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源頭活水:獨白與對話——余世存先生《老子傳》序

王康

人生在世,其意義並不全在未來,上友千古,重溫塵封於史的智慧,續接偉大的傳統,尤其——如果稟有那份悟性和勇氣 ——復活先哲的經典,領略不囿於時空闋隔而彌久更新的啟示,也許才是真實不虛的存在價值。未來,恰如所有智者所預示的,那是一片無法預言的虛空。人們的自 由,與其說在不可知的未來,不如說在過去,如參天大樹圍繞自己那顆種子長成的年輪清晰可辨,如浩瀚星雲總以巨大的渦漩狀環繞着某種神秘的奇點,所有的夢都 是已然世界的反射,並暗示着未知天地的奧秘和信息。

道術為天下裂既久,世象紊亂不已。中國終算窮盡三千年治亂循環的歷史周期性振蕩,卻又陷溺於世界性文明衝突的全球化 整體危機的悖論。種種不祥之兆紛至沓來,人類最大生命共同體世俗性生機勃發,有史以來最堅固的潘多拉盒子已被撬開,數以億計的人眾要求分享天文數字般的財 富紅利,要求擁有陽光下最大物質份額和生存權利的意志已君臨東土。空前的整體同質性和同樣空前的個我主義一起膨脹,一場造山運動般犁庭掃穴式的中國再造浪 潮正在席捲十數億生民,無人能丈量更無人能駕馭這泛濫無忌不知所終的浪潮。所有人都被裹挾而去,隨處可見舊世界的堤岸四處潰決,老中國正被連根拔起之際, 極富憂患、矜憫、慈悲和生命意識的華夏靈性一片肅殺蕭睹,唯有晨鐘暮鼓,鴰噪蛙鳴,唯見天凶地否,中國似乎又陷入某種罪與罰的輪迴。

萬物皆有始,一切都其來有自,這是這個不可理喻的宇宙和轉瞬即逝荒誕不經的人生唯一可以理喻的事象。對於這個滔滔者 天下皆是的時代,對於這個為虛無主義和末世感所魅惑的世界,尤其對於被物性迷狂和現代虛驕征服的中國,若欲免除又一輪洪水時代的浩劫,只有一條路可循:洄 溯源頭活水。

幸而我們有清澈淵博的源頭,那是中華數千年不曾淪為禽獸也不曾徹底奴化的文明原典,中國斯文不喪的道德初衷,億兆生民歷經滄桑而不墮不隳的精神根據。 20世紀五十年代,世界籠罩在美蘇冷戰和核蘑菇陰雲之下。中國正借西方十九世紀興起,在二十世紀由蘇俄改造輸入的激 進學說和絕對主義制度,開始一場史無前例的歷史-文明-民族虛無主義聖戰,向不能作任何辯護的先賢先聖們宣戰。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卻在其卷軼浩繁 的哲學世界史中,提出了“軸心時代”的文明史新理論,並且把孔子和老子尊為“思想範式創造者”和“原創性形而上學家”。

在經歷了20世紀世界性的特殊劫難和罪行後,人們有權利質詢兩個攸關人類命運的大問題:為何人類沒有出現與其科技發展、財富增長和自相殘殺手段相對應甚至駕馭前者的精神變革和道德復興?為什麼文明發展的趨勢朝向墮落毀滅而非升華救贖?

而佛陀、孔子、老子、蘇格拉底、耶酥卻如此具有真正的現代性和永恆的示範價值。儘管人類心智繼往開來集大成者的人生 背景和閱歷各異,但他們都驚人地達到並完成了對人類賴以存在的文明底線與邊界的認同:尊重一切生命的神聖權利,每個人的至高天賦是他追求自由人格和向善的 權利;同情、仁慈和博愛是把人類團結成一家的基石;萬物皆分享宇宙法則的至高善意;每個人都是絕對真理的踐行者並從中分享人生的尊嚴和意義。如若上述原則被蔑視拋棄,人類就勢必陷入絕望、虛空和死寂。

