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道路

——王康於鳳凰衛視的發言

編者按:

2006年4月7王康應香港鳳凰衛視之邀,赴北京大學“四季演講庁”,以“俄羅斯道路”為題,就俄羅斯地理、政治、歷史、宗教、文學和民族性等話題發表演説。鳳凰衛視在內陸、香港兩度易地審稿,謹慎權衡刪減後,于6月24日,在“世紀大講堂”欄目對大陸和全球播出。演講雖然作了大量刪減,播出後仍然引起強烈反響。

這裡首次以文字形式發表的,是王康在北大演講的原初版本。本篇文字內容已經作者本人略微充實。文內大小標題均為編者所加。為方便閲讀,文字分“演講”與“問答”兩部分刊出。前者是演講內容,作爲正文刊出;後者是演講前後,電視主持人及聽衆與演講者的問答,以《王康“俄羅斯道路”演講答主持、聽衆問》為標題,以附錄形式,在正文後刊出。

重新解讀俄羅斯的近代史與現實,還原半個世紀以來在大陸遭到誤讀、誤導、誤入的俄羅斯道路,探究蘇聯解體、蘇共下台的深層原因,了解真正的俄羅斯精神與思想特徵,對於中國不言而喻意義重大。大陸翻譯出版界近十年來爲此做了大量的努力。素有“民間思想家”之稱的一介布衣王康先生的這次演講,可以看作是中國民間思想界探究俄羅斯啓示的一次非凡嘗試。其內容之彌舊返新、意義之薏味深長,毋庸贅言,讀者閲後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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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蘇俄近代狀況略述

1,俄羅斯的世界地位:冷戰時期唯一與美國叫板的國家

1844年,俄國和美國,還有20年時間才能廢除奴隸制,法國的思想家托克維爾就預言說,將來有兩大民族,美利堅民族和俄羅斯民族,它們的出發點不一樣,道路各異,但是好像受到天意的密令指派,最終它們要分別地主宰人類的一半。20世紀以罕見的曆史規模和清晰的世界圖景驗證了這一非凡的預言。俄國和美國在20世紀,它們確實(各自)主宰了人類的一半。

俄羅斯比美利堅更富有戲劇性,更使世界震驚,更值得咱們中國來關注它。俄國一直是人類的希望,在20世紀,尤其後半葉。俄國的曆史成就,舉世皆知,它打破了西方資本主義的一統天下,它把一種新的人類拯救的意識帶給世界,它用30年的時間完成了西方兩百年的工業化過程,它把第一顆人造衛星送上太空,它的核武器足以毀滅人類50次,它的國家元首可以在聯合國的大廳把皮鞋脫下來,敲打桌面,和美國叫板,它可以把導彈直接運到美國的後院——古巴,它的醫療保險,它的退休養老,它的國民教育,它的奧運金牌,它的芭蕾舞,它的電影,讓整個西方黯然失色。蘇聯,前蘇聯,它是人類的希望,它不僅僅吸引了全世界的被壓迫民族和被壓迫人民,而且它吸引了西方第一流的知識分子:英國的戲劇大師箫伯納,科幻小說的鼻祖威爾斯,美國實用主義哲學的鼻祖約翰.杜威,大作家德萊塞,法國科學家若裏奧•居裏夫婦,包括愛因斯坦,畢加索,他們都對俄國神往,有些還前往俄國,像朝聖一樣。

俄國在精神上、道義上、思想上戰勝西方似乎只是一個時間問題。1970年,蘇俄五大航母集群同時在世界五大洋巡弋,以紀念蘇聯締造者誕辰100周年。這樣一個光芒四射、以解放人類爲己任的國家,這樣一種開創著人類新文明、代表著新世界理想的制度,其壽命怎麽也不會比羅馬帝國、波斯帝國、拜贊庭帝國和奧匈帝國更短暫。但是前蘇聯沒有被14個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軍事圍剿扼殺于襁褓之中,沒有在希特勒德國巨大的戰爭機器面前崩潰,而是在它自己的經濟、政治、外交、軍事幾乎處于巅峰狀態時候,幾乎在一夜之間戲劇般地崩潰了。蘇俄再次轉向,再次改變了世界曆史進程。在未來五十年到一百年間,無論怎樣估計蘇俄興亡造成了世界性影響,都不爲過。

2,二十世紀:蘇俄史上需要懺悔的世紀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蘇聯的變化令人眼花缭亂。從1988年開始,大規模地爲托洛茨基、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諾維耶夫、圖哈切夫斯基元帥等數百萬死于斯大林及其同夥之手的老布爾什維克平反昭雪;1994年在二十年流亡之後,俄羅斯唯一活著的文豪亞曆山大•索爾仁尼琴回到祖國;1998年7月16日,在島拉爾葉卡捷琳堡興建了又一座東正教“鮮血耶酥基督教堂”。第二天,在聖彼得堡彼得-保羅大教堂,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亞曆山德羅維奇•羅曼諾夫及其全家的葬禮,在莊嚴的聖歌和肅穆的祈禱式中隆重舉行。

俄羅斯聯邦共和國總統葉利欽偕夫人在尼古拉二世靈柩前深深鞠躬,在全世界注目下爲“俄國曆史上這極不光彩的一頁、這一無恥的、毫無意義的暴行”忏悔。這位十年前還位居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和莫斯科市委書記之尊的“民主俄羅斯之父”向曆經磨難的俄國社會表示深深的歉意,他強調,安葬犧牲者遺骸,是人類正義的審判,是民族和解的象征,是爲共同參與的暴行贖罪;二十世紀是俄國失去和諧的世紀,血腥的世紀,仇恨和暴政曾使俄羅斯血流成河。只有依靠忏悔,依靠種族、宗教和政治信仰之間的寬容和融合,才能終結這個世紀。必須把曆史真相告訴後代,讓他們自己去建設一個自由、民主、和平、幸福的世界。

1993年11月30日,俄羅斯決定采用五百年前伊凡雷帝時代的雙頭鷹爲國徽,取締十月革命的鐮刀斧頭型國徽。同日,俄羅斯采用了新國歌,在“神聖俄羅斯”後,再次出現“俄羅斯,我們神聖的祖國”。結束了“蘇維埃社會主義聯盟”這個沒有土地、民族和祖國概念的國家稱謂。象征著俄國正式退回到曆史、地緣和民族的軌道。

3,蘇聯解體的內在邏輯:歷史命運與民族精神

對俄國的崩潰,蘇聯的解體,有不同的說法。簡單來說就是兩種,一種是以美國爲首的西方世界長期對蘇聯進行和平演變,進行滲透。第二種是,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那些共産主義的叛徒們出賣了蘇聯。我認爲不是。有一種更爲深層的、更爲強勁的、更爲堅韌的力量使前蘇聯解體,使蘇共下台,這就是俄羅斯的曆史命運,俄羅斯的精神,它們的靈魂。我們必須要回到俄羅斯的道路上來看,俄羅斯這個民族,它的命運,它的道路,在十月革命和蘇聯解體這74年的前後是怎麽一回事情?

我們知道,任何一個國家和民族都深受地理環境和自然條件的影響,但是沒有哪個國家像蘇聯這樣受到它的地理環境的致命的影響,這是世界曆史上獨一無二的現象。

幾乎與西方殖民主義者沿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向全球擴張同時,俄羅斯人開始了建立統一國家並向東推進的曆程。他們用了近五個世紀,翻越烏拉爾山、喀爾巴阡山,沿著伏爾加河,跨過鄂畢河、葉尼塞河,一直深入到亞洲腹地的勒拿沙、通古斯高原,最後抵達隔著白令海峽與北美大陸對峙的楚科奇半島、虎視東北亞的堪察加半島,征服了全部西伯利亞。俄國的地理疆界是如此的遼闊,當波羅的海的聖彼得堡夜幕降臨的時候,在太平洋西岸的伏拉迪沃斯托克,黎明才剛剛開始。這種地理環境永久性地決定了俄羅斯300年以來、500年以來的命運。俄國一直徘徊在東西方之間。它不是純粹的亞細亞,它也不是典型的歐羅巴,它既是亞洲,它又是歐洲,在東方和西方之間,在亞細亞和歐羅巴之間,俄國人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家園,自己的曆史定位,自己的曆史道路。跟這個地理環境結合起來,共同推進了俄國曆史的是它的曆史事件。公元988年,第一個基督教千禧年之末,俄國發生了一個重要事件,基輔羅斯弗拉基米爾大公和拜占庭帝國聯姻,接受了基督教,把基督教定爲俄羅斯的國教。從那個時候開始,俄羅斯就自命爲第三羅馬。俄羅斯便被某種天命的光芒所籠罩,俄羅斯人開始以一種新的宇宙觀和世界意識去看取東方和西方。1241年蒙古鐵騎征服俄羅斯,以伏爾加河爲中心,建立了金帳漢國,開始了長達240年高度中央集權的兵營式統治,爲俄羅斯打下深深的東方專制烙印。

