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下)——俄罗斯二十世紀•白銀時代詩文巡覽

一,安德列•普寧(1880-1934)的《致故鄉》

1933年冬,諾貝爾文學獎最沉悶的一次頒獎儀式上,安德列•普甯以法國公民身份對著話筒講了一句貌似平淡無奇的話:

自諾貝爾獎成立以來,你們終於把這份獎頒給了一名流亡者。

1920年,普寧從奧德薩逃離俄國時,已經40歲。他是俄國20世紀第一波流亡文學中堅持用老式俄文拼寫法寫作的最後一名貴族作家。他的頭銜眾多,但都湮沒在逝水流光中:俄國19世紀最後一代文學遺民之一、19世紀俄國三大散文大師之一、白銀時代早期詩歌代表之一、古典中短篇小說大師之一,俄國擁有世界聲譽的僑民作家之一。而他最高的頭銜,還是他在巴黎拿破崙大道濃郁的樹蔭下散步時,隨風而來的俄國鄉愁賜予他的:

鳥兒也有巢,野獸也有窩,
當我道別親愛的老屋,
當我走出父輩的院落,
年輕的心兒多麼痛苦!

野獸也有窩,鳥兒也有巢,
背著已經破爛的背囊,
畫著十字走進租來的房子,
急促的心兒跳得多麼憂傷!

致故鄉
伊凡•普寧

啊,故鄉,他們挖苦你,
他們對你百般嘲弄和奚落
他們覺得你太過樸素,
說漆黑的茅屋過於簡陋…

正如安逸富足的兒子,
為貧窮的母親感到羞恥——
在城市中的高朋貴賓中,
嫌棄你憔悴、卑微和膽怯。

他帶著一絲痛苦的笑容,
瞧著迢迢趕來的母親;
殊不知為了見上兒子一面
她將每一個銅板節省。

二,亞歷山大•勃洛克(1880-1921)的《俄羅斯》

又一名貴族詩人。勃洛克娶了化學家門捷列夫之女為妻,他自己的外祖父是彼德堡大學的校長。

勃洛克是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舊俄國與新生蘇維埃、基督耶穌與劊子手、玫瑰花與十字架之間的臍帶和榫骨。
他率先用象徵性詩意為革命作注。紅旗漫捲、赤色暴力雪花般覆蓋涅瓦大街,十二名恣意槍殺婦女的赤衛隊員前面,竟是耶穌基督!歐洲所有浪漫派大師和象徵主義巨匠做夢也不曾如此放誕而先知般地預言了俄羅斯一個世紀的宿命:最需要救贖的,正是革命自己。

勃洛克高歌十月革命,出任全俄詩人協會彼德堡分會主席,預言莫斯科點燃的火焰將燒遍全球。這名發誓“以全部身體、心靈和智慧聽命革命”的首席紅色詩人,卻因為外祖父的莊園被農民付之一炬而精神崩潰,心臟破碎。卒年四十。

俄羅斯母親是所有俄國詩人最豐沛、最聖潔的源泉,勃洛克卻把美人、新娘、嬌妻和世界靈魂、人類救贖的雙層意向獻給他的祖國。

十九歲時的勃洛克曾跟與自己母親同齡的美婦人薩朵夫斯卡婭墮入愛海,繼而分手。悲戚的薩朵夫斯卡婭晚年孑然一身,精神失常,她卻用一條紅絲綢把負心的少年詩人題獻給她的500首催人淚下的情詩層層捆紮,像裹住一顆流血的心,直到最後一息。

俄羅斯
勃洛克(1880-1921)

又一次,如在黃金歲月,
三套馬車發出吱啞響聲,
車輪在泥土路上刻畫出
兩行彎彎曲曲的轍印……

俄羅斯啊,貧困的俄羅斯,
在我心中,你灰色的小屋,
你風兒的高歌與低唱
好比初戀的第一縷淚珠。

我沒有學會把你憐憫,
只會小心地背著十字架,
任憑你把奪人心魄的美
交給隨便哪位魔法家!

