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安魂曲——四川大地震五周年祭

作者:王康

朗誦、配樂、視頻合成:北明

北明按: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 我没有把它仅仅当作献给四川大地震死难者的安魂曲来解读。 这是半个多世纪一亿左右人非常死亡以来,睽违已久,严重缺席的中国第一首安魂诗。 注定的遗憾是,中国的乐曲中没有一首像样的安魂曲!全部采用西方音乐做背景。

——視頻由北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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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春天安魂曲——四川大地震五周年祭

王康

冰涼的測不準原理高懸於世界屋脊之上,長夜不破,東方再次鋪排盛大的天葬。

20世紀的冥星盤旋在中國頭頂,無恥地蜷伏不去蔚藍止於太平洋西岸,神州的亡靈黯澹了天光。

夢魘如長城,又一輪劫數掠過戊子蛇年日曆,昊天傾斜,鐘鼓齊喑,門前華袞赤旗如血,侏羅紀時代的陰霾瀰漫年輕的喜瑪拉雅,印度洋暖濕季風偕同南亞陰沉大陸,沿着北回歸線推進。

時空糾紛,死神再次與天地合謀,無辜的天府懵然失察:白堊紀早期滅絕的巨蜥喚醒更早窒息的惡龍,如同秦陵、成吉思汗陵、十三陵和天安門廣場的毛陵一齊撬開,兩千年單傳的木乃伊們再次鬆開了單傳的防腐拳頭,開啟秘不示人的血腥御璽,正將一個尋常的日子2008年5月12日鈐印,將又一個密不入針的穴位,直接烙在中國的印堂。

只有不可仰望的珠穆朗瑪輕輕拂滅一簇瀆神的邪火,一頭兀鷹划過千仞絕壁,劫持一萬道閃電掃瞄青天,只有十萬苗螢火在正午的陽光下無聲地焚燒,只有二十萬隻蟾蜍傾巢而出,爬向貢嘎雪域巍峨的陰影。

這黏滑油膩刻毒冷血的綠皮怪物,這麇集群居吞食黑暗的醜類物種,這永世爬行的癱瘓家族,滿懷陰森邪念的魔鬼化身,遵奉神秘古老的逃生天賦,拖曳蛇形龜跡的恐怖圖陣,演繹符咒般高深難解的密碼,將“天譴”二字攤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些噩夢式的精靈,不懂科學,規律,仁愛,悲憫,寧肯將億萬斯年死守黑暗的孤憤和無罪的形骸僵化成奧斯威辛般的標本,令五千年後的新人類毛骨悚然。

當代中國最悲愴的安魂曲,竟由這等卑賤的尤物,這樣浩大決絕的蠕動,這樣撼天動地的爬行來開場。

我在第一時刻到達,幾乎與死神一齊降臨現場。

我是十字架背負人的追隨者,我是幽明兩界黃泉道上的獨行俠,我是三星堆長眼凸出的先知傳人,我是天堂地獄接引發配的揀選者,我是祭師,我是鐵幕時代唯一不退休不告老不懈怠的義工,我是骷髏帝國無人加冕無人放逐的使臣,永遠的不速之客,我是穿行子夜的秉燭者,曠野里終身相許的通輯犯我是不眨眼的酷刑旁觀者,我記錄嚴禁記錄的細節,我那繁星般浩瀚的名冊里,鐫刻每一個犧牲者臨終的目光。

我收藏每一個劊子手衣領背後的編號和前額上的姓氏,我通曉超度,祈禱,審判,我獨自譜寫安魂曲,彌撒詞,我是自封的大法官,我是掌管天下人生死大權者的生死官,我主持八寶山以外所有的安息,喪葬,追思與祭祀,我禁止絕望、呻吟、哀求、痙攣、痛苦,動物般的觳觫顫慄恐懼進入永恆,我禁止暴君、惡棍、歹徒、兇手們的驕狂、邪惡、殘忍和兇狠進入永恆。

我只仰望以慈愛為懷以生命為歌的月色蒼穹。

我無力落實在天翻地覆中上吊、投井、跳河、割喉、切腕、服毒、吞金而遁世的女性名單,我翻撿上海提籃橋監房壘疊如秋葉的血書,我計量北大紅樓林姑娘纖纖十指劃破的涓涓血滴,我匍匐在地,才能聽清小提琴愛好者母性喉管被割破的鋸齒聲與穆索爾斯基“墓窟”高音區“光輝的顫音”如出一輒,我不用登門也可斷定,那執刃的手決不顫抖,直到40年後才因高齡而麻木。

我在二十四個除夕,清明,中秋和6月4日凌晨肅立在“天安門母親”身後,我不帶擦淚的紙巾,我不頒發證書,我只察看她們倖存於白髮深處的悲傷,心室一隅的脈跳,無望地凋殘微弱。