自從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拜占庭帝國壽終正寢,莫斯科從此開始把自己看作新的上帝之城,看作羅馬和君士坦丁堡的繼承者,看作新的基督教帝國。1510年,修道院院長菲洛費夫致書瓦西裏三世,聲稱上帝的意志明顯地指向莫斯科,宣稱莫斯科已經成爲“羅馬與拜占庭精神和物質遺産的繼承人”,莫斯科王公“是羅馬皇帝的直接後裔,正在實現上帝的絕對意志”,莫斯科“已命中注定擔任基督教帝國的領袖”。莫斯科的王公貴族、僧侶、外交官和一般民衆,從此開始把俄羅斯看成基督教世界的新中心。1473年,伊凡開始使用沙皇稱號,這一稱號早已是蒙古“大汗”的同義語。從此,俄羅斯帝國統治者作爲羅馬皇帝和拜占庭皇帝的神聖繼承人向西推進,作爲蒙古帝國皇帝的神聖繼承人向東擴張,就成爲伊凡使用雙頭鷹國徽的天命所在;從此,俄國開始自稱“神聖俄羅斯”。

二,馬克思主義在蘇俄勝利的人文—歷史環境:

1,俄羅斯的民粹主義與西方主義

A,斯拉夫情結與西方情結

和這種曆史、地理相關的是俄羅斯在19世紀,更早,應該說彼得大帝對西開放之後,俄羅斯的思想界,精神界,文化界開始分化成兩大派,一派是斯拉夫派,一派是西歐派。斯拉夫派認爲,俄國的文化異于也優于西方的文化,俄羅斯的土地,俄羅斯的村舍,俄羅斯的東正教,它們是真正體現了基督教的兄弟之情的那種淳樸的美德。西歐派剛好相反。西歐派認爲俄羅斯的本土文化是完全過時的,完全落後和反動的,俄國的得救必須要向西方學習,必須要經過類似西方的文藝複興,工業革命,啓蒙運動,俄國才能夠擺脫它的沙皇專制和農奴制。西化派和斯拉夫派的爭論一直維持了20年,後來才演變出民意黨人、社會民主派,最後到了布爾什維克。馬克思主義對俄國來說,它具有雙重意義。對西歐派來說,馬克思主義是産生于比俄羅斯文化更高級的工業文明的産物。對于斯拉夫派,馬克思主義也滿足了他們的要求,馬克思主義對西方資本主義文明激烈地批判和否定。馬克思主義在適應俄羅斯的西歐派和斯拉夫派的共同要求上是一個奇迹。

B,極端對立的俄羅斯民族性格–行爲模式

俄羅斯精神與它的地理空間一樣,最顯著的特征是它的兩極化,兩種對立面、對立的力量的奇特融合。斯拉夫派的早期發言人霍米亞科夫認爲,俄羅斯民族既能使人神魂顛倒,也可能使人大失所望,從它那裏永遠可以期待奇迹發生,激起最狂熱的理想和愛,也最能激起同樣的狂熱的絕望和仇恨。專制主義、國家至上和無政府主義、自由放縱;殘忍、傾向暴力和善良、人道;民族優越、俄羅斯偉大與普濟主義、全人類性;經世熱情、正義感和虛無主義;民粹主義和貴族氣質。這是一個以其在兩種極端力量之間攪得自己和世界不安的民族。這種禀性導源于東方與西方兩股世界曆史潮流在俄羅斯發生碰撞,俄羅斯既不是純粹的亞洲人,也不是典型的歐洲人,在最好的情況下,俄羅斯就是世界的完整部分,是世界本身,東方與西方在俄羅斯合流,結合成一個世界。在最壞的情況下,東方與西方在這裏沖突,演繹著啓示錄般的悲劇。

C,19世紀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與革命衝動
馬克思在俄國的成功,還有第三個因素,就是俄羅斯的知識分子們。整整一個世紀裏,他們一直在准備著、期待著、也在制造著俄國的共産主義。

俄羅斯精神的締造者和擔戴者是俄羅斯知識人。俄國知識人的最大特征是,它永遠與現實保持距離,永遠思考與現實不相關的大問題,永遠是一個不切實際的階級。他們迷戀理想,並准備爲理想付出一切,包括流放、苦役、絞刑,他們是那樣傾心于思想和精神本身,那樣傾慕黑格爾、謝林、聖西門、費爾巴哈、傅立葉、馬克思,這些思想家即使在自己的祖國、在任何時候都沒有享受過這種殊榮。俄羅斯人不是懷疑主義者,而是天生的虔信派,教條主義者,並且把一切問題都上升到宗教性質和終極價值上。達爾文主義在西方不過是生物學命題,俄國知識人卻把它上升到關于生命拯救的追問。

俄國知識人的始祖拉吉舍夫曾在《從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中說“我的靈魂將只因爲人類的苦難而受傷”。他們是天生的良心體現者和道德至上者,並且把人民看成上帝的直接顯身。拉吉舍夫是農奴制的第一個揭發者,他不倦地抨擊一切專制和暴力,被處以死刑,後代之以流放西伯利亞。他的名言爲整個十九世紀俄國知識人所謹記:“如果帝王,或者任何地球上的某種強權迫使你屈服于不正義,迫使你違背良心,你就要成爲不屈不撓的戰士。無論淩辱,無論痛苦,無論受難,包括死亡本身,都不會令你畏懼。”

彼得拉舍夫斯基是一個地主,在十九世紀40年代在自己家裏召集了一個小組,討論俄羅斯的命運和重建人類生活。這個小組從不進行革命活動,一切都僅僅在思想領域發生,但卻是最激進最偉大也是最危險的思想。他說:“我沒有找到任何值得眷戀的事物,無論在女人身上,還是在男人身上。我把自己奉獻給爲人類服務之中。”他按傅立葉的方式,以自己的名義建立了法朗吉。但農民卻焚燒了這個烏托邦象征物。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和平聚會的終結是悲劇性的,全部成員都被逮捕,21人被判死刑,其中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

別林斯基曾斷言,俄羅斯民族是無神論的民族,但他本人卻對窮人和不幸者懷有基督之愛。別林斯基在俄羅斯共産主義思想譜系裏,居于特別的地位。他是平民出生的知識分子,世界觀和信仰的狂熱分子,真理和正義的狂熱追求者,社會現實狂熱的關注者,也是俄羅斯黑格爾派辯證法的革命狂熱分子。別林斯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就意識到有關嬰孩淚水的問題,很早就體驗過理性主義破滅後的失望和憤怒,他轉向革命者的戰鬥的無神論,其根源卻是對人的基督般的同情,以及因現實的邪惡與黑暗而與上帝之間的不可調和性。

別林斯基與所有俄國人一樣,不可能不崇拜某個東西!正是出于對人的同情,他試圖宣揚殘暴、冷酷與流血。爲了人的幸福,寧願成千上萬的人頭落地。他是俄國布爾什維克的精神和道德先驅,他說,人是如此自私和愚蠢,必須以暴力把他們推向幸福。假如他是沙皇,他就會成爲一名爲正義而奮鬥的暴君。

車爾尼雪夫斯基不僅是60年代激進知識分子的思想領袖,而且還是下一代人的思想領袖。流放、服苦役,給他的名字罩上了光環,提高了他的聲譽。車爾尼雪夫斯基被指控起草發給農民的傳單。他被判流放7年,並且,在刑滿之後,還送到更爲嚴酷的東西伯利亞度過12年。他像一個真正的苦修士一樣,經受了西伯利亞的苦役的考驗。車爾尼雪夫斯基是一位非常溫和的人,他有基督徒的心靈。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殘酷虐待是舊制度的俄羅斯政府最可恥的行徑之一。

車爾尼雪夫斯基寫作了烏托幫長篇小說《怎麽辦?》,它成爲俄羅斯虛無主義的基本教義,俄羅斯革命知識分子的必讀書。在藝術方面,這部長篇小說相當薄弱和無趣,然而,它對于俄羅斯知識分子曆史來說是很有意味的。小說主人公拉赫美托夫躺在鐵釘床上,目的是鍛煉自己的毅力,使自己能忍受苦難和磨難。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社會主義還帶有一部分民粹主義思想,一部分烏托邦特征,但在更大程度上,是60年代的共産主義的先驅者之一。馬克思爲了閱讀《怎麽辦?》而下決心在六十歲上學習俄語。