“軸心時代”的大哲先聖,並非生活在田園牧歌太平盛世。相反,他們都身處禮崩樂壞的亂世,洞悉世代的暴虐和人性的殘忍。他們共建的哲人共和國,面對的是一切不忍也不願放棄生命固有創造天賦與自由追求真理權力的男女公民,為一切人共同實現生命價值的理想國。

這個哲人共和國是一切文明史的原型,由個體生命在孤獨寂寥中的喃喃獨白髮端,逾越時空和所有經驗王國從事開啟萬物靈 性與心智的交流。它的國王不僅都是靈心善感的哲人,而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孤寂思考將長久引發後世的共鳴,喚起無數同樣孤寂者的當下覺醒。他們都使用創世 式的自然語體,似乎與日月星辰春夏秋冬一樣真率、本色、直接呈現着真理現象並通向其本源。與所有時代一樣,他們也深懷與生俱來的恐懼。最大的恐懼,乃是墜 入虛無:福音不傳播,涅槃不顯現,真理晦黯,道心微茫……。他們的真實使命,是接納全人類成為這個共和國的公民,遍布這個星球的廟宇、殿堂、經文、鐘聲、 吟誦、史詩、讚美、祭祀、眼淚、安魂曲、祈禱文……都是他們在孤絕獨白中留給世界的熱切對語。一旦人類不再分享思想的喜悅和感念,一旦精神的相互欣賞被物 欲權力的爭鬥壟斷所替代,一旦來者狂妄後世虛驕,他們就退隱於無形。教化、傳播,存亡繼絕,可長可久,臻於無限趨於永恆止於至善,世界才得以如旭日東升, 才總有序幕,總在開端啟程,世界才總是萬象更新,生活才值得為之奮鬥。

中國從來就是一種世界性存在,一個擁有特殊儀式和寓意的文明。現代中國的演化嬗變,已日益成為一種世界性現象。占人類四分之一的中國,一旦擁有同等數量的財富和權力,同時隔絕己身文明統緒近一個世紀,它將何去何從,已經不是中國自身而是攸關人類共同命運的世界性叩問。

令世人困惑不已的是,中國究竟將善化為人類的福音,還是世界的負擔,至今懸而未決。西方,俄國、日本等與中國恩怨糾結未了的國家固然可能誤讀和錯判中國,從而發生難以逆料的後果,如同近代以來它們鑄下的種種錯失一樣,中國人自己也未必達到知人之智和自知之明的無妄境界。

於是,我們面臨著一個不曾出現過的歷史之謎,斯芬克斯的懸疑今天選擇了中國。令人不勝惶惑的是,正當破解這道曠世之 謎的時刻,中國卻失去了、或始終不能產生自己的大腦,正當世界正可能再次面臨洪水時代時,最緊要最稀缺最珍貴的思維之舟,卻觸目驚心地虛缺。更令人沮喪的 是,全球化時代呈現着中國春秋戰國時代的諸項特徵,世界需要中國貢獻一批具有強烈天下意識和人生擔當精神的時候,我們看到的竟是充斥朝野佔據要津的功名汲 汲之輩。偌大中國,精神勃興和思想蓬髮之士,竟寥如晨星,中國亟需而屢遭斫斷的文化復興和道德重建啟動乏術,無跡可尋。

通常所謂學術,自乾嘉以來,甚至四人邦時代,也未曾斷絕。近二十年間,為稻梁謀,為兒孫好,為廟堂師,為現行文典制 度作注,為豪門強權策對,早已湯湯泱泱,不絕如縷,形如大澤汪洋。而辛辣尖刻的歷史嘲諷也昭昭此在,世界文明殿堂中,人類崇高偉大神聖的萬神廟裡,至今不 見中國人身影。一個舉國之力築建世界最大水利工程、舉辦世界最大規模奧運會和最豪華世界博覽會的民族,竟沒有可與十六世紀意大利、十七世紀英國、十八世紀 德國、十九世紀俄國、二十世紀美國那些天才、大師、先知和聖徒相提並論的性靈之作,象徵人類文明成就的諾貝爾獎項至今與中國無緣,天之驕子的中國兒童,竟 是全世界想像力最為貧乏的一群……。一個饜足暴富而遠離優雅、高貴、慈悲、信義、文明、博愛的國度,未必比貧窮落後弱小卻自尊堅毅不失君子之道、聖賢氣象 的民族更可嘉慰,更擁有令世界同情、感佩、讚美嚮往的待遇。一個既喪失獨立、自由、自作主宰精神又拒斥人類偉大文明的社會,其黯澹沒落的一刻,不一定立可 待之,卻也不難預見。