我收藏浩瀚星空中每一個亡靈月華般的目光,如同漁父撒下網罟,如同哈勃在1919年穿透戰爭陰雲發現了輝光明滅的銀河。

但是今天,搖曳並照亮黑幕的燭光在眩目的日頭下黯然神傷,我無縫的彌天白袍紛然散落,我經營有術的法場一片狼籍我洪鐘般的吟誦如澀冰凝絕,我青銅的塵器布滿銹飾。

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正是綠蔭匝地,桃李芬芳的一個盛世的神話一個平庸的下午一個遠離帝國京城的世外桃源,一場屠戮拔地而起,一場埋葬從天而降。

我看見天空崩裂,七色光芒剎時變幻成一片慘白,我看見大地塌陷,我那鐵石心腸猛然痙攣下沉。

你們的頭顱撞碎了太陽,陽光在濺開了的腦漿里閃爍從太平洋彼岸到爪哇島,這裡是死神狂歡的舞台中心,汶川、北川、青川,四川的每一道溝壑山澗,你們像褐砂的霧靄無聲地呼號,無助地顫抖,肢離體解,這是緣自何處的剿殺?我閉上雙眼,看到一團團雲塊落下一顆顆星辰,它們 收集成千上萬個眸子最後的印象,一駕駕四輪馬車騰空而起,一群又一群天使潔白的雙翼下,透明輕盈的靈魂以光速飄升。

千年一奏的天籟莊嚴地覆蓋穹隆,你們共同的慈母俯身大地,彌天的黑紗遮蓋了她煞白的面龐,溫柔的手撫合87150雙不瞑之目,同樣數目的水滴懸掛成中國的尼亞加拉淚瀑!

她的哀慟遏制了屠殺,她雙膝跪下向浸血的石礫哀求,請停止無妄的暴虐,年輕的寶血已永遠染紅了你的榮耀,請允許我為他們拭去鐵屑和泥漿,輕輕理順血污凝結的一綹黑髮,讓我把淺淺的笑靨最後一次放在那小小的嘴邊,其餘的一切,頭,腳趾,喘息,希望和永不到來的愛,都請埋葬吧;

請把8758名少男少女的軀體、骨髓,鮮血和沒有形式的夢都埋葬吧,不要遺留一篇作業紙,一個蝴蝶髮夾,一處心思,連同每一根肋骨,肋骨里的每一個秘密都埋葬吧。

她終於抬起頭,她是萬物之母,她說,當五月的鮮花再次盛開時,當樹根旁的小草散發出不可名狀的馥郁之氣時,當更活潑更天真的一代也歸於塵土被人遺忘後,當帝國只剩下一片混沌的記憶在丘墟間遊盪,萬能的生死輪迴將與我一道把小弟弟小妹妹老大爺老奶奶送回世界,一切都請按我的清單如數歸還,純潔的、樸素的、幼稚的、老實巴交的、斤斤計較的……

請把我的骨血我的親戚歸還我,把未成年的將要成為英雄,——成為罪犯也罷,一個不少地歸還我。把他們的笑靨,黑寶石般的眼珠,細密柔軟迎風飄拂的秀髮,絲毫不爽地歸還我。

早已傾斜的天空總算肅穆了三分鐘,中國深不可測的罪孽和苦難對視了三分鐘,不懂敬畏、悲憫、感恩的國度,終於垂下它那不知祈禱的旗幡,聳然而立的龐大帝國終於拔冗為邊陲的十萬亡靈闔上它那僵硬的眼瞼,東方破天荒為小老百姓舉行國葬,睽違六十年的生死之愛終於有條件地復活。

沒有!一切都在繼續,不足五個春天,小規模的暴殄在你們連綿的青塚邊緣再次罹臨,壘成中國又一個陽光洒掃的祭壇。

我夢見喜馬拉雅緩緩地墜沉,一道寒光直射北方,四百八十座水霸正斬斷長江,蓄聚天池龍眼萬頃雪水,醞釀啟示錄式的浩劫。

天之示警,亦已至矣。五千年滄桑難道就為衝決一片茫茫大荒?

中國夢!試問秋瑾林昭志新九蓮,試問王維林和坦克履帶下的血漬,試問我5,12共赴黃泉的千萬根稚嫩腳趾,白髪與青絲的生死纏繞!

我是祭師,我是萬古不息兩手空空的黑衣使者,金輪空轉,法器如煙我是寓言家,不動聲色的冷酷義工,我把雙臂雙目一齊舉向夜空在這陽光燦爛鮮花盛開的五月,流下有違我職業榮譽的淚滴。

嗚呼哀哉,阿彌陀佛,阿門 ……

2013-05-12

——原載《縱覽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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