赫爾岑是西歐派的領軍人物,他在沙龍裏與斯拉夫派通宵爭論。他長期僑居西歐,是第一批俄國僑民。他對西方的傾慕和失望都是典型的俄羅斯式的。1848年歐洲革命的失敗使赫爾岑産生了悲觀主義的曆史哲學,他認爲被曆史巨輪碾碎的人性具有最高價值。無論尼古拉一世的政治專制制度、農奴制多麽可怕、野蠻,但正是在俄羅斯、在俄羅斯人民中間潛藏著新的、優良的、非小市民、非資産階級的潛力。赫爾岑從俄羅斯的莊稼漢身上、從莊稼漢灰色的大皮襖裏面、從農民村社中看到了這一潛能。在俄羅斯農民世界中潛藏著和諧地糅合個性原則與社會性、普遍性原則的可能性。對俄羅斯人民的信心,對莊稼漢身上所包含的真理的信心,是他最後的指望。他被剝奪了死前返回祖國的權利,只能以精神的方式回到祖國。

他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時寫道:是什麽感召了這些人,是誰用法術改造了他們?他們所想的,所關心的,不是自己的社會地位,不是個人利益,不是生活保障;他們的整個生命,他們的一切努力,全都貢獻給了沒有絲毫個人利益的共同事業;一些人忘記了自己的財富,另一些人忘記了自己的貧窮,爲了解決理論上的問題,前進不息。真理、科學、藝術和人道的利益壓倒了一切。試問,在現代西方的任何角落,任何地方,你們會見到這麽一群思想界的隱修士,精神界的苦行僧,這種把青年的理想一直珍藏到白發皓首的狂熱信徒嗎?

60年代末,對于過于極端的、激進的革命潮流而言,讓人激動的,是涅恰耶夫形象,這是極富俄羅斯特征的形象。他是革命團體“斧頭或人民鎮壓”組織的創建者。涅恰耶夫編輯了《革命者手冊》。這是一部真正的革命者必須掌握的規章。涅恰耶夫是一個徹底真誠的有信仰的但是非常殘忍的狂熱分子,他准備燃燒別人,但也隨時准備在任何情況下自己一同化爲灰燼。涅恰耶夫使所有的人害怕,各種各樣的革命者和社會主義者都離開了他。涅恰耶夫和涅恰耶夫的事業爲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作《魔鬼》提供了素材。在涅恰耶夫的《手冊》裏有某些神秘主義因素,他在許多地方預示了布爾什維克黨組織的、極端極權的專制的典型。涅恰耶夫想象用鐵的紀律的革命支部覆蓋全俄羅斯,對于它們來說,爲了實現革命目的,所有的一切都被允許。涅恰耶夫鄙視人民群衆,想從上而下領導他們革命。他否定民主,涅恰耶夫怎樣描繪革命者呢?“革命者是命運決定的人。他沒有個人利益、個人事業,沒有感情、依戀、財産,甚至名字。在他身上,完全被一種唯一的利益、一種思想、一種戀情所灌注:革命。”

革命者割斷了與公民法律,與這個世界的道德的關系。他生活在這個世界,爲的是推翻這一世界。他不應該熱愛這個世界的道德。他只知道一種道德——破壞。對于革命者而言,全部道德都服務于革命。這是列寧後來重複過的話。革命者消滅所有妨礙它達到目的的人。誰還珍惜這個世界的任何事物,誰就不是革命者。革命者甚至要潛入秘密警察局,到處都有自己的同伴,必須增加苦難和暴力,爲的是喚起群衆起來,必須和強盜聯合起來,他們是真正的革命者。必須把這個世界凝固成一種足以摧毀一切的不可戰勝的力量。

俄國的這一幫人,在整個19世紀,按照後來索羅維約夫和布爾加科夫的總結,他們都在准備著,在期待著,在制造著俄國的一場革命。不過,我們不要忽略不管是斯拉夫派還是西歐派,它們從沒有發展到你死我活的黨派鬥爭的異端懲罰的性質。赫爾岑把它們比作具有兩副面孔的斯芬克斯和東盼西顧的雙頭鷹,它們共有一顆心髒,湧動其中的是對俄羅斯的愛。

2, 共產主義革命在蘇俄勝利的社會基礎:

A, 資本不足,中產階級力量薄弱

到了20世紀之初的年代,沙皇帝國300年的統治已經風雨飄搖了。俄國往什麽方向走,不外兩條道路。一條是走上西方資本主義道路,另外一條,走向後來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的社會主義革命的道路。馬克思、恩格斯曾高度關注俄羅斯的命運,他們一再強調俄國已經走到世界革命的門檻前,俄國革命可能成爲整個歐洲革命的一個信號,一個前奏。但是他們擔心,他們在晚期已經發現俄國的專制傳統,俄國的半亞細亞的社會結構,如果來一場歐洲式的革命,或者他們所期待的革命,(俄國)可能走向一種全面的複辟,建立一種不受任何監督和制約的全能的一種東方的可詛咒的專制社會。

不管怎樣,俄國後來走的道路是馬克思主義名義下的社會主義的革命道路。我覺得,爲什麽不是發達的、大工業生産的資産階級的歐洲,而是一個基本是農業社會的專制的俄國,發生了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革命。在西歐,就是因爲資産階級特別強大,資産階級和無産階級可以共同分享(利益和現代文明)。資産階級上升時期,利用技術發明,利用科學技術生産力創造出來的巨大財富,加上西方資産階級向全球擴過程中,利用非西方國家的資源、人力創造更多的財富,來緩解本國的階級對抗。在這一點上,西方資産階級非常成功,我覺得是馬克思所預言的西方的社會主義革命、歐洲社會主義革命遲遲沒有爆發更沒有成功的最根本的原因。同時,西方資本主義也證明了,它的經濟、法律制度比一場災難性的革命,不僅更符合基本人性,而且有利于文明本身。這也證明了馬克思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和發展的理論缺乏曆史的真實,由此推演的共産主義革命並不是西方、也不是東方和世界的真實前景。俄國情況不一樣,列寧很早就認識到,俄國恰恰因爲它的資本主義發展不足,資産階級力量不夠強大,所以俄國可以盡早建立一個工人的國家,用這個國家的力量,反過來按照國家資本主義的方式來發展生産力。

B,猶太血統與猶太教傳承

我們(還)不要忘了,俄國的革命有深深的猶太烙印。俄國的共産主義之父普烈漢諾夫,他的夫人是一個猶太人,俄國的紅軍之父,托洛茨基是猶太人,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主席斯維爾德諾夫是猶太人,蘇聯肅反委員會主席捷爾仁斯基是猶太人,共産國際主席季諾維也夫是猶太人,莫斯科蘇維埃主席加米涅夫是猶太人。列寧也有八分之一的猶太血統。我們更不要忘了,馬克思本人是猶太人,盡管他青年時代就放棄了猶太教。但是猶太、猶太的經典《舊約》關于創世紀,關于人類拯救,關于真理,關于彌賽亞將會出現(的思想),對馬克思,對這幫俄國猶太血統的革命家,我相信有一種非常深刻的影響。

C, 俄國知識分子的民粹主義情節和共產主義理念
第三個原因,剛才我說了,整個19世紀,俄國的,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知識分子,他們都有一個基本結論,俄國的專制制度已經該到壽終正寢的地步了,他們將毫不留戀地抛棄它,打碎它。俄國的知識分子們天生具有一種共産主義的情結,比如,俄國的農民,俄國的民粹派,他們的財富觀完全不一樣,俄國的貴族,俄國的知識分子,跟西方和中國知識分子都完全不一樣。第一,他們完全沒有任何優越感,所有的俄國貴族、知識分子,他們有一種罪孽感。在人民面前的罪孽感。知識分子在人民面前永遠負債,它應該償還自己的負債。在自己創作道路的高峰階段,俄羅斯的天才們尖銳地感到自己的孤獨,意識到與土壤的脫離,意識到自己的罪孽,並投身于下層,想貼近土地,貼近人民。著名的民粹派小說家格列勃•烏斯賓斯基說,民粹派知識分子反對脫離土地,想回到土地懷抱。(第二),他們認爲俄國真正的、上帝的真谛、真理所在、俄國的未來所在是在農民,在黑黝黝的潮呼呼的俄國的土地上。托爾斯泰到了晚年,他已經譽滿全球了,以83歲的高齡,他非得把他的財産全部分給農民,索尼亞,他的妻子不同意,這樣兩夫婦産生根本的矛盾,(托爾斯泰最後只身)離家出走,死在一個車站上。像托爾斯泰這種知識分子,他必須把全部財産分給土地,分給農民們,他的靈魂才能得到安息。他必須堅持,他的一切成就和財産,都是“全人類的”,對他而言,它們只是累贅,是罪孽的象征。這種民粹主義的情結,這種財富的觀念,是俄國實現共産主義的天然土壤。即使沒有馬克思、恩格斯這兩個普魯士哲學家,我相信俄國走向俄國式的共産主義(仍然)是必然的。

