歎:人生七十,孑然一老,小樓面壁,忽逢十祀,絕無問學之青年,後顧茫茫……即使孤苦如此,這位中國現代新儒家最富原創性的奠基人,仍然寄託宏願于未來:吾國人今日所急需要者,思想獨立,學術獨立,精神獨立,……遊乎廣天博地之間,將為世界文化開出新生命。

中國現代精神先賢祠中的絕世才子和悲劇英雄陳寅恪,雖然苦難遠甚兩千年前的太史公,並早已深味“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這一曠古悲情,雖然他曾寫下千載之後也必令人唏噓長歎、“遺恨塞乾坤”的絕命挽聯:“涕泣對牛衣,卅載都成斷腸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但這位中國學術精神“百年來第一人”,仍然生死堅稱: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依然生死堅信:華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後漸衰微,終必複振。此一造端於生命極地,憂患至極而轉看生路,驚天地泣鬼神的蒼茫悲願,真非陳寅恪式中國文化大丈夫、大英豪,其誰能之?那充沛於天壤六合,勢將驚示來者而漾溢乎中國、大行于寰宇的大悲咒式的不朽情懷,就萌生在我們走向荒誕和虛無的歲月。

中國近現代精神文化史的一個可悲現象是,從嚴複到康有為,從蔡元培到胡適之,從熊十力、梁漱溟到唐君毅、牟宗三,從陳獨秀、李大釗到儲安平、顧准,無論國學根基還是西學功夫,我們都難以望其項背;而精神父輩、祖輩和曾祖輩不忘天下的襟抱,肩挑大義的勇力,四海一家、天下大同的理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古道宏願,更是我們失落已久、甚至從未真正體悟踐履的中國天職。這是我們的悲哀,我們的變形記。

我們這一代能做的,惟餘“為往聖繼絕學”。當今中國,終於出現重新整理“國故”、綿延歷史的可能。而我們也正無可挽回地走向壯年和晚境,如果由於怯懦和懶惰,最終無力繼續修復中國的精神譜系,我們將永遠愧對先賢、遺笑子孫。

沒有任何時代、任何國度具有今日中國對於世界禍福安危的分量。歷史已無情地表明,即使沒有人文知識界,中國現代化的物質性成就也會讓世界矚目;同樣自明的是,因為精神、思想、歷史、哲學、宗教以及仁愛、善意、良知、性靈、道德、理性、勇氣、人道的匱乏和缺席,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中國文化的現代復興,不僅困厄紛至,代價極高,而且危機不淺。“9.11”恐怖悲劇中中國年輕一代——我們的精神繼承人——令世界震驚、令我們失語的狂歡表演,已明白無誤地表明,如果中國繼續任憑這種歷史虛無主義、道德虛無主義和世界虛無主義氾濫,我們當年既愚蠢又邪惡的歷史紀錄,將被年輕一代大大刷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那樣的“浩劫”,將不過是低調的序幕和預演。

上個世紀末,李慎之先生在為《北大傳統與近代中國——自由主義的先聲》一書所作的序言中,以罕有的樂觀寫道:“世界經過工業化以來百年的比較和選擇,中國尤其經過了一百多年來的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試驗,已經有足夠的理由證明自由主義是最好的、最具普遍性的價值。……自由主義傳統在今天的復興,一定會把一個自由的中國帶入一個全球化的世界,而且為世界造福爭光”

與民族主義、社會主義一樣,自由主義本不是中國歷史主流,但既已輸入中土,並經歷了血與火的劫難與歷險,正如西來之佛學一樣,已經融入我們的精神血脈,編進中國古老而簇新的精神譜系。中國因為缺少基督教、佛教式的天國與彼岸、涅槃與來世,所以極重人文精神的統緒,極重歷史傳統的譜系,中國文化以其實事求是、慎終追遠和述往事、俟來者的偉大傳統,維繫了數千年未忘不滅的中國文化精神。

育仁兄撰述此書,暗合了中國文化亟待重審再建這一宏大的事業,他以先行者的心力和勇氣,“我居然成了第一個寫作《中國自由主義新聞思想史》的人”——作者後記,為我們這一代續接中國現代輝煌而悲壯的精神傳統,跨出了歷史性的一步。

十數年前,享有文化“昆侖”盛譽的錢鐘書曾在其寓意深沉的《槐聚詩存》中,收入他在1989年惟一的詩作:

閱世遷流兩鬢摧,塊然孤喟發群哀。
星星未熄焚餘火,寸寸難燃溺後灰。
對症亦須知藥換,出新何術得陳推。
不圖剩長支離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同樣的錢鐘書,在世紀之交,與當年熊十力、陳寅恪一樣,寂寞而通達地撒手塵寰,留給我們的,卻依然是澄明的心智和熱烈的期盼:

東海西海,心理攸同;
南學北學,道術未裂。

謹以錢氏此語作結,並與同代人共勉。

(《自由的歷險——中國自由主義新聞思想史》,張育仁著,雲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1月版,39.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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