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名字,不能輕易提及,甚至不能想起。它與你無親無故,離得很遠,你在這個星球上茫茫人海中沒有、將來也不再有機會與它相遇,它只是一個普通的音節,無數普通名字中的一個,你對以它的名義曾經存活的那個生命,從來沒有接觸過,在你近六十年生涯獲取的無數資訊中,它只是一個轉瞬即逝的片斷。可就是這樣一個名字,足以讓你發生變化,讓你強烈地置疑你的一生,讓你的呼吸不再平穩。這個名字叫“林昭”。
我現在坐在內陸山城一幢高樓的辦公室,窗外一片春色,陽光柔和,遠處的歌樂山像一幅宋元春山圖,看不見的嘉陵江靜靜流淌,——春汛的時節還沒有到來。我伏案寫字的座椅靠背後面印著“正寫作,勿相擾”六個字,四周是按我的意志分類堆積的書籍,它們是我貴為“民間思想家”身份的物證,讓幾多來訪者腳步放輕。牆上是名人字畫。我靠它們存活,並且不無自得地據此“大隱”於鬧市。
但自國湧一個月前要我寫一篇紀念林昭的文字後,我與這一切有了距離。不時出現一些托爾斯泰式的“孩子氣”的問題:你靠什麼活著,為了什麼活著,你賴以生活的理由真實嗎?一旦撒手,你敢說你能夠無所憾疚地離開,你敢奢望還有一個世界在等著你嗎?那個世界上你的全部可稱高尚的理想,都可以實現?
我與林昭認識,是通過胡傑那部《尋找林昭的靈魂》。這世上,有這麼一種人,如同跨洲越洋遷徙的候鳥,茫茫夜空中的流星,遵循某種旨意,只為體現那神秘而永恆的命運,只為一瞬間的光輝而殞身消逝,他們是每一個外婆講給小孫孫聽的天使,他們是乘馬車越過古老山河回家的遠行人,他們是只為一種風景——十字架——所陶醉所神往的殉道香客。
林昭離開這個醜惡世界快整整四十年了。胡傑的採訪喚醒了林昭親人同學情人的記憶,胡傑走到了我們時代電視紀錄片可能達到的極地,但他無法越出那道門檻,我們誰也地無法再現林昭最後時分的細節。毋需蒙面的劊子手的形象,他們施以犧牲者的最後暴虐,那個時代,行刑者以行將毀滅的生命的痛苦程度直接顯示暴政的權威,我們貧乏的想像力和可恥的好奇心,無法打探35歲的林昭最後的姿態,我們聰明高雅酷愛細節分析的全部歷史學界,無緣竊取中國二十世紀與秋瑾遙相點頭目示的聖女的一聲歎息,我們沒有資格傾聽她與上帝相見的那一聲問安與撫慰。
據說,這個國家以“主管道”為首的成千上萬部電視片,足可以賺取數千億利潤,從業人員達數百萬,億兆或清朗或渾濁的眸子、或純樸或卑污的心靈,從中直觀、生動、可感並且幸福地知道了無仙也可攀,無道也可拜的三山五嶽,從不斷子絕孫的秦火清獄……。胡傑一人,沒有立項、投資、頒獎、鮮花,沒有這個時代全部勞什子,只有心酸,悲愴,痛楚,歎息,只有跋涉,叩問,等待,風險,我不知道最初是什麼力量把胡傑拉了回來,推上路,讓他南下北上,這條沉默的漢子為此更加沉默之後,他究竟為自己,為世人做了什麼?