三,社會主義運動在蘇聯失敗的原因

1, 列寧的錯誤:流放知識分子,導致俄羅斯共產主義反思和新精神宗教運動流產

共産主義在俄國的實現是必然的,但是社會主義運動在蘇聯的失敗,不一定是必然的。

列寧利用了很多東方的、亞細亞的、俄羅斯本土的方式,比如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獻身精神,民粹黨人的個人英雄主義,布爾什維克黨的鐵一般的紀律,工農聯盟和無産階級專政的強大力量,這不是西方的,也不是馬克思的,這是列寧獨創的,這是來自于俄羅斯的傳統,俄羅斯土壤中的力量。列寧(曾經)對社會民主黨人、社會革命黨人、孟什維克,當年和他們並肩作戰的那些人進行了非常嚴厲的懲罰。

1922年。布爾什維克把別爾嘉耶夫、布爾加科夫、弗蘭克、梅烈日可夫斯基等一百余名俄羅斯著名知識分子驅逐出境。曆史表明,這是俄國革命犯下的一個異常嚴重的精神錯誤。正是這批被稱爲俄國世紀之交最有思想、最有良知、最負盛名、最有可能在精神和道德上把俄國帶向一個既合于俄羅斯民族、又合于人類本性和世界意志的哲學家,正在接近于完成俄國一個世紀精神發展的任務。

這場運動的重要主題是反思俄羅斯共産主義。對于他們而言,共産主義不僅是一個現實選擇,更是一個曆史追尋,是俄羅斯一千年來探索真理世界的大夢,是這個民族賴以自下而上的精神命脈。它也是一個攸關未來命運的問題。別爾嘉耶夫指出,共産主義在俄國就是十九世紀中葉以後俄羅斯的精神現代主義。從拉吉舍夫、恰達耶夫、赫爾岑、別林斯基、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奧加遼夫到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柳波夫、皮薩列夫、巴枯寧•米哈依洛夫斯基、克魯泡特金,以及霍米亞科夫、索洛維約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達尼列夫斯基、托爾斯泰…,都在思索“共産主義”這個詞裏的精神內涵和社會理想。

列寧還下令把200多名妓女槍斃掉,他還幹過一件特別血腥、荒唐的事情,把尼古拉二世,已經遜位的、放下武器的末代沙皇全家處決掉。列寧本性上是一個非常善良和高尚的人,他特別喜歡小孩子,喜歡小動物,他在家裏是一個非常好的丈夫,一個非常好的弟弟,非常有人道主義。列寧使用那些迫不得已的殘忍手段,按照他的說法,是俄國的曆史和現實逼迫出來的,是敵人強加給革命的,他許諾說,一旦革命轉入正軌,一切暴力和激烈手段就會永遠廢止。

如果列寧繼續活下去,再活十年,二十年,我相信蘇聯的社會主義可能有完全不同的面貌,可惜曆史沒有給俄國這麽一個機會。

1, 布哈林堅持探索的 “列寧晚期新經濟政策”被斯大林斷送

現在我要談談布哈林。布哈林是列寧晚期新經濟政策的捍衛者和執行人。列寧在晚期發現,戰時共産主義已經不能維持下去了,必須根本地重新認識社會主義。他到晚年緊張地思索,在1923年1月23號,蘇共第十一次代表大會,列寧抱病參加,也是最後一次參加,他對布爾什維克告誡說,他們的成就還微不足道,俄國革命必須經過俄國市場和世界市場的嚴峻考驗,他說俄國(的革命前途)取決于兩個結合,一個取決于和西方資本主義的新的進步的東西的結合,(一個)取決于和俄國的農民的結合。他提出了著名的公式,什麽叫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等于普魯士鐵路制度,加上美國技術,加上托拉斯組織,加上美國國民教育。如果列寧繼續走下去,他可能把東西方的正面的積極的東西結合在一起。但是非常不幸,他去世了。他晚年推行新經濟政策,由布哈林來繼續,布哈林認識到,俄國革命成功之後,不再是誰戰勝誰,而是誰聯合誰的問題,俄國是太窮,資本主義太不發達,這個痛苦太深。因此俄國的任務是,必須和平地長入社會主義。他對俄國農民的口號是,發財吧,積累吧,發展自己的經濟吧。布哈林最擔心的是,俄國革命可能走上一條背叛它的理想的道路,建立起一個高度統一的指令性的計劃經濟,建立起一個不受任何監督和制約的國家“利維坦”,建立起一個成吉思汗東方式的兵營社會。非常可惜,布哈林堅持列寧晚期的新經濟政策,這種探索,這種奮鬥被打斷了。從1928年開始到1938年十年時間,斯大林用一系列陰謀政治和權力鬥爭,把布哈林和一批老布爾什維克消滅掉。開始了一場空前的曆史倒退和專制複辟。

2, 斯大林的暴政:

A,強制集體化經濟:農業破產

我簡單地概述一下。兩千五百萬戶農民被強行拖進集體化的濁浪狂潮,他們除了面臨強制性的財政、行政和司法措施外,還被城市工作隊、農村幹部、警察甚至軍隊一遍又一遍地沒收財産,被大規模逮捕、放逐、驅趕、圍剿。俄羅斯、烏克蘭、北高加索和伏爾加流域這些傳統的“歐洲糧倉”田園荒蕪、村舍毀棄;成千上萬成群結隊、衣衫褴褛的農民顛沛流離在俄羅斯遼闊的土地上;集中營囚滿了大批被判苦役的農民,“國內護照制度”無情地阻止了饑餓的農民流入城市,到處都可看到農民流著眼淚宰殺自己的牲畜,農民的口號是:殺吧,這些不再是我們的了!

一億二千萬農民被卷入到“集體化”的曆史浩劫之中,至少有一千萬農民和三百萬兒童直接死于災荒和饑餓。盡管施行了若幹改革措施,蘇聯農業不僅長期無法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相比,而且大大低于一般發展中國家。1934年,俄國3300萬匹馬的一半以上、7000萬頭牛、2600萬頭豬以及14600萬只羊中的三分之二都死掉了。一個國家農村社會所能蒙受的災難,很少會比這更大了。一直到斯大林本人去世,1953年,甚至一直到現在,蘇聯,俄羅斯,居然不能養活自己的人民,到60、70年代,一直從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進口面粉,從(歐洲)共同市場進口黃油,從美國進口大豆。

B,清除異己:老布爾什維克全軍覆沒

從1936年開始,斯大林開始對老布爾什維克發難。1936年是加米涅夫和季諾維也夫審判案,幾萬人被卷進來,然後37年是皮達可夫和拉狄克審判案,幾十萬人含冤而死,然後38年是布哈林(李可夫)審判案,幾百萬人牽扯進來。

“列寧近衛軍”、領導了十月革命的第六屆中央委員中,約三分之二被處決或暗殺;列寧最後一次出席的“十一大”中央委員會的27名中央委員,約20名被處決或暗殺;列寧去世後第一黨代會(十五大)的7名政漢局委員,除斯大林本人外,其余六人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諾維也夫、基洛夫、李可夫和托洛茨基全部被處決或暗殺;以列寧爲主席的第一屆蘇維埃政府15名人民委員中,除列寧、斯維爾德洛夫等5人過早故去外,其余9名人民委員全部被處決。蘇共第十七次代表大會1966名代表中有1108人被捕,139名正式和候補中央委員中有110名被處決或自殺。

在布哈林等布爾什維克黨的領導層被清洗同時,以“紅色拿破侖”、蘇聯國防人民委部第一副人民委員、傑出的戰略軍事家米•圖哈切夫斯基元帥、紅軍政治部主任、副國防人民委員加馬爾尼克元帥、紅軍總參謀長、副國防人民委員亞•伊•葉戈羅夫元帥、遠東特別集團軍司令布留赫爾元帥、副國防人民委員、列寧格勒衛戍區司令雅基爾元帥爲首的紅軍將帥和衛國戰爭英雄被大批地處決了,他們包括:陸軍4名一級指揮員中的3名、16名集團軍司令中的15名、12名一級集團軍司令中的12名、57名軍長中的50名、28名軍政委中的25名、64名師長中的64名、97名師政委中的79名、397名旅長中的220名、456名團長中的401名,以及幾乎全部海軍最高指揮員共35000多名紅軍高級指揮員。德國軍事當局曾提醒希特勒不要進攻蘇聯,這名納粹領袖回答說,蘇聯高級軍事幹部最優秀的部分已于1937年被斯大林消滅了。任何人都看得明白,無論哪一次戰爭,無論哪一國軍隊,都沒有像蘇聯軍隊那樣,在與法西斯德國不可避免的戰爭前夕,遭到如此慘重的打擊。