讓他把你誘惑和欺騙吧,
你不會失敗,不會沉淪,
只有憂慮才會給你
美麗的面頰覆上愁雲。

那又怎樣?你的憂愁再多,
你的淚水流得再頻——
你依舊是你,森林和田野,
還有你那塊齊眉的紗巾。

不可能的也會化為可能,
旅途漫長卻並不難行,
當轉瞬即逝的目光透過紗巾
在遠方的道路上閃動,
當馬車夫喑啞的歌聲
充滿了牢獄中的苦痛。
1908.10.18

三,葉賽寧(1895-1925)的《寫給母親的信》

一名農村少年,帶著滿頭金色卷髮,刀削般清秀俊美的面龐,牧羊人秋水般的眼波,打動了高傲的勃洛克,走遍了彼得堡和莫斯科的無數沙龍,並用酒精、拳頭,在污泥裡親吻月亮的放浪形骸與革命打招呼。他的藍寶石般的夢幻,無端來襲的鄉愁,潮汐式的浪漫、頹廢,新月一樣純潔的憂鬱,征服又埋葬了美洲新大陸紅色舞神伊左拉•鄧肯、托爾斯泰的孫女安德列耶夫娜,以及永遠與他同穴而臥的別尼斯拉夫斯卡婭的愛情。他,就是俄羅斯最後一名鄉村詩人葉賽甯,一名離開俄羅斯就不能生,回到俄羅斯就必得死的俄羅斯詩人。

1925年12月28日,葉塞寧在列寧格勒上吊自盡,時年三十。

八十五年來,他的墓前燭火搖曳,鮮花無語,他的詩由宇航員帶往太空深處。

只有上蒼知道,詩魂安息一年後,一個幽暗的深夜,一名女子在詩人墓前灑下醇酒、花瓣、煙塵、淚珠,然後朝心窩開槍……一張巴掌大的紙頁上寫著:

對我來說,一切最珍貴的東西都在這裡。能夠埋在這座墳塋裡,是我夢寐所求。

寫給母親的信
葉賽寧

我的老媽媽啊,你還是那麼硬朗?
兒還健在。向你問候,祝你安康。
願那片難以描繪的晚霞
在你那棟茅屋頂上飄蕩。

有人給兒捎來信,說你心揣不安,
說你把兒苦思冥想,
說你穿著破舊棉襖,
常到大道上去張望。

在傍晚藍色的霧靄中
同一個場面總在你眼前閃現:
仿佛在小酒館裡打架鬥毆時,
有人把芬蘭刀攮進兒的心田……

放心吧,好媽媽!別掛念。
這不過是你過度念兒的夢幻。
兒還不是那種可悲的酒鬼,
沒見你一面,就先期歸天。

兒和從前一樣,還是那麼溫柔可愛
只有一件事讓兒心煩,
那就是快快擺脫迷惘的憂慮
回到咱老家低矮的房間。

到了春天,滿園白花開遍,
枝繁葉茂,那時兒就會回到你身邊
不過你可不要天濛濛亮
就把我喚醒,如同八年前。

不要喚醒那破滅的幻想,
不要把沒有實現的願望驚擾……
兒一生飽嘗了過早的損傷,
還經受了精力的疲勞。

你也別教兒祈禱!沒有必要!
再也不會回到過去的時光。
你是兒唯一的支柱和慰藉,
你是兒唯一無法形容的亮光。

所以你還是打消自己的牽掛,
別為兒過於悲傷。
別穿著破舊的棉襖
一趟趟到大道旁去盼望。

四,馬克西莫維奇•高爾基(1868-1936)的《海燕》

蘇聯早期電影《列寧在1918》中,列寧曾與高爾基有段爭論。高爾基為知識界著名人士求情,稱他們是熱愛俄國的好人,人道主義者。病榻上的列寧告訴高爾基:我身上就有“知識份子的子彈!”。

盡人皆知,高爾基是蘇聯文學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奠基人、全世界無產階級革命文化的始創者、被壓迫民族解放鬥爭的精神領袖,他的地位至高無上。

高爾基的雕像遍佈蘇聯各地,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城市、街道、公園、學校、工廠、劇院成千上萬,他的作品印量達到天文數字,他是蘇聯文學和精神王國中萬人仰望的偶像和權威。

但高爾基與許多俄國作家一樣,流浪、酗酒、賭博,幾番自殺未遂,他還是一名特殊的尋神派:

你是我的上帝,諸神的創造者,天地間所有的神都是你在勞作和永不停息的探尋中用自己精神的美創造出來的!
除了你以外的世界上沒有別的神,因為你是唯一的神,顯靈吧!

