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19日，《百鴿圖•世界和平的信使》（以下簡稱了「百鴿圖」）穿過大平洋和七十年時空，首度回到它的誕生地，抗戰陪都重慶。幾乎同時，中共中央電視台記錄頻道突然播放《重慶大轟炸》第一集，真是福份雙至的奇事。

我由此浮想聯翩。

1995年，九集電視片《抗戰陪都》攝制組赴京采訪當年流寓重慶的文化界人士。端木蕻良、賀綠汀、冰心、顏良堃、艾青、李凌、王琦、郁風、黃苗子、丁聰、趙浩生、姚雪垠、夏衍、鄒獲帆、臧克家、肖乾、吳祖光、尹瘦石、馮亦氏、周而復、費孝通、季羨林、張岱年、宗白華、胡風夫人梅志、蔣兆和夫人肖瓊、老舍之子舒乙、郭沫若之女郭平英、徐悲鴻夫人廖靜文和陳納德將軍夫人陳香梅等人接受電視采訪；戈寶權、葉淺予、葉至善、陳荒煤、沈醉、柳倩、胡繩、廖蓋隆、曹禺、吳作人、鄭庭籍、葉君健或因健康或因心緒不佳拒絕采訪，但都向重慶人民表達他們的感念和祝福。張光年（光末然，《黃河大合唱》詞作者）稱，他一直想寫一首《長江大合唱》，「長江對抗戰的犧牲貢獻不亞於黃河！」

這份名單看上去有些嚇人，其實只是雲集抗戰陪都的中國知識分子中的小小群體。

尹瘦石曾為毛澤東造像，也許是毛生平唯一一次給人作模特兒，「他一支接一支抽煙，面無表情，皺著眉頭；胡子不多，兩邊有點小胡子」，——王莽謙恭未篡時。吳祖光披露，毛的《沁園春․雪》經由王昆侖（中蘇友好協會中方秘書長、中共地下黨員）、夏衍（中共《新華日報》文藝部主任）和《新民晚報·副刊》、即吳本人三個渠道公示於眾。每個渠道都缺了些字句，「放在一起一湊，就空整了！」——用心不可謂不良苦。

讓人感動的是端木蕻良。一曲《嘉陵江上》終了（端木夫人徐女士現場演唱），八五高齡的東北作家已老淚縱橫。最令我好奇的是艾中信（中央美院教授）關於《百鴿圖》的回憶。「大的紙沒有，都是拼起來的，八張紙拼起來的。那種紙比較薄，是四川當地產的。我記得畫的時候，張老師還教我們數，數了九十幾個，多一個少一個都不行啊！那張畫還在白宮裡頭的，還保存起來的。畫是橫幅的，鴿子有白的，有黑頭的，黑翅膀的，基本上是兩種顏色，白跟黑，沒有灰色的。一顆常青樹，很大很大的常青樹！」

我好奇的是《百鴿圖》的命運。

2000年9月6日，中國抗戰勝利55周年，國民政府明定重慶為抗戰陪都60周年，好友譚松主編第四期《重慶與世界》。我建議刊載《百鴿圖》，但搜尋到的圖大都模糊，中國戰時國家元首題詞「信義和平——慶賀羅大總統就職大典——蔣中正」被刪除，譚松與我決定割愛，勿使傳世之作在我等手上殘缺地流傳。

我注意到，1941年1月20日《百鴿圖》運抵華盛頓前後美國對華政策的表述。1940年11月30日，羅斯福發表關於對華財政援助的聲明稱：

「此項援助將有助於提高中國貨幣信用和支撐其外彙價值，它也是加強不僅重慶而且全中國各民主反軸心國集團精神上和物質上應變能力的進一步手段。……上列聲明只是本政府對於現在正英勇抵抗侵略國進攻的愛好民主的中國人民援助所采取的行動之一。……隨著遠東衝突日益嚴重，美國政府將進一步采取對中國政府及其英雄的人民按照我已闡明的政策提供物質援助的立場。」

12月17日，羅斯福召開記者會，向美國公眾講解關於租借法案的著名比喻。29日，羅斯福發表「美國必須成為民主制度偉大兵工廠」的「爐邊談話」，再此提到中國：在亞洲，中華民族進行的另一場偉大防御戰爭正在拖住日本……。《百鴿圖》躋身其間，實在生正逢時。

1944年，美國副總統華萊士訪華抵渝，帶來羅斯福總統贈與重慶市民的珍貴卷軸，內書頌詞。倫敦和莫斯科都慘遭轟炸，卻沒有受到美國總統的特別慰問和贊揚。這封信到達重慶時，正值豫湘桂會戰中國軍隊嚴重失利人心浮動之際，來自最大自由民主國家最高統帥的嘉慰不啻雪中送炭。