每一個偉大的時代,都是一個危機深重的時代;但每一個墮落腐化的社會,卻註定只能陷入停滯潰敗。殷憂啟聖,如同軸心 時代東西方文明開拓者,20世紀中國也曾幾度復興它那偉大的傳統。但屢起屢仆,在每一次中興在望之際,幾乎都遭到宿命式的摧折。辛亥革命,民國肇始,結束 異種蠻族統治暨兩千年帝王專制,第一道民主共和之光照臨東亞,接踵而至的是稱帝復辟四分五裂;北伐東征初步一統後,中原軍閥混戰後再度鼎定,接踵而至的是 蘇俄滲透,更兼日本帝國蠶食脅制進而全面入侵;八年抗戰,舉國驚覺奮起,苦撐東亞繼而入盟國際反法西斯統一戰線,正待收復失地再度復興,接踵而至的是蘇美 冷戰,一場內戰再次旋乾轉坤;正擬兌現新民主主義、共同綱領之際,劣頑民族金姓獨裁者在蘇俄指使下挑動朝鮮戰爭,中國與二戰主要盟邦美國遂兵戈相向,陷入 斯大林泥淖不可拔,與世界主流文明敵對,與自身歷史傳統隔絕。這個世界第一民族元氣痛失,竟以秦始皇成吉思汗等亞細亞臭名昭著暴君為歷史楷模,自陷歷史荒 原凡三十年之久。迄至始作俑者死辭,吾國才噩魘初醒,於是改弦更張易姓變法,終於有上世紀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與一億賤民解除鐐銬之平反冤假錯案,中國始生機 乍現,一陽來複。

最冥頑不化的死硬派也不能否定,中國1949年以降可以矜誇炫耀的一切,主要源於西方。沒有從哥白尼到牛頓到愛因斯 坦的歐洲科學天才,人類在物質世界的探索至今還在黑暗中進行,中國還沉睡在刀槍不入長生不老一類迷醉中;沒有從蘇格拉底到伏爾泰到康德到羅素等西方哲學大 家,世界的思辯、邏輯及真理的追尋之道還雜亂無緒,中國還在陰陽八卦占卜煉丹術中信守着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混沌法則;沒有洛克、盧梭、潘恩、華盛頓、林肯等 歐美政治天才,世界很可能至今還以奉行君主專製為統治常道,中國則還在吾王聖明三呼萬歲的王道樂土裡自生自滅;沒有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托洛茨基、布哈 林等歐洲和俄國激進主義者的啟發策動,全世界共產主義運動與社會主義革命即使出現,也肯定是另一番景象,而中國多半還在造反有理、皇天當立的旗幡下改朝換 代;沒有地理大發現以來全球自由貿易體系的締造,沒有工業革命和殖民擴張(即使充斥着血腥不義),世界還處於各自分離閉塞的愚昧狀態,中國則還在要麼天朝 上國不可一世要麼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兩悲處境;沒有戈爾巴喬夫的新思維和公開性,沒有冷戰終結、柏林牆坍塌以及由此而來的全球化時代,中國龐大的 貿易順差和歷史紅利還在子虛烏有之中……。

我們的現代迷狂症之一,就是不知謙卑、羞惡,更忘掉感恩、報答。我們更深的迷誤,則是缺失了敬畏之心,追懷之念和承繼之志。

猶太人曾兩度遭受其聖殿被毀的悲劇,但《舊約》和《塔木德》卻植根於這個弱小而偉大民族的靈魂之中。即使遭逢天下最 悲慘的命運,他們仍然頑強而壯麗地“流散”全球,並為世界貢獻了無數道德先知、科學泰斗,藝術天才和思想巨人。一個簡潔的封賜 (ThePromisedLand應許之地),就是一道神諭,一個召喚,一片聖地。這個占人類四百分之一的人群從此有了精神的家園和靈魂的歸宿。經典、先賢、聖哲與猶太民族永遠同在,即使在通往毒氣室和焚屍爐的最後時刻,他們還吟唱着自己古老的聖歌和經文。與猶太人相比,中國人值得反省、懺悔、誡惕和警覺的地方太多了。