C,對人民實行專政:兩千萬到六千萬人死於非命

從1928年開始,以“人民”、“革命”、“曆史真理”、“祖國安全”、“人類理想”的名義,一場整整持續了十年的政治鎮壓血腥登場了。“沙特赫案件”、“烏克蘭解放聯盟”、“勞動農民黨”、“工業黨”、“聯盟局”、“斯拉夫學家”、“三十三人案”、“拉姆辛案”、“軍人案件”、“民族主義傾向派”、“右──左集團”、“留京小組”、“孟什維主義反革命魯賓派”、“波格丹諾夫機械主義理論”、“萊科夫思想”、“沃龍思想”、“彼列維澤夫思想”……,斯大林開始爲蘇聯各階層、各民族人民編織各種名目的絞索。

成千上萬名科學家、哲學家、發明家、工程師、藝術家、戲劇家、作家、畫家、詩人、演員、電影導演,成千上萬名區委書記、集體農莊主席、拖拉機站站長、車間主任和普通教師、普通宗教信徒被關進集中營,死于非命。斯大林建立了一個什麽樣的模式呢?第一就是高度集權的絕對專制的成吉思汗式的政權。在他統治時期,蘇聯政治局的會議,蘇聯最高權力機構全國代表大會常年不召開,和列寧在(世時)形成強烈的反差。列寧在1924年去世之前,是在14個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聯合包圍的情況下,每一年的全國代表大會照樣召開。然後在整個蘇聯是斯大林和他的一夥幫凶說了算。這夥幫凶裏邊,像雅戈達,像葉若夫,像貝利亞,這些都是心裏非常陰暗的、非常殘忍的劊子手。第二個是一個龐大的官僚機構,第三是完全服務于斯大林個人和蘇聯的世界戰略的經濟,第四是一種以控制思想爲能事的意識形態體系。

中國古代臭名昭著的首任暴君秦始皇曾經焚書坑儒,活埋了四百個儒生。古羅馬的三個暴君,尼祿,提庇留和蘇拉,曾經把兩萬羅馬人殺死。據說最殘酷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所長托馬斯•托爾奎馬達曾活活燒死一萬零二百二十人,並燒掉六千八百六十具逃亡的或已死去的異教徒的模擬像,此外還判處九萬七千三百二十一人終身監禁、沒收財産和穿一種名叫“聖賓尼陀”的恥辱服。伊凡雷帝的沙皇特轄區制度使幾十萬人喪命,在這一制度最猖獗的時期,莫斯科每天有十至二十人被處死。在雅各賓恐怖時期,由革命法庭判決而上斷頭台的共一萬七千人,大約還有同樣數量的人未經法庭審訊即被定罪或屈死獄中。至于因“嫌疑”而被雅各賓派關到監獄中的人數就不知多少了,最可靠的估計爲七萬人。但在整個19世紀,因爲政治原因被判死刑的俄羅斯人才不到20個人,被流放,被監獄關死的,也就幾百人,頂多幾千人,但是死于斯大林之手的,我本人對數字並不敏感,但下面這些數字實在給人太深印象,過目難忘。1990年,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公布了一個數字,從1930年到1953年期間,蘇聯有三百七十七萬八千二百三十四人死于非命。到1991年,蘇聯克格勃首腦克留奇科夫宣布了一個數字,從1928年到1953年,斯大林主掌大權的25年期間,蘇聯有450萬人死于非命。曆史的記錄更爲駭人,在斯大林大權獨攬的25年中,死于非命的俄國人總數,下限是2,200萬,上限是6,600萬。從1937年到1938年,即布哈林被捕入獄到審判處決的幾百個日日夜夜中,僅在莫斯科一地,一天就有上千人被槍斃。莫斯科火葬場的焚屍爐烈焰滾滾,不分晝夜地火化掉源源不斷的血肉模糊的屍體。

這已不是鮮血彙成的小溪,而是白骨皚皚的荒原了!曆史上任何暴君都沒有鎮壓和虐殺過如此衆多的自己的同胞、普通的公民、革命的精英和國家的棟梁!

四,民族厄運中的俄羅斯精神

1, 俄羅斯內地作家直面苦難

A,陀斯妥耶夫斯基:對二十世紀的憂患預感

但是俄國的精神,俄國的靈魂並沒有屈服,這裏我短暫地回到俄國的文學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提出俄羅斯精神對世界的意義時堅信,俄羅斯精神在于比西方更徹底地摒棄了一切蒙昧主義和偶像崇拜,發展出更爲深刻而獨特的忍受和消解苦難的智慧。

盡管晚期陀思妥耶夫斯基撇開了帝國的罪孽,深入到人性邪惡的深淵,發現了能“超逾善惡”的拉斯格爾尼科夫的可怕性,盡管托爾斯泰很早就轉向宗教和人的得救問題,但是他們都無法預見二十世紀俄國精神遭逢的更爲殘酷而複雜的局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舊俄國”對他那個時代的他所預感到的世界性演變與恐怖,對即將來臨的全人類的生命流失和價值傾覆,對他所憂心如焚的一億俄羅斯人被魔化的未來世紀問道:俄羅斯將走向何方?

俄羅斯作家對這一切都作出了承擔和回應。

B,帕斯捷爾納克:舊俄羅斯價值觀必定復活

大家知道,俄國有五名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普寧、肖洛霍夫、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和布羅茨基。帕斯捷爾納克在195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獲獎的小說叫《日瓦戈醫生》,他在臨死前說,我爲什麽要寫這本小說,我對我們這一代人,對我們的父輩,對俄國的曆史負有重大的責任。他說,我們的祖輩和父輩,他們已經長眠,但是我相信在春暖花開的時候,他們的價值觀,他們的希望一定會複活。他寫《日瓦戈醫生》的目的,就是贊頌那時的俄國美好和敏感的一面,就想恢複真的俄羅斯精神。

C,阿赫瑪托娃:苦難中蔑視帝國堅守善念的繆斯

帕斯捷爾納克的終生摯友,直接被帝國文藝總監日丹諾夫“點命”的阿赫瑪托娃這位俄國“悲泣的缪斯”,便是用詩歌把苦難內在化的傑出代表。

在世界詩歌史上,第一次由一位女詩人自願地把愛情詩讓位給悼亡詩。死亡——持續的、真實的死亡——成了她詩作的最後依據。布羅茨基寫到:“她創作《死者的花環》這一組詩,就是讓那些先她而去的死者吸收或者至少加入詩歌。她在努力應付一種空虛的生活,它的意義遭到突然毀滅而變得空虛”。

當阿赫瑪托娃轉向獄中的兒子時,被無情踐踏的母性的絕望、對帝國虛假永恒的蔑視以及對善的最終勝利的信仰,彙合成二十世紀苦難俄國一部無與倫比的史詩般的聖母頌和安魂曲的合奏,它已爲全蘇聯和全世界噙著眼淚傳誦。

布羅茨基明確地指出,《安魂曲》中衆多的聲音流露出來的同情,只能用詩人東正教的信仰來解釋;其中的理解以及賦予作者辛酸的、幾乎難以承受的抒情曲調的寬容,則只能用詩人獨特的心靈,自我以及自我對時間的感受來解釋。我們這一代人在某些曆史時刻,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感受:在曆史發展的特殊階段,唯有詩歌可以應付現實,它將現實緊縮爲可以懷抱、可以傾聽的某種事物。在這個意義上,整個國家舉起了阿赫瑪托娃這支筆,更重要的是,這使詩人能爲全民族說話,並啓示給它一時尚難理解的東西。

D,索爾仁尼琴:深化俄羅斯懺悔意識

索爾仁尼琴,現在還活著。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答獎詞的標題叫“爲人類而藝術”,在寫到古拉格群島和俄國文學的關系時,索爾仁尼琴提出了一種新的寫作觀,他指出:“正是群島給我們的文學,也許還給世界文學,提供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二十世紀昌盛時期的空前未有的農奴制,爲作家們開辟了富有成果的雖然是毀滅性的道路”。索爾仁尼琴由此設想可以“鬥膽”預期産生四個領域的世界文學:第一個領域:上層人描繪上層人;第二個領域:上層人描繪下層人;第三個領域:下層人描繪上層人;第四個領域:下層人描繪下層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在奴役和苦役中實現了“設身處地”地爲下層人——人民——這一轉變的。索爾仁尼琴強調,“在古拉格群島則是一下子在幾百萬人的頭腦和心靈上真地而且永遠地陷于奴隸、囚徒、伐木工和礦工的境地。在世界曆史上第一次使社會的上層和下層的經驗融合起來了!