去年某日章詒和突然來電,稱將與胡傑西遊,接著把電話交給胡傑。那頭的聲音似乎遠自天邊,電流一下減弱,他的聲音蒼涼靜穆。什麼也沒有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從聖地歸來的漢子,你何時到來,都是最特殊的朋友,來得最遠的客人,我們當然沒有盛筵款待,我們只為你,為你追尋的靈魂,點燃紅燭。
資訊氾濫的時代,我這裡不時出現些來路不明的光碟,讓人看了恍然大悟的,唏噓不已的,驚心動魄的。唯有林昭,在最兇殘最黑暗最血腥的時代,孤獨地站著,因為手銬腳鐐,幽幽地站著。你給我們留下的,豈止魯迅的《藥》,這個不憚以最壞的心思揣度中國人的紹興人,他筆下的劊子手仍是自知有罪的小鬼式侏儒,幾十年下來,這侏儒已經翻身為天下的主人。索爾仁尼琴早於我們三十年就指出,當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拉夫科爾尼科夫知道自己是壞人,手上的血不是紅墨水,而二十世紀用先進思想觀、人生觀武裝起來的人們,他們踏過犧牲者屍身的時候,內心是平靜的,甚至很自豪,他們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他們坐在溫暖的家裡,胃口好得很。
不,魯迅描繪的舊式反抗者和劊子手,已經被大大地、不可逆轉地超逾了。惟有林昭,你靜靜地站在那裡,等待最後的時刻。你用劊子手們也聽得懂的詞語說:歷史將宣判我無罪,你用那個時代整個民族都覺得稀罕的聲音說:生命有涯,自由無價,你用***們永遠不可企及的高度和寬廣,向一切時代一切國度說:奴役的人們不得自由,奴役他人者同樣不得自由。你沒有姿態,支撐你睜開雙眼,站定腳跟的血液已化為那一行行文字,古今中外一切殉道者,中世紀宗教裁判所,俄羅斯北海荒涼城堡中的苦行僧,古拉格群島終年不見陽光的苦役犯,他們是你的兄弟,父輩,爺爺,他們是上帝的傑作之一,渾厚低沉,混響於天地間的男低音。法蘭西幸虧有貞德,巴黎為此蒙受了永久的唯一的神聖之光。俄羅斯婦女,前有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姐妹,後有索菲婭,俄國因此可以驕傲一千年。而我們有林昭。
一切都隱退開去,鐵檻,枷鎖,入骨的嚴寒,厲聲審問,女性的痛苦,還有“押赴刑場”,這個現代中國最無恥最野蠻最下流的術語,帶刺的繩索,針藥,他們蹭你,揪你的頭髮……,都隱退了,都不曾發生,連那顆只值5分錢的子彈,也沒有從槍膛射出,不,它被很人性地射向空氣,是你的頭和心臟撞上了……,都隱退不見了,一切都過去了,請忘掉吧,本來就沒有什麼。只是一條線,路線,只是往左偏得遠了點,只是人類固有的極端性格,出發點沒有什麼大錯,用心還是好的,俱往矣。
不,俱未往。那個時代曾經有某種慷慨的許諾,如同《聖經》給人類的希望一樣,即使遭到最可恥的背叛,只要有一個人在堅守,在向專制復辟抗辯,它的全部道義權威就有生還的可能,而那蛻變成龐然巨物般的利維坦,無論衍生出任何天文數字般的手腳喉舌觸角,無論竊據膨脹了多麼令世界驚愕的GDP總量,都不能遮蔽一個弱女子的身影,無論多麼堂皇的理論體系,多少巧舌如簧的御用文奴,都不能磨洗一疊帶血的文字。
女性,生命的締造一方,愛情的源泉所鐘。女性不僅是人類文明的天然尺度,而且是人類不至淪為獸類的無形屏障。當一個國度把女性作為工具時,它便犯下大不義之罪,當一個政權不以虐殺女性為恥為罪時,它便是名符其 的邪惡政權。當一個時代,只有女性以其真純、誠實、樸素和聖潔挺身而出時,這個時代便被稱為“地獄”。二十世紀中國,天地翻覆,六合黯澹,都是中國男人們造的孽,犯的罪。除了江青、聶元梓、宋彬彬 “一小攝”女人外,中國所有女性的雙手都是乾淨的。秋瑾、張志新、林昭們以其慘烈的消殞,給我們留下的,是一部不僅使專制帝國黯然失色、而且為未來埋下真理、希望和愛的種子的啟示錄。