為世存的作品寫序,是我十餘年來甚感愉悅的事。這首先是因為世存比我年輕20歲,讓我有後生可待的期望。他的運思和文字,靈氣煥發,浩蕩悠遠,正可與這個時代映稱。儘管有人消受不起他那近乎孟軻莊周式的恣肆鋪展,但我倒每每興味盎然。

其次在於我對己身所屬的一代不敢再抱希望。世存與我曾一起拜望李慎之、何家棟、朱厚澤等先賢,那些場景直觀呈現着三 代人的生命分布態勢。父兄如圍欄藩籬,可以代為遮風避雨,如今逝者已矣,卻並無頂替者。原因之一是,他們雖都宗奉過外來的馬列主義,但他們的前半生畢竟在 老中國末期幸運地葆住了人性和文明的底色,守持了傳統中國崩潰前殘留的君子之風、士大夫志節,甚至些許聖賢氣象。

摩西率猶太人出埃及,四十年跋涉。快到那片祖宗之地迦南時,上帝卻禁止包括摩西在內的老一代以色列人進入。原因冷酷 而決絕:既已四百年為奴,就不配享有蜜、奶和自由。這近乎終極判決的命運,也適於我們一代。原因也很簡單,我們沒有留下一部類似《神曲》、《浮士德》、 《悲慘世界》、《戰爭與和平》、《古拉格群島》那樣的文學巨構,更勿庸說《聖經》、《論語》、《奧義書》、《道德經》那樣燭照千古的不朽經典,更別提我們 在六十年異族精神奴役下降身跪卧的恥史。雖然我們沒有犯下不可寬恕的罪責,但我們始終沒有勇氣把自己像約伯那樣交出去。

我們也作不了存亡繼絕的宗族孝賢和文化遺民。顧炎武、王國維、梁濟、陳寅恪、唐君毅那樣生死以之的殉道士,已經永成天鵝絕唱。我曾寫下《大器晚成的一代》,十年下來明白,那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明日黃花。餘下的,唯有俟諸來者的佇盼。

世存也許正是這樣的“來者”。

他在1989這一中國和世界性歷史分水嶺下自我放逐,成為二十餘載帝國京都思想文化潮起潮落的逐浪人,還主持《戰略 與管理》長達四年之久。在“武士頭顱文士筆,紛紛化作侯門狗”的蕭索時代,在《讀書》等自由精神陣地無恥賤賣同時,堅持其老校長“兼容並包”舊則。最讓我 心繫的是,世存一手創辦了“北京當代漢語研究所”,並一連十年頒發了中國唯一民間性思想獨立精神自由獎項,其授獎詞幾乎可遙對斯德哥爾摩和奧斯陸壘築的人 類文明高崗。後者積一百多年西方和世界自由精神之精華、獲得曠日持久的全球性注視,前者卻為一介寒門書生獨自秉持堅守,其意象卻直追巴比倫塔,欲為中國語 言文字思想精神載道招魂,其間不忍之心、悲憫情懷和文明使命,足讓我稱譽感念不已。

世存本賦詩人天性,二十年間經歷了世道和人生兩端巨劫奇變,我不知道他何以舍詩而逐史。但自《非常道》問世以後,他似已遙追先人,舍當世而嚮往古,將歷史、人格、思想、傳統、文化、哲學、宗教融爐而鑄。

這一次,世存徑直奔他的鄉賢老聃而去,與中國文明資格最老的卓異之士促膝而坐。這是一次歷險,一次朝聖,一次對逝者 的復活,對自己的搭救。文本革命總是新靈感發軔的開端,中國最富智慧最寂寥的大哲,在兩千五百多年後終於降尊紆貴,轉身正面,在寂寥的獨白和熱切的對語中 重返人間。世存以其匠心獨運的體裁,時髦而得體地復活並充實了中國二十五個多世紀中最神秘寂寥的道家始祖,對一本近乎天書的玄遠之作進行了一次空谷足音似 的註解,與中華文明二分天下居其半的高明智慧開始了一場超越時空的當下對語。