2004年9月3日，我在重慶抗建堂組織抗戰勝利59周年紀念會，近千人參加。畫家、歷史研究者、電影導演、大學生、大轟炸幸存者濟濟一堂。舞台背景是一幅20余米長、5米高的《百鴿圖》，場面分外莊嚴肅穆，別有一番生機。那是1949年後偌大中國唯一一次在抗戰勝利紀念日舉行的民間集會。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主任吳明瑜說，他幾十年來參加了無數次會議，沒有哪次給他留下如此特殊的印像。我們請了管樂隊，提前三天練習抗戰救亡歌曲（都是1949年後大陸絕唱的抗戰名歌：《犧牲已到最後關頭》，麥新詞，孟波曲；《歌八百壯士》，桂濤聲詞，夏之秋曲；《流亡》，江陵詞，劉雪庵曲；《旗正飄飄》，韋翰章詞，黃自曲；《熱血歌》，吳宗海詞，黃自曲；《中國戰士》，顧仲彝詞，馬思聰曲；《中華我中華》，趙元任詞，外國曲子），現場絕大多數人肯定是第一次聽到令他們又陌生又熱血沸騰的樂音。會議結束時，所有人列隊依次在《百鴿圖》上簽名留念，許多人邊流淚邊揮筆。

但是，我從未一窺《百鴿圖》全貌。

2008年9月，在北明、王渝引領下，我在羅斯福總統圖書館搜尋與重慶和中國有特殊關系的兩件物證：《百鴿圖》和羅斯福那封信。前者正在美國西海岸巡展，後者經過近兩小時查詢，終於出現在眼前。我相信，兩者之間因緣深厚。沒有《百鴿圖》，就不大可能有那封藏在精美卷軸裡的信函（它們至今還跟若干重要抗戰物品一起埋在「抗戰勝利紀功碑」（1950年被篡改為「人民解放紀念碑」）下。

《百鴿圖》是《聖經》以鴿子口銜橄欖枝喻示希望以來，第一位東方畫家以鴿子像征和平，比畢加索在蘇聯主導的“保衛世界和平大會”上名噪一時的鴿圖早十年。在攸關中國和世界命運的歷史關頭，它承載的寓意實在難以盡述。至少，在中國美術史上，還沒有哪幅畫像《百鴿圖》一樣，飛越太平洋飛向新大陸自由之邦，中國藝術家從來沒有將如此光明、美麗、聖潔如天使般的尤物貢獻於人類自由解放的時空。

無由知曉羅大總統觀賞《百鴿圖》的表情心緒。這位酷愛集郵的輪椅騎士想必贊嘆不已愛不釋手吧。不到一年，美日開戰，中國才擺脫「苦撐東亞」的危局。

2010年5月，《浩氣長流》決定赴台北展覽，我與台灣國家文化總會秘書長楊渡商定，組織兩岸兒童繪制《千鴿圖》。台北蘇荷兒童美術中心和重慶市名校聯合外語小學、鳳鳴山小學共100名兒童，每人分頭畫10只鴿子。台北500只剪好後裝入一個大信封快寄出，與重慶500只鴿子合為一群，再繪出蘭天碧海的世界，最後將1000只大小不同恣態各異的鴿子由東向西「飛」出一個新世界。一彎新月一輪朝陽分列圖畫兩端。

最後一道程序卻意外受挫。本來已向信鴿公司租借1000只鴿子，由500名小學生一起放飛，為此專門印制了600件「千鴿圖」文化衫。臨到頭天晚上，突然接到通知，公安部門稱，為保護學校安全。禁止任何校外活動。
由於厭惡宣傳炒作，《千鴿圖》台展回來後一直鎖在大鐵葙裡，已有一年之久。大千世界，這些美麗精靈竟禁錮黑暗裡，思之黯然。

近日為正式出版《浩氣長流》，又萌發將《百鴿圖》請進念頭。於是再請北明與羅斯福總統圖書館聯繫，並在最終獲得授權，「一次性」在畫冊使用。昨天晚上，我正與小戴和慶豐最後敲定畫冊編輯內容，北明把美國海德公園羅斯福總統圖書館大廳牆壁上《百鴿圖》的電子複製版傳來了，清晰剔透，美不勝收。不禁感從中來，難以自已。

七十年前，張書旂率領一班弟子在防空洞繪制《百鴿圖.》的中央大學，就在歌樂山下嘉陵江畔，目力可及的地方。據張書旂的公子，美國斯坦福大學歷史系張少書（Gordon Chang）教授說，明年（2012年）3月，《百鴿圖》將在重慶「三峽博物館」展出。風物不在，人事全非。唯有精神不死，唯有藝術彌久常新。如果他們同意，屆時我願作一名義工，為觀眾講講《百鴿圖》的故事。

我希望，《百鴿圖》畫卷這個「世界和平信使」歸來時，將帶來已故羅斯福總統和戰時美國人民對重慶和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如同當年中國人對自由堡壘和民主旗手的由衷寄望一樣。我還希望，有朝一日，《千鴿圖》能忝列《百鴿圖》旁側，以映襯時流遷變中不變的美、祝福和祈禱。

二零一一年七月二十一日
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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