林昭的時代雖然黑暗無邊,但國人內心還有某種渴求,希望的光很微弱,卻很真實地閃耀在苦難的中國。林昭1968年4月29日罹難後,不到半年,幾千萬青年學生上山下鄉,那是一個開始覺醒的時代,然後是被稱為“改革”、“開放”的三十年。我們要痛心地承認,林昭所嚮往的,為之流血的時代,絕不是我們這些苟活者所在的時代。
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一個長期不分善惡是非的社會,一個惡貫滿盈的暴君,與一個腐敗不堪的制度,既能幹出殺害林昭以及數以千萬人死於非命的滔天惡績,又能創造世界歷史上不曾出現的經濟奇跡。現在,我開始意識到,這兩者之間存有某種內在的邏輯關係,它們並不衝突。
我們面臨中國和世界歷史上真正前所未有的大變局,為林昭平反昭雪,接受林昭為民族先賢祠裡的聖女,這意味著我們認同高貴、博愛、正義,理想,意味著我們服膺自由、民主、人權、寬容,意味著我們無法接受權力的專橫及其附庸——金錢的貪婪。
但是,我們認同的仍然是制度化的人性之惡,我們服膺的從來沒有超過每個個人的私欲,我們還在接受使林昭喋血不止的那種變形記,那個濃黑的宿命。
昨天是戊子年清明節,無數國人在法定假節日中祭奠祖宗親人,中國人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問一下鬼神之事,窺一眼黃泉之境,感受一下生前死後的虛無與意義。既有“人各親其親”的人性之常,我們就多少還可以再存希望,終有一日,當更多的人,尤其年輕一代,用眼淚、感歎和心靈的震動,像公祭我們的神祗遠祖和歷代先賢一樣,祭祀林昭,我們就會有某種未來的慰藉。即使到了那一天,我們仍然意猶不平,總得把從***開始那一個個惡人擒到林昭靈位前,讓他們屈膝下跪,懺悔認罪。毋需他們流血,即使是他們那污濁而抽象的血,“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不是林昭的哲學,也不是我們熱衷的活計。
年近六十,對一己的人生和世界的意義益發懷疑。生活仍在繼續,因為一點小名氣,南來北往的事一下多了起來。但心裡一個聲音一直存在,無法回避。想起托爾斯泰在五十歲上下,突然出現他那著名的“內心危機”,他在《懺悔錄》中面對靈魂和上帝發出的“孩子氣”的問題。我也有很多缺憾,其中之一與托翁類似,在一個黑暗時代竟免於牢獄之災。梨洲先生有“鋒鏑牢囚取次過,依然不廢我弦歌”的名句,此生已無緣體驗。林昭本來與監牢很遠,離鐐銬的冰涼銹蝕很遠,她的血本不該用來寫字,她的頭和心也不是生來穿透子彈的……。我至今無法面對這名江南女子的噩運,誰在我面前提到她的名字,我甚至覺得我們都是殺害林昭的同盟,我們都是十幾億看客之一。某種意義上,人生的基石只系於一種狀態,那常常是另一個生命的形象,她的故事、文字,面臨磨難時的態度,甚至那些很不起眼的細節。對於我,在困惑危難襲來時,首先出現的總是母親的慈暉。我相信,東方的女性有一種使命,無論在地下還是天上,都是我們這些可憐可悲的男人們的守護神。林昭走的時候35歲,而我已苟活到花甲之年,從年齡上,她永遠是我的一個妹妹,年輕,美麗,人生才開始,站在那裡,孤獨地,幽幽地,遠遠地……
2008年4月5日
(原載《民主中國》)
此文於2008年09月20日做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