無著云: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云:卻是莊子注郭象。

即使雅斯貝爾斯的“軸心時代”不曾被指認,即使當下時流清澈如許,即使世存心如明鏡,他與老子,或老子與他的這番對 語,還是會發生。獨白屬於老子,也屬於世存,對語屬於我們大家。這是一次久違的造訪,也是一則罕見的消息。它表明世運正在轉寰,人心正在複位,厚今薄古、 侮蔑先哲的現代狂妄開始式微了。雖然還是充分個人化的,——這種個人化,正是老子精魂所在,中國自由主義的活水源頭。

無論有無其事。孔、老晤見,乃是中國文明長河中,令人遐思遄飛的寶典丰儀。只需稍加想像,兩位體察天道放懷人倫仁智雙隆的曠世聖哲,四目互視,雙抱相拱,好一派山高水長,日月貞明。是以聲名漾溢於中國,千載之下,聞者莫不心馳神往。

世存以孔子對老子的贊語作書名,多少靈心神思盡在其中……。問渠哪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河水來。妙哉斯言,謹借為世存賀。

2010年8月17日重慶

附:

老子傳

副標題:司馬遷之後,第一部關於老子的思想傳記

作者:余世存。海南出版社 2010年10月1日

余世存:我為什麼要寫老子傳

人們多愛貼標籤,或說把人歸類,聽說我寫了《老子傳》一書,朋友就說我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這當然省事。只是我不 知道文化有什麼需要保守的,那些聲稱需要保守文化的人其實是在玩弄文化,使得窮苦匱乏的心靈深受污染、毒害。文明的每一次大創造之後,都會產出不肖子孫來 敗家造孽,偉大的五四諸子之後即如此,偉大的先秦諸子之後也如此。我寫老子,希望能夠借老子的人生來示範一種文明或人生常識。

時至今日,越來越多的人明白,我們的現代轉型是一種僭越人生常識的仿生生活,一個偽現代笑話。這其中有錯誤,更有罪 行,用西方人的話,人民都犯下這樣那樣的罪錯了;用我們東方人的話,這是我們的共業。我們共同的業力帶來了共同的報應,水的污染、空氣的污染、食品的污 染、土地的污染,地火水風或說金木水火土都污染了,天怒地怨……這個笑話通過手機、網絡、央視等傳媒無遠弗屆地傳遞給大家,大家笑過後繼續造業。

我帶着我的《老子傳》回到闊別兩年的“首善之區”或所謂的文明社會,仍為房價等盛世現象吃了一驚。聽着80後朋友說 開車堵車的憤怒和無奈,看着那些權貴或超級富豪們一樣堵在人生的路上,聽說少有人知的知識分子將有長達11年的和諧歲月,知道藝術家們跟長安街在爭論有沒有關係,學者也不得不做電話訪問……禁不住想到我的類人孩們,他們或我們至今仍無走路權也不會走路,沒有交友權也無意集會,沒有說話權也不敢自由放肆,我 明白共業之於當代的意義。

在上海,我跟朋友出新落成的虹橋2號機場時,朋友們走進平行滾動梯里,我則在一邊昂首闊步,結果我遠遠地走到了朋友 的前面。朋友們出了便捷的滾動梯後一臉沮喪,問我為什麼有先見之明。我說,無他,看見了前面有三個人高馬大的“類人孩”,只要有三個以上就會擠做一團,更 別說把滾動梯里的快步通道擋住。

我同樣仍為媒體的無恥和勢利而吃驚。一個意大利朋友說,你出去這麼久,沒看到你們的媒體更垃圾了吧。那麼多的小說、 養生、中醫騙子……都是有毒的啊。是的,我確實看到了那麼多談身心健康的書刊,看到了那麼跑馬場繼續無恥地跑馬圈佔同胞的頭腦和心智,看到那麼多養生班、 生命調理一類的講座。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但這都是怎樣的醫者和媒者?舍本求末地指導同胞的生活、裝模作樣地妖魔化我們的祖先。而四五一代和八 九一代,這社會的中堅兩代,多少都受過相當的教育,卻也仍緣木求魚地、隨波逐流地關懷自己所謂的身心健康。