索爾仁尼琴在分析二十世紀俄國的悲劇時問道:這個狼種——它在我們人民中是從哪裏來的呢?它是不是我們的根子上長出來的呢?是不是我們的血統?

“這是一個可怕的問題,如果我們誠實地回答的話,是我們的。”

俄羅斯偉大忏悔精神在半個多世紀的苦難裏支撐著俄國詩人的生命,使他們從內心認識到罪惡和邪惡的根源,從而祛除狼種。索爾仁尼琴作爲在精神道德上比帕斯捷爾納克等純詩人更爲純正、優秀的俄國知識界無可爭辯的代表,在古拉格群島的苦難中心把十九世紀俄國忏悔精神提升了一個世紀的水平,他發現:

善與惡的界限並不在國家與國家之間、階級與階級之間、政黨與政黨之間,——而是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穿過,在一切人的心中穿過。這條線在移動,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擺動;連被惡占據了的心中也保持著一小塊善的陣地。連在最善的心中仍保留著一個……尚未鏟除的惡的角落。

自那以後我終于懂得了世間一切宗教的真谛:它們是與存在于(每一個)人內心的惡作鬥爭的。世界上的惡不可能除盡,但每個人心中的惡卻可以壓縮。

2,俄羅斯流亡知識分子反思十月革命

俄國的彌賽亞情結,俄國的民粹主義思想,俄國的忠實于真理的這種奮鬥(精神),作家們一直在堅持。在海外,一大幫俄國知識分子,他們的書開始翻譯成中文了,就是白銀時代(開始)的,後來的新精神(哲學)運動,俄國宗教唯心主義爲代表的這幫知識分子們,他們的思想一直堅持到二戰之後。俄國社會主義爲什麽失敗,梅烈日科夫斯基,索洛維約夫,布爾加科夫,他們總結了幾點基本的東西,第一,俄國社會主義必須實現俄羅斯人民兄弟般友愛的這個神聖的原理,但是在斯大林時期,俄國人怒目相向。1939年,全俄監獄在押犯人達到九百萬人,比1929年多了三百倍,每兩個俄羅斯家庭就有一個成員在服刑。第二,俄羅斯的社會主義必須實現人的高度尊嚴,高度自治。第三,這場革命必須建成一個正義的、和諧的、文明的、民主和自由的社會結構,一個社會制度。第四,這幫知識分子認爲,俄國革命必須要使整個俄羅斯人都變成精神上的貴族,(具備)俄羅斯貴族的全部美德,而沒有他們那些劣行,那些缺點。顯然,列寧去世之後,布哈林被槍斃之後,這一切都沒有實現。

五,廢墟上的勝利:布哈林蒙難五十年終獲“平反”

我還必須提到一位俄羅斯婦女,布哈林的遺孀安拉•拉林娜。布哈林死後,拉林娜在水牢裏被關押了六個月,然後在勞改營和流放地呆了18年。

1961年初,布哈林慘遭殺害、被毀屍滅迹23年後,拉林娜和離散多年的兒子尤裏才首次向蘇共二十二大和蘇共總書記赫魯曉夫提出申請,要求爲布哈林恢複名譽。他們沒有得到任何答複。赫魯曉夫屈服于國內外壓力,拒絕了這一要求。這位良知未泯的蘇共總書記晚年曾爲此而“深感愧疚”。十六年過後,1977年,他們再次向蘇共二十五大和蘇共總書記勃烈日涅夫提出申請,再次被拒絕。1965年,列寧的戰友和秘書斯塔索娃和另外幾名老布爾什維克曾致信蘇共中央,要求重新審理布哈林案,但直到他們全部去世,也未得到任何答複。

1978年3月,布哈林慘死40周年前夕,絕望中的拉林娜讓兒子轉向意大林共産黨總書記恩裏科•貝林格,請求這位歐洲最大共産黨的領導人“參加爲我父親恢複名譽的運動”。英國“貝特朗•羅素和平基金會”很快收到這封不同尋常的信,一場爲布哈林恢複名譽的運動在蘇聯之外的世界開始了。歐、美、澳三大洲成百上千名不同政治信仰的著名人士在致蘇聯政府的公開信上簽名,“要求重新審理布哈林案件,爲他恢複名譽,並公開說明當時造成他的冤案的情況”。蘇聯當局對此繼續保持沈默。

又過了11年,1988年,已年近八旬的拉林娜最後一次向蘇共二十七大,也是最後一次代表大會,和蘇共總書記戈爾巴喬夫,也是最後一任總書記,致信。原信如下:“…我提出這一申訴不僅代表我自己,而且也是受布哈林本人的囑托。…1937年2-3月中央全會時,他已預感到不能再回來了,他考慮到我那時還年輕,求我爲他死後平反昭雪而奮鬥。…我發了誓。違背這個誓言就是違背我的良心。”

她請求戈爾巴喬夫:“在您的黨證上寫著列寧的話:‘黨是我們時代的光榮和良知’。請按照這種品性辦事吧!…在長期的監獄、流放和集中營生活中,我費了很大的力量,記住了布哈林《給未來一代黨的領導人的信》。我願意相信,您就是這一代的領導人。”

1988年2月4日,布哈林誕辰100周年、蒙難50周年之際,蘇聯最高法院作出決議,爲布哈林徹底平反;5月10日,蘇聯科學院主席團作出決定,恢複布哈林蘇聯科學院正式院士稱號;6月21日,蘇共中央監察委員會作出決定,恢複布哈林黨籍。

1987年11月7日,謝•戈爾巴喬夫代表蘇共中央在紀念十月革命70周年的報告中指出,斯大林對成千上萬共産黨員和非黨人士、經濟幹部和軍事幹部、科學家和文藝工作者的政治指控和借以鎮壓的罪名,全是蓄意捏造的;斯大林及其周圍的親信爲大規模鎮壓和違法行爲對黨和人民所犯的罪行是巨大的和不可饒恕的。

1989年,蘇聯共産黨最後一任總書記、蘇聯政府第一任總統戈爾巴喬夫向世界宣布:解散蘇聯共産黨,十月革命在俄國的試驗已告失敗。

在無盡的驚愕、茫然、惆怅、沈思中,在莫斯科切廖穆什金區一幢普通的樓房裏,布哈林的遺孀拉林娜坐在丈夫的遺照和他的作品下,那是兩幅油畫,布哈林是一位多才多藝的知識分子,克裏米亞黑海的峭壁,北高加索積雪的群峰。將近六十年的思念、磨難、期待,將近一百年的奮鬥、犧牲、悲劇,到來的竟是這樣一種結局。

六,結語

俄羅斯道路不僅僅是俄羅斯民族,一個民族的事情。

如果西方富有遠見,不那麽自私,沒有發動兩次世界大戰,拿破侖和希特勒沒有入侵蘇聯,俄羅斯在接受西方正面文明時,將沒有那麽強烈的敵視,那麽強大的障礙,可能選擇另外一條更好的道路。

如果東方、亞洲有更多的自由,有更多的現代意識,有更多的關于人的普適價值,俄羅斯自身的專制傳統和極權根源,也許會大大得到消解,從而走上不同的道路。

俄羅斯的失敗絕對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失敗,俄羅斯在20世紀是一場整個人類共同的試驗。我相信像俄羅斯這樣一個精神上的巨人,曆史中的巨人,它絕對不會讓目前這種非常尴尬、非常困難的時期維持很長時間。從1861年廢除農奴制到1917年,俄國徘徊了將近60年。從1917年到1991年,俄國掙紮了74個年頭。從1991年到現在,也不過就十五六個年頭而已。我在這裏預言,像當年托克維爾一樣,俄國不會在20年之外才重新崛起。20年左右,俄羅斯會以一種嶄新的面貌(出現于世)。

從俄羅斯的經驗、教訓,俄羅斯的靈魂,俄羅斯的精神裏,他們(將)重新去吸取(屬于)他們的那種力量、智慧和勇氣。作爲我們永遠的北方大國,我們中國太有理由關注俄羅斯,勝過關注西方。

謝謝。

(原载《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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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王康“俄羅斯道路”演講答主持、聽衆問