他與許多作家一樣,歡呼十月革命卻保持強烈的置疑。從1917年5月1日到1918年7月16日14個半月中,高爾基在《新生活報》上發表58篇論文,集成《不合時宜的思想》,對革命“不客氣”地提出忠告:

所有這些行徑都是以“無產階級”的名義,為了“社會主義”而進行的。而這一切是獸性風習的勝利,是腐蝕俄國的亞細亞傳統的發展。

這是一場沒有精神上的社會主義者,沒有社會主義靈魂參與的俄羅斯式的暴動。

高爾基這些不合時宜的思想,直到七十年後的1988年才重見天日。他與列寧的爭論也由無數知識份子身上的子彈得到結論。

《海燕》不是十月革命的產物,相反,十月革命是《海燕》呼喚的對象。

1901年,《海燕》只是一篇小說中的插入部分。小說被禁,這首沒有“煽動傾向”的“小詩”,卻成為僅次於《國際歌》而風靡全球的革命詩章;“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成為不亞於“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而在二十世紀最富煽動性的口號。

俄羅斯詩人的狂暴和溫情,對力量的崇拜和對精神的眷念,多麼奇特地交混在一起啊!連高爾基也不例外。

海燕
高爾基(1868-1936)

在蒼茫的大海上,風聚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高傲地飛翔。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直沖雲霄,它叫喊著,——在這鳥兒勇敢的叫喊聲裡,烏雲聽到了歡樂。

在這叫喊聲裡,充滿著對暴風雨的渴望!在這叫喊聲裡,烏雲感到了憤怒的力量、熱情的火焰和勝利的信心。

海鷗在暴風雨到來之前呻吟著,——呻吟著,在大海上面飛竄,想把自己對暴風雨的恐懼,掩藏到大海深處。

海鴨也呻吟著,——這些海鴨呀,享受不了生活的戰鬥的歡樂:轟隆隆的雷聲就把它們嚇壞了。

愚蠢的企鵝,畏縮地把肥胖的身體躲藏在峭崖底下。… …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翻起白沫的大海上面飛翔!

烏雲越來越暗,越來越低,向海面壓下來;波浪一邊歌唱,一邊沖向空中去迎接那雷聲。

雷聲轟響。波浪在憤怒的飛沫中呼叫,跟狂風爭鳴。看吧,狂風緊緊抱起一堆巨浪,惡狠狠地扔到峭崖上,把這大塊的翡翠摔成塵霧和水沫。

海燕叫喊著,飛翔著,像黑色的閃電,箭一般地穿過烏雲,翅膀刮起波浪的飛沫。看吧,它飛舞著像個精靈——高傲的、黑色的暴風雨的精靈,——它一邊大笑,它一邊高叫……它笑那些烏雲,它為歡樂而高叫!

這個敏感的精靈,從雷聲的震怒裡早就聽出困乏,它深信,烏雲遮不住太陽,——是的,遮不住的!

風在狂吼……雷在轟響……——堆堆的烏雲,像青色的火焰,在無底的大海上燃燒。大海抓住金箭似的閃電,把它息住在自己的深淵裡。閃電的影子,像一條條的火蛇,在大海裡蜿蜒浮動,一晃就消失了。

——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閃電之間,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戈寶權 譯)

五,奧西普•愛米爾耶維奇•曼德爾施塔姆(1891-1938)的《我們不相信復活的奇跡》

卡爾•馬克思是從爭取言論和出版自由開始其向舊世界的決裂和抗衡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頭兩篇文章即是《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和《關於出版自由的辯論》:

真正敗壞道德的只是受檢查的出版物。最大的罪惡——偽善是同它分不開的。從它這一根本劣點派生出其它一切沒有絲毫德行可言的缺陷,派生出它的最醜惡的(即使從美學觀點來看也是如此)劣點:消極性。

