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初透,魂兮歸來

——寫在唐君毅哲學著述反哺中國之際

1959年12月26日,大舅唐君毅五十初度。阿婆客居姑蘇,與最憐愛最掛念的長子分別已近十年。母子情篤孺慕,靈心款通。百感交集中,阿婆寫下四言長句二首。

《為長子毅五旬生日作》

融融冬日,暖如春畫。漠漠大地,孕育靈秀。吾兒降生,一元初透。東君與立,舊歲告休。恭元春喜,賀粥米酒。煌煌華堂,宴集親友。敬獻鮮花,旋奉佛手。燭燃龍鳳,香噴金獸。爆竹於庭,磬鼓三奏。肅肅威儀,依次薦羞。童稚歡騰,玩獅舞虯。兒生逢辰,因緣巧遘。紛其內美,得天獨厚。名兒曰毅,堅爾信受。浴兒芳香,衣兒文繡。重以修能,人天共佑。勤斯敏斯,匪伊邂逅。三歲免懷,忘其美醜。喜弄文墨,凡百好求。趨庭問字,意義必究。憨態孜孜,恐落人後。阿舅笑曰,此兒似猴。

爰及於今,五十春秋。際此初度,莫負良由。歡攜稚子,偕同佳偶。幸得英才,便邀朋儔。相與挈壺,載越層邱。太平山頂,碧草油油。海灣環抱,跨海東頭。席地閒談,弦管悠悠。生生之意,綠通平疇。勉哉吾兒,厥德允攸。兒雖五十,面容尚幼。再過五十,母為兒壽。

《代至恂慈甯諸兒祝長兄壽》

一樹五枝,一枝獨秀。花葉紛披,掩映長流。長流伊始,發源亞洲。洲次伊何,五洲之首。我有長兄,同胞足手。浴德仁考,高蹈前修。薰然仁慈,物我無咎。

上蒼之德,無聲無臭。平地之德,曰寬曰厚。巍巍五嶽,漠漠五洲。世界大同,責在華胄。溫溫君子,惟道是求。教化流行,充實宇宙。敬斯良辰,祝兄萬壽。①

唐氏一千數百萬言哲學著述,始終有三個母題貫注其中:人生,中國,世界。唐氏式“三位一體”思想也可以其三句互為因緣的話語另表:人當是人;中國人當是中國人;現代世界的中國人當是現代世界的中國人。在唐氏無出其右的思想體系中,“中國”既是連結“人生”與“世界”的臍帶,更是其全部精神生命和思想創造須臾不可離棄的血肉文本和心靈故園。唐氏不止一次申言:“我對中國之鄉土與固有之人文風教的懷念,此實是推動我之談一切世界文化問題之根本動力所在。”

在《懷鄉記》篇末,唐氏以老境的蒼涼和少年的赤誠寫道:

處此大難之世,人只要心平一下,皆有無盡難以為懷之感,自心底湧出。人只有不斷的忙,忙,可以壓住一切的懷念。我到香港來,亦寫下了不少文章,有時奮發激昂,有時也能文理密察,其實一切著作與事業算什麼,這都是為人而非為己,亦都是人心表皮的工作。我想人所真要求的,還是從哪裡來,再回到那裡去。為了我自己,我常想只要現在我真能到死友的墳上,先父的墳上,親宗們的墳上與神位前進進香,重得見我家門前之南來山色,重聞我家門前之東去江聲,亦就可以滿足了。

儘管一如所有哲慧深植者一樣,唐氏天性肫摯,稟賦穎悟,對天地、人生靈心善感,且轉移多師,幸得梁啟超、熊十力、梁漱溟、歐陽竟無諸先賢傳道授德,遍閱中西古今典籍,“但是若非八年前中國遭遇此空前的大變局,迫使我們流亡海外,在四顧蒼茫、一無憑籍的心境情調之下,撫今追昔,從根本上反復用心,則我們亦不會對這些問題(“對中國文化之過去與現在之基本認識及對前途之展望,與今日中國及世界人士研究中國學術文化及中國問題應取的方向,並附及我們對世界文化的期望”。——筆者引)能認得如此清楚。我們相信,真正的智慧是生於憂患。因為只有憂患,可以把我們之精神從一種定型的生活中解放出來,以產生一起超越而涵蓋的胸襟,去看問題的表面與裡面,來路與去路。”②

近世人類最深巨的危機與奇變(世界大戰、熱核武器、極權主義、現代迷狂……),其歷史動源與思想流變皆出自西方,而最深巨的憂患與悲情卻降於東土。唐氏生逢其中最荒唐最黯澹最詭異的時空,棲棲遑遑,不避困苦,不懼寂寥,立心至為純粹,效命至為堅貞,不僅自覺承受起斬伐歷史葛藤、內化時代病痛的命運,而且以儒家人文主義獨有的悲願與擔當,疏導西方文化的狂濤巨浪,凝聚中國文化的主流正脈,融攝一切文化的價值理想,以大肯定而非大否定的精神,以萬物皆可調適而上遂、轉化而昇華的生命意識和終級關懷,以對人類文化和前途的絕對信心,為當代和後世留下一份前所未有的思想遺產和精神啟示。

又有半世淹忽而去,天下蒼黃翻覆,又有多少因緣聚散,又有多少悲欣交集。天道好還,世間最大的一個消息是,中華文化花果飄零、枯萎歇絕半世之後,終於如一元初透,生機重現了。唐君毅哲學著作在他魂牽夢繞的祖國母邦堂而皇之出版,不僅是其個人“靈根自植”、歷經千種艱辛後,終於如所誓約“返哺故土”,而且是中華文化否極泰來、貞下起元的祥朕吉兆。

唐氏於這個時代最直接的意義,在於他宏富精微的哲學思想和道德人格,與億萬國人坎陷已久、且將繼續身置其中的民族生命與民族精神的艱厄命運,以及從中化育而出的民族復興與精神重建的偉大使命,正相契合:“這全人類1/4的人口的生命與精神,何處寄託,如何安頓,實際上早已為全人類的共同良心所關切,中國問題早已化為世界的問題。”③

唐氏著作在大陸的出版,是當代儒家“魂兮歸來”奇跡般的重大文化事件,又如種子與大地,兒子與母親,遊子與故鄉一樣,樸素而自然。

1990年,《唐君毅全集》(三十卷)由臺灣學生書局出版,我以晚輩身份寫了一篇紀念短文,刊於全集最後。十五年後,我再次以晚輩身份寫下此文,卻可載於在大陸出版的第一批唐氏著作,我由此而生的感慨非常語所可道出。

1978年,牟宗三先生以下述話語表述了唐氏文化思想的意義,我願以牟先生的話作結:

唐先生是“文化意識宇宙”中的巨人,亦如牛頓、愛因斯坦之為科學宇宙中之巨人,柏拉圖、康得之為哲學宇宙中之巨人。這一個文化意識宇宙是中國文化傳統之所謂獨辟與獨顯。它是由夏商周之文質損益,經過孔孟內聖外王成德之教,而開闢出。此後中國歷史之發展,儘管有許多曲折,無能外此範宇。唐先生之繼承而弘揚此文化意識之內蘊,是以其全幅生命之真性情頂上去,而存在地繼承而弘揚之。他是盡了此時代之使命。

注:

①陳卓仙:《思複堂遺詩》。
②唐君毅、牟宗三、徐複觀、張君勱:《中國文化與世界》——我們對中國學術研究及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認識。
③同上。

2005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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