主 持 人:曾子墨

時 間:2006年4月7日晚

地 點:北京大學四季演講廳

主持人:歡迎走進《世紀大講堂》,這裏是思想的盛宴,這裏是學術的殿堂。

在今年的3月21日,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和俄羅斯總統普京一起在北京出席了俄羅斯年的開幕式,由此也拉開了俄羅斯年在中國的一系列活動。而在這之後,我們看到俄羅斯的政治,經濟,文化,都成爲了大家所關注的焦點。那麽俄羅斯到底曾經走過一條什麽樣的道路,他們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俄羅斯這個民族又有著什麽樣的精神?有關這些問題,今天的《世紀大講堂》,就很榮幸地邀請到了著名的文化學者王康先生。歡迎您。請坐。首先呢跟大家一起來看一下大屏幕,一起通過大屏幕來認識一下王康先生。

首先呢跟大家一起来看一下大屏幕,一起通过大屏幕来认识一下王康先生:

Vo:王康生于中國現代曆史一個最關鍵的年頭:1949年。這個年頭使他成爲一個宿命論者和天生的理想主義者。

大學期間他以獨具的風骨和才華成爲西南最高師範學府自1957年來第一個學生文學社社長,並因此自決于中國式經濟仕途、學院翰林之外。耿于沈思,疏于著述,不求聞達,不意被封“民間思想家”。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王康以布衣之身撰寫“中國改革憲章”,名動京畿;九十年代初再以《大道》爲題,撰寫叩問“中國往何處去”五集政論片。抗戰勝利50周年以九集電視片《抗戰陪都》傾服衆多業內人士。對中美關系、台灣懸案、中日現狀以及馬克思主義、港台新儒家皆有獨到心得,自謂“人世”未盡解,而“天命”已略知。

主持人:其實我跟王康先生見面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我相信每次大家如果見到王康先生,一定會對他的這個形象印象特別地深刻。有人就說這個聰明絕頂放到你身上特別合適。

王:謝謝。

主持人:你覺得是嗎?

王:是。

主持人:很少會有這人這麽坦誠了。

王:光頭的人啊一般比較聰明,而且也比較善良,曆史上很多光頭的人很善良,大家記住,比如列寧,非常聰明,在整個蘇聯共産主義譜系裏邊,也是一個最善良的人。

主持人:覺得自己聰明和善良在哪些地方呢?

王:我拒絕了學術道路,早就拒絕了政治道路,也拒絕出國,但是我換來了內心的充實,高度的獨立性。

主持人:其實很多人了解到王康先生,知道王康這個名字,更多的是從抗戰那段曆史了解到的,因爲王康先生自己曾經做過一些陪都文化的研究在重慶,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對俄羅斯,您還有這麽濃厚的情結。

王:對,我對世界所有國家最濃厚的、揮之不去的是俄羅斯情結。

主持人:這個俄羅斯情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産生的呢?

王:我們這一代,我們的父輩,甚至祖輩,深受俄羅斯的影響,可以說俄羅斯對中國的影響超過了任何國家。剛才你說,今年是俄羅斯年,其實整個20世紀都是俄羅斯世紀,對中國來說,沒有哪個國家可以跟俄羅斯相比,對中國的影響如此地深刻,我們看看所有現代中國,我們的憲法,我們的整個國家制度,我們的基本的世界觀,我們的哲學,基本上是俄羅斯式的,前蘇聯的盡管有四分之一世紀的改革開放,但是我們這深層的結構上的東西來自蘇聯。

主持人:提到俄羅斯呢,可能很多中國人都會熟悉它的比如說一些著名的文學家,一些文學巨著,還有一些俄羅斯的音樂,包括繪畫等等。有哪些作品是對您影響特別大的嗎,能跟我們講講嗎?

王:普希金的《致大海》,我們那代都能背誦那些詩。

主持人:現在還記得嗎,能現場給我們背誦一兩段嗎?

王:再見吧,自由的元素!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眼前,滾動著蔚藍色的波濤,閃耀著驕傲的美色……。

主持人:嗯。好,看得出呢,只要談到俄羅斯,王康先生就會滔滔不絕,一直地說下去,那麽對于俄羅斯,王康先生到底有著什麽樣的了解,從他的眼光來看,俄羅斯曾經走過一條什麽樣的道路?我想下面呢就讓我們一起用熱烈的掌聲來歡迎王康先生給我們進行今天的主題演講,《俄羅斯的道路》。

王:謝謝子墨小姐,大家好。俄羅斯是一個非常激動人心的話題,也是一個很沈重的話題,今天晚上和大家共同分享俄羅斯,我感到很榮幸。(演講內容略,請見正文—-編者)

主持人:非常感謝王康先生今天給我們進行的這場演講。剛才呢您也提到了20世紀的俄羅斯,特別提到了一個人,斯大林。那我就想請問您,斯大林這個人在俄羅斯的出現,在當時的蘇聯産生了那麽大的影響,他的出現,它是一個偶然,還是一個必然?他和俄羅斯這個民族性格之間,有著什麽樣的關系?

王:是必然。因爲列寧的俄國社會主義就預示了斯大林的可能性。剛才我說過,列寧是一個天才,他把兩種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俄國知識分子對自由的向往,俄國專制社會的傳統結合了起來,而且異常成功。從斯大林個人來看,他的父親是個鞋匠,是個酒鬼,他完全沒有父愛,他是在母親呵護下長大,他只有六年的神學院(學曆),他基本上沒有出過國,不懂一門外語。而俄國那幫領袖,包括布哈林,布哈林會用德語,法語,拉丁語,希臘文,(閱讀歐洲原著),俄國革命一些上層的領導人,全是一些大知識分子,只有斯大林是一個基本上沒有文化的人,他的出現更多代表了一種俄國的東方遺産,俄國的專制傳統。

主持人:您在演講當中,剛才也提到,如果說列寧再多活20年的話,那麽社會主義在俄羅斯這片土地上的發展,可能會有一個不一樣的結果。所以我們還想知道,爲什麽說這個社會主義在俄羅斯的發展,要依靠某一個人的壽命,而我們傳統當中的印象是說,在西方國家,它的經濟發展,它的政治發展,它整個社會的發展,都更多的是依靠制度?

王:沒有誰會簡單漠視制度的力量,但所有的制度都是人造成的。強調人的作用和意義,其中包括人的責任和創造性,尤其是責任,其中也包括罪行和審判。正宗的馬克思主義建立在進化論和絕對論基礎上。俄國一幫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就要求首先在俄國發展資本主義,發展大工業生産,在工業革命的過程中,孕育現代無産階級,然後再進行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社會主義。但是俄國的曆史條件沒有提供這種機會,俄國後來更多的帶進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個人英雄主義,領袖決定一切的力量,這是東方的、俄羅斯本土資源特色,而不是西方、也不是馬克思預期的東西。

主持人:那如果它一種制度的發展,只是取決于某一個領袖,某一個個人的話,那是不是我們可以說它在未來的發展,比如說它如果能夠走上一條,社會主義走上一條順暢發展的道路,可能存在了太大的偶然性,而不是說我們將會看到的一個必然結果呢?

王:我在青年時代曾經曆了世界一分爲二的現實,東方社會主義陣營大有戰勝西方資本主義的趨勢,而東方各國最大的明星是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他們似乎就是曆史本身。非常遺憾,他們確實曾經主宰過億萬人的生命。衆多社會主義國家最高領導人的修養,道德,心胸,甚至他的脾性,他的愛好,在那個國家裏常常是決定性的,這是沒有辦法的,這是一個很可悲的(現象),這是曆史巨大的局限性。我們還沒有到達一個完全按照一種理性的,一種帶規律性的東西,我們現在沒有認識它,然後來理解,來實現這個社會主義。也許永遠沒有那種理性和規律性,因此我才被迫回過頭來強調個人的責任。

主持人:好,謝謝。我們這邊呢,還有一些網友啊想跟王康先生來做一些交流。有一個網友的名字呢叫做我不想煉鋼鐵,他說,看來他應該是一個年輕人啊,他說我們這代年輕人是不會排著長隊去購買那些,比如說俄羅斯的電影的海報,包括是說俄國的一些小說,他說我們可能去關注的,愛看的,是一些日本和韓國的小說。所以他認爲,俄羅斯文學,蘇聯文學,可能是在特定的曆史時期和背景下被擡升了,被提高了它們在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那不知道您對這個想法怎麽看?