二十世紀俄國詩人迎頭撞上的遠不只是國家書報檢查局,而是整個敵視精神自由的意識形態帝國。詩人遭遇的是這樣一個邏輯:言論、文字、藝術、思想,一切精神活動都是帝國內政和帝國主權。

詩人對“新的歷史形勢”並不抱公然敵視的立場,但是,他對精神自治和皈依美神的抉擇正是二十世紀俄國最嚴重的罪行。詩人遭殃的原因是語言和心靈的獨立走向和對永恆事物的依戀。一首詩攪動的質詢遠不限於直接的權力合法性,它究詰的是全部存在秩序,它遭逢的迫害,荒誕無恥而又不難理解。

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在監獄裡喊道:我是詩人,我生來不是蹲監獄的!這引起檢察官和獄吏們的哄堂大笑,——馬克思在天有靈,不知道會對他這位俄國猶太同胞的命運作何感想。

詩人天真的抗議和法庭空洞的笑聲之間,矗立著二十世紀俄國詩人與帝國的特殊關係,——一場極端之間的官司。詩人佔據並重造了時間,而帝國——喧囂的空間——對此懷有天然敵意。曼德爾施塔姆這名“文明之子”死于蘇聯版圖最邊遠的極地,這不僅符合帝國邏輯,也是詩人的天然宿命。

為了詩歌走向冥府,曼德爾斯塔姆如同現代俄狄浦斯,被遣往地獄後再也沒有歸返。他的寡妻在占地球六分之一的土地上東躲西藏,將一隻暗藏亡夫詩卷的平底鍋緊握身邊,夜深人靜時默默吟誦他的詩句……

我們不相信復活的奇跡……
奧西普•埃米利耶維奇•曼德爾施塔姆

我們不相信復活的奇跡,
在墓園裡緩緩踱步。
“聽我說,各地的土地都讓我
想起那邊的丘陵無數。
……
在那裡,在茫茫深沉的大海之濱
俄羅斯的疆土驟然結束。

一片遼闊的大草原
從修道院的山坡向前伸延,
我真的不想到南方去,
捨不得離開弗拉基米爾的廣闊幅員。
可是留在這木屋層層的集鎮,
跟愚昧,跟畸形為伴,
和這麼一個糊塗的修女在一起
豈不等於生活於災難。

我親吻曬得黝黑的臂肘,
還有那蠟色的額頭。
我知道,在棕色的髮絲下
白嫩的膚色得以保留。
我親吻手腕,手鐲在腕上
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痕,
塔甫裡達炎熱的複天
創造的奇跡如此迷人。

你很快變成了黑姑娘,
走到可憐的聖像面前,
你不停地吻了又吻,
可是你在莫斯科時是那麼盛氣淩人。
我們只剩下了人的名字——
奇異的聲響久久不會忘記。
請接受我用雙手的手心
撒落的沙礫。

六,鮑利斯•列昂尼多維奇•帕斯捷爾納克(1890-1960)的《天放晴時》

他的生日恰是普希金的冥誕。他的父親為托爾斯泰、柴可夫斯基、裡克爾、高爾基、愛因斯坦和列寧畫過像,母親是大鋼琴家魯賓斯坦的高足,深受天才作曲家斯克裡亞賓青睞。他通曉拉丁文、古希臘文、德文、英文和法文,是德國馬堡大學哲學系新康得主義大師科亨的弟子。他與裡克爾體驗過詩歌精神的同性戀,與茨維塔耶娃保持著“初戀中的初戀”,三人締結了20世紀世界詩歌王國中最柏拉圖式的“三角靈魂戀愛”。

他的《日瓦戈醫生》在現代抒情詩和偉大俄羅斯敘事文學傳統領域取得了重大成就,因此獲得195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他“無比感謝、激動、自豪、驚奇、慚愧”,卻不能前往領受那一殊榮。否則,他將面臨被驅逐出俄國的危險。

歐洲作家艾略特、格林、赫胥黎、羅素、毛姆、普裡斯特利、福斯特和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加繆、莫里亞克等人致電蘇聯作家協會,讚揚《日瓦戈醫生》作者是一位讓俄國永遠獲得榮譽並為整個文明世界所尊敬的詩人和作家。

