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殞滅和萬物的消亡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然而,人類並不因為科學史觀的這一理性推導而放棄生命,放棄浩瀚環宇中這一最悲愴最壯麗的精神日出。
如果世界末日果真來臨,在洪水、火山、地震、海嘯恣意肆虐之後,在太陽率領眾星突然逼近或陡然遠逝、天地霎時炫目灼熱或黯寂酷寒之際,那最後一名存活者,當他向這個曾經美麗如畫的荒蕪星球投去最後一瞥、跪下來為人類的大限和造物的無常祈禱時,法力無邊的大自然也許會突然停止那毀滅性的工作,──它真的忍心毀滅這穿越千秋萬載、按照它的旨意和尺寸建立起來的藝術帝國嗎?它真的敢於無情地熄滅這薪傳於它、比它更燦爛輝煌的人類精神的奧林匹克聖火嗎?
上帝也無權違約。人類誕生於世,並不僅僅為了受難和死亡。儘管人類罪孽深重,但他們從未完全背逆與上帝之間那份莊嚴的約定,用源誕於宇宙深處、流布萬方、使生命之花綻開芬芳的創造精神來讚頌並照亮萬物,來點燃最寂寞最孤苦的或遺世獨立的高蹈之士、或斷絕撫慰的棄嬰心中那早已幽閉或從未敞開的世界。
人類的真正危險是悖逆自然。惟有藝術——我們與自然母親萬古不涸的臍帶——能確保充溢大千世界的光彩、節奏、速率、天真、善意、美麗、愛戀、歡樂和神聖常在我們心中奔瀉;惟有藝術,能使我們不致徹底墮落為物類,能使我們無論如何不離棄人之為人的本源;惟有藝術,能鼓舞我們在洞悉人世的苦難和世界的荒誕的同時,堅持謳歌人類生命的絢爛和精神的永恆;惟有藝術,我們才有望乘上拯救之舟,縱覽滄桑流程的驚濤駭浪,駛向不是終點而是另一次開端的偉大彼岸。
將一套沐浴著希臘、羅馬的古典光輝、基督教及其嬗變形態的沉思氛圍和歐洲文藝復興雲蒸霞蔚的建築和雕塑藝術畫冊標榜為“藝術帝國”,反映了編者對西方藝術精神的偏好。就嚴肅的學術眼光而言,這種偏好已不是西方藝術史家的主流。事實上,從溫克爾曼的《古代藝術史》、阿巴特•蘭齊的《義大利繪畫史》、雅各•比克哈特的《文藝復興時期文化》、伊波利特•泰納的《藝術哲學》、約瑟夫•斯齊古夫斯基的《東方還是羅馬》到扎洛蒙•賴納赫的《阿波羅藝術史》、貢布裡奇的《藝術的故事》、艾黎•福爾的《世界藝術史》、熱爾曼•巴贊的《藝術史》以及為數更多的西方現當代藝術史家都早已超越西方的狹隘,而從席捲世界的諸種文明千姿百態、變化無窮的藝術浪潮中去憬悟人類精神的統一性。在此意義上,古往今來無數知名與不知名的藝術家早已實踐和表現了“四海一家”的人類情懷,他們比其他發明創造者更深地訴求於人類靈魂和自然萬物的無窮形式,他們是已知世界中最早致力於“全球化”的先驅,他們締造了一個最龐大最古老的帝國,它幾乎是唯一可以體現人類共同本質、增進人類彼此發現、彼此依戀、彼此激賞、彼此啟示而消解人類猜疑、忌恨、仇殺和征服的原始本性的精神家園。它的不朽原則是:和諧;它的世襲精神是:自由;它的不二法門是:創造;它的終極彼岸目標是:拯救;它的天然寇仇是:專斷;它的萬古合法性是:仁愛。在此意義上,“藝術帝國”是一個人類自我認同、互相淨化、不斷超越、臻於不朽的偉大時空。
有些民族,天生不會計算日月星辰運行方程式,不擅思辨和推演;另一些民族,則世世代代恪守著各種禁忌,耽溺於把生命提煉成證明宇宙偉大定律的範本。然而,沒有一個偉大民族,沒有一種偉大文明,它所哺育的藝術家,不同時是大千世界的偉大解讀者,又是人類情感使徒般的忠誠門人。
高度入世、講求效益、深諳實用之道的當代中國人正在物質和經濟發展方面嶄露頭角,中國獨特的形上哲學似乎在繼續式微,西方宗教關懷的積極內蘊至今無法在東方得到回應,而真正令人焦慮的是,體現生命本色、激情和過程的藝術創造力,使一個民族愉悅、驚訝、高貴、神聖的生命自身的藝術昇華,讓每一個人充量實現其個性、證明他本人就是宇宙間最大的不可或缺的奇跡之一而令他感動不已、幸福不已的藝術體驗、衝動和創造,還沒有成為我們民族願意生死與之並重新煥發原創活力的內在母題。
西元前776年,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在希臘誕生。各城邦簽訂了“神聖休戰”協定,莊嚴宣告:奧林匹克是和平聖地,禁止任何暴力進入。從此,每當奧運會開幕,都有三名競技者在萬神之王──宙斯祭壇前點燃聖火,四處傳諭,停止一切殺伐征戰。
人類精神的奧林匹克聖火已經燃燒了無數個世紀,中國的天才、大師和巨匠曾以奪目的光華燭照東方。中國又在全力申報奧運會,謹借《藝術帝國》面世之際祝願:中國成功舉辦奧運會之日,便是中國偉大的人文精神開始復興並與人類精神的奧林匹克聖火交響輝映之時。
大遲 2000年10月18日
(2010/04/03 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