王:所有的精神活動,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特定時代的産物。但是有些作品,有些精神,它會長久地存在下去。日本,韓國,包括港台消費性、感官刺激式的文學,在我看來,一點價值都沒有,它純粹是消費社會,休閑時代的産物,它和人類的巨大命運、將來人類還會出現的命運沒有什麽聯系。它們與俄羅斯的文學藝術,根本就沒法相比,俄羅斯關系到整個人類的命運,它的藝術和精神攸關正義、真理、永恒,它對苦難和罪惡的承擔和洞察,是中國當下最欠缺的能力。它們所深入到的人性的深度,人類的本性,人類的道路和終極的關懷,與剛才你說的,網友說的東西,不可同日而語。中國表面的歌舞升平最多是羅馬帝國晚期頹廢社會的一種翻版,充斥社會的除了權力崇拜、金錢至上,還有虛無主義和末世感。中國有太多軟不拉唧的東西,我們太需要一種有精神的,有理想的,有道德追求的文學作品。
主持人:好,謝謝。還有一個網友的名字,他這個名字也非常有意思,叫做伏特加,一杯就倒,說的是這個酒。他想問您的問題就是說這個俄羅斯人,他的性格和這個伏特加酒之間有什麽樣的關系?因爲我們都知道,一提到伏特加,我們肯定就想到這個俄羅斯人愛喝這種酒。

王:俄羅斯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國家,喝酒當然很正常。俄羅斯民族經曆的磨難,它的苦難曆程在世界各國裏非常罕見,也許我們中國人可以和它比較一下。俄羅斯人的命運,就像法國文學史家勃蘭兌斯說的,俄羅斯天生是一個憂郁的民族,是一個苦難叢生的民族。當俄羅斯民族的精神跟靈魂沒有得到滿足的時候,伏特加酒是他們莫大的安慰。我如果是俄羅斯人,我也會成爲一個伏特加的愛好者。

主持人:好,謝謝。接下來呢,我想請我們在座的各位,有什麽問題的話,可以提問。這邊。

聽衆提問1:主持人,王老師,您好。我是咱們哲學系的一個學生。我想問一下王老師,您通過對俄羅斯的這個研究,就說反思一下中國爲什麽說古代還有那麽多思想,然後到近代,我們的文學和思想現在是這麽落後?就問您對這個問題怎麽看?謝謝。

王:俄羅斯的東方傳統,應該嚴格地區分。它的所謂東方傳統、那種亞細亞的專制主義傳統,我認爲主要是以成吉思汗爲代表的蒙古的軍事專制主義,絕對不是以孔子爲代表的儒家的人文主義。盡管儒家有很多問題,也有很多過失,但是它的核心理念有永恒性。比如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觀點,比如世界大同的觀點,孔子所創立的儒家學說,是在上帝缺席的情況下,沒有西方基督教和俄國東正教的背景下創立的關于人的命運、人的本性、人的目的的一種東方式的非常高明的哲學。我覺得我們應該恢複它們。中國要建立一個和諧的、一個小康社會,那麽孔子爲代表的先秦儒家,宋明理學和當代的新儒家,它們應該進入中華民族的心靈,這是中國,我們自己自救,自強所必須要走的一步,就像俄國人一樣。謝謝你。

聽衆提問2:你好,王老師,主持人好。我非常榮幸能聽到你今天的演說。然後剛剛你講,在演說當中你提到說俄羅斯的文化和精神特別,就是讓你特別崇拜,另外你還記得俄羅斯民族是一個非常優越的民族。但是非常有意思的,非常有趣的一個現象是,俄羅斯上至政府,下至民衆,他們都非常希望能夠融入歐洲,特別是他們把融入歐洲當作,上升成爲一種國家戰略地位,他們把聖彼得堡,然後作爲融入歐洲的一個橋頭堡,包括特別是包括普京總統上台後,他也是,就是說然後對西方國家,對歐洲國家頻頻發出一些善意的信息,但是西方國家並不太領情。你覺得這種現象如何解釋?謝謝。

王:俄國當代曆史學家特卡喬夫認爲,俄羅斯從來不屬于東方。我認爲俄國的專制傳統主要是東方的遺産,順便說一句,二十世紀俄羅斯、蘇聯回饋給中國的正是這一筆東方的遺産。俄國的曆史選擇,已經出現大的端倪,繼續彼得大帝西化之路,難道還有其它道路嗎?俄國人精神核心、東正教本來就是基督教的主要分支,倒是中國應當自問:何去何從?我願再次預言,不出二十年,俄羅斯將加入北約、歐盟,與西歐、北歐、東歐、南歐共同組成一個大歐洲聯邦,俄國最困難的是它的東方遺産、亞洲部分,但無論如何,俄羅斯重建帝國的夢想恐怕永遠不存在了。在一個全球化越來越快速的時代,俄國不管是向東方還是向西方靠攏,它最終要向一個根本靠攏,向世界和人類的共同利益,共同(理想)靠攏。如果要總結俄羅斯三百多年或者蘇聯74年的曆史經驗,俄國的命運就在于不能簡單地區分西方或者東方,而是盡量全面地、積極地、有效地來結合東西方先進的、優秀的部分,這是俄國真正的前途所在。

主持人:謝謝。

聽衆提問3:王老師,您好,主持人,您好。衆所周知,目前中俄兩國都在進行一場大的社會變革。你怎麽看待這個兩國改革?而且你認爲哪個國家的改革對社會震動更小,更符合本國的民族個性?謝謝。

王:俄羅斯的和中國的改革是它們民族性格、民族精神的表達。俄國民族,他們總是讓世界震驚,他們在骨子裏面是非常浪漫,非常神秘的。他們不太現實,他們的那種急救法叫什麽休克療法,完全合乎俄羅斯的天性,他們不希望平庸地、慢慢地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們希望有一種史詩般的、甚至是一種比較苦難的方式來凸顯他們的命運。中國不一樣,中國是極高明而道中庸,致廣大而盡精微。林語堂早就說過,中華民族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走極端,不狂妄,這種民族性格、民族傳統和文化決定中國改革的基本的風格,但是極端、狂妄、非理性已經開始毒化中國,君不見,中國要不惜一切與美國來一場核大戰嗎?中國普遍的禮崩樂壞,再加上巨大的物質財富,已經讓包括俄羅斯人在內的許多民族感到憂慮了,那將給中國和全世界帶來前所未有的災難。我覺得這是天理昭昭,不存在高下、對錯的問題。另外俄國的改革和中國的改革,它們基本的目標和方向,我認爲沒有太大差別,除了西方那一套普適價值之外,它們必須滿足本民族精神上、靈魂上的需要,這是中俄改革必須要面對的,而不僅僅是西方的,比如市場化,法治社會這一套,這套其實很淺薄,也很簡單,人的基本權利,財富等等,要做到並不難。但是怎麽能夠滿足中華民族或者俄羅斯民族的天性,只屬于這個民族的天性,從而來豐富人類的人類性、共同性,這是更爲困難的事情,這只能由俄國和中國人自己去完成,這是不可推禦、不可轉讓的責任。

主持人:最後呢我還想請您用一兩句非常簡單的話來給我們概括一下,俄羅斯精神,它到底是什麽?

王:俄羅斯精神就是在苦難當中孕育著偉大,在絕望的時候保持著拯救的信心。我呼籲年輕一代,千萬不要忘記俄羅斯,我們應該用有特殊的理由和責任,比對西方更關注的心情、更同情的心情來關注和同情俄羅斯,我們應該爲俄羅斯祈禱,爲他們祝福。

主持人:那在您看來,中華民族,它的精神又是什麽呢?

王:中華民族精神就是那句老話,君子自強不息,這是正面的。中國人有兩種傳統,一個是孔夫子到孫中山的傳統,一個是秦始皇到毛澤東的傳統。孔夫子到孫中山的傳統,相信文化可以改變和提升人,可以拯救人,——用現在的術語來說。而秦始皇和毛澤東不相信這個,他們相信權力,權力是天底下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權力一切事情都做不成。

主持人:好,謝謝王康,謝謝王康先生。非常感謝王康先生今天呢是抱病專程地飛到北京,來到我們的《世紀大講堂》。的確,俄羅斯呢是我們最大的鄰國,而且正如王康先生所說的那樣,俄羅斯對于我們這個國家曾經産生過巨大的影響。對于許許多多的中國人,特別是我們的父輩那一代人來說,俄羅斯這三個字,它是一種情結,它是一種特別的親近感。所以今天呢在這裏,我們和王康先生一起來回顧俄羅斯它所走過的道路,去理解它的民族性格,去了解它的精神,我想對于我們同樣有著很好的啓迪作用。那再一次感謝王康先生今天呢是給我們進行了一場很精彩的演講。同時呢,我們也感謝今天在座的北京大學的老師和同學們。下周同一時間,《世紀大講堂》,我們再見。

(原载《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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