我知道有權的媒體仍在威福,無勢的媒體在裝孫子做二醜地媚俗或媚雅;只是確實仍為我的朋友參與其中的罪性吃驚,雖然 我的媒體朋友多半不會同意我的意見,我一些媒體朋友甚至感覺好極了悲壯極了文化極了。媒體不願意發表年輕無名者的思想,不願給精神生長的空間,它們說,那 樣的文字太慢,那樣的文字需要解釋,那樣的文字沒有市場……它們追求把大家的眼球抓住的快餐文字,讓大家的心跳、腳步、呼吸、生活節奏加快,再告訴大家要 注意平和、身心健康;它們提倡文化,它們自己從不曾有三天安靜的狀態去讀書思考親近自然;它們污染讀者和市場,它們卻說是在為讀者和市場服務。它們不覺得 自己是一個笑話,不覺得自己在造業。

我在《非常道》里收了有關魯迅的一條:在他去世前兩三年,他跟朋友談論最多的話題是“中國式的法西斯”,他跟人說, “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近來這樣的黑暗,網密犬多,獎勵人們去當惡人,真是無法忍受。非反抗不可。”但他又悄聲對朋友說:“遺憾的是,我已年過五十。”我 經常想起這條言行,因為我自己也年過不惑,我日益面對自己失去新銳敏感的心靈而無能自已。

是的,我已經日益脫敏。我不願意冒犯我的朋友,不敢冒犯我們的媒體。我不再是一個敏感詞了。但這一切付出多麼大的代 價啊。我的身心疲憊。我跟同胞一道犯下業力。生態、世態、心態秩序完全失衡,我們多多少少參與了這種種罪行。我寫了龔自珍以來的“中國男”,讀者朋友好意 地理解為是我呼喚純爺們的作品,其實我哪裡還有那樣的心力。

在一個污染的時代,個人有何作為?我經歷了中年喪亂,在窮窘孤絕的狀態里,我回到自己的文明源頭,我寫《老子傳》, 我知道只有能夠面對自己的人才有解救之道。我在公開場合盛讚存在主義思想家毛喻原是“中國的克爾凱郭爾”,毛先生說一個人的幸福程度在於他面對自己時微笑 示意的程度。我希望我的《老子傳》能夠救贖自己,我們必須先把自己救出來。確實,在寫作老子傳的日子裡,我對自己的微笑最多了。那確實是開心的日子。我希 望我寫的文字能夠慰藉人類的良心。吁嗟默默,誰知吾之廉貞?有朋友說老子傳是我迴向社會的溫情之作,我同意。老子本來就是一個有着至情的人類之子。就像人 們對我的誤解,說我是中國精神的最大破壞者一樣,人們對老子的誤解也是令人悲憫的。

據說老子的《道德經》的西文譯本有200多種,在西方的傳播非我們所能想象。大數學家陳省身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說,他當年進愛因斯坦的書房,看到愛因斯坦的書不算多,卻有德文版老子的《道德經》。時隔半個世紀,陳先生還記得那一情景。但從黑格爾、尼采、托爾斯泰到愛因斯 坦、海德格爾,都未必讀懂了老子。卡夫卡坦言:“老子的格言是堅硬的核桃,我被它們陶醉了,但是它們的核心對我卻依然緊鎖着。我反覆讀了好多遍。然後我卻 發現,就像小孩玩彩色玻璃球遊戲那樣,我讓這些格言從一個思想角落滑到另一個思想角落,而絲毫沒有前進。通過這些格言玻璃球,我其實只發現了我的思想非常 淺,無法包容老子的玻璃球。這是令人沮喪的發現……”我希望這些往而願返的現代精神能夠在我的書中找到呼應、安慰和歸宿。

我在上海短暫逗留的時候,北大的朋友給我出了一個上聯:海上繁華難破老子寂寞。我對的下聯是:山中雲水願征諸君深情。

2010年4月12日北京

原載《民主中國》2010年11月2日

——全部文字轉載於《博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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