兩年後,這名健壯的俄國猶太作家鬱鬱而終。不顧官方恐嚇,他的墳頭燃起一片火紅的燭光,他的詩作在茫茫夜色中誦讀到拂曉。

他,就是鮑利斯•列昂尼多維奇•帕斯捷爾納克。

1988年,《日瓦戈醫生》俄文版第一次在作者的祖國出版,逝者之子飛赴斯德哥爾摩,代替亡父領取那枚遲來了三十一年的獎章。

1990年2月10日,莫斯科城郊別列傑爾基諾緊靠冷杉林的公墓,世界各國詩人(中國詩人因故缺席)在聖歌和祈禱儀式中向已故詩人作世紀性的告別。翌日,帕斯捷爾納克紀念晚會和國際帕斯捷爾納克學術會議在莫斯科大劇院和作家之家舉行。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將1990年定為“帕斯捷爾納克年”,國際天文家組織宣佈將火星與木星之間的一顆星命名為“帕斯捷爾納剋星”。

天放晴時
帕斯捷爾納克(1890-1960)

碩大的湖像只盤子。
雲,聚集在湖畔,
那白色的堆積
如同冷酷的冰川。

隨著光照的更替,
森林變換著色調。
時而燃燒,時而披上
煙塵似的黑袍。

當落雨的日子過去,
湛藍在雲間閃亮,
突圍的天空多麼喜慶,
草地充滿著歡暢!

吹拂遠方的風靜了,
陽光灑滿了大地。
樹葉綠得透明,
如同拼畫的彩色玻璃。

在教堂窗邊的壁畫裡,
神甫、修士和沙皇,
戴著閃爍的失眠之冠,
就這樣朝外把永恆張望。

這大地的遼闊,
如同教堂的內部,窗旁
我時而能聽到
合唱曲那遙遠的迴響。

自然,世界,宇宙的密室,
我將久久地服務於你,
置身於隱秘的顫抖,
噙著幸福的淚滴。

七,安娜•阿赫瑪托娃(1889-1966)的《安魂曲》

她有機會、也有理由離開俄國,她卻選擇了“和我的人民共命運、和我的不幸的人民在一起”。為此,作為妻子和母親的阿赫瑪托娃付出了代價:兩位丈夫先後被處決,兒子三次被捕。

在劊子手葉若夫和文痞日丹諾夫時代,女詩人和成千上萬的妻子、母親、姐妹、女兒一道,在列寧格勒監獄外排隊十七個月,等候把一碗熱食送入狹小的鐵窗口。一次,一個站在她身後的嘴唇發青的女人,突然小聲(那時那裡每個人都是小聲講話的)問道:您能描寫這個場面嗎?女詩人說“我能”。於是,一絲朦朧的微笑掠過那張曾經是一個女人的臉龐。

阿赫瑪托娃執行了自己的諾言。

於是,世界詩歌史上,一位女詩人第一次把愛戀讓位給悼亡,把情話綿綿的溫軟旋律轉換成驚天地泣鬼神的山河轟鳴。自古希臘抒情詩人薩福以來,“愛情”便是所有女詩人唯一和永久的主題,安娜•阿赫瑪托娃改寫了這條持續二千七百年的法則。

被無情踐踏的母性的絕望,對帝國虛假永恆的蔑視和對詩人天職的堅貞信守,匯合成二十世紀俄國和世界一部無與倫比的聖母頌——它已為無數男女噙著眼淚吟誦:

冥星高懸在我們的頭頂,無辜的俄羅斯在痛苦地掙扎。

於是,俄羅斯二十世紀“悲泣的繆斯”以最柔弱無告的心鑄造了註定要流芳千古的安魂曲。它是母愛的無邊悲鳴,它以孤獨、辛酸、難以承受卻又英勇超絕的無私之愛為俄羅斯聳立起另一座紀念碑,足可與普希金遙相呼應,如同月亮輝映太陽。

於是,古往今來所有父親、丈夫、兒子、兄弟們,所有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卡庭森林、古拉格群島裡的人們,都會隱略諦聽出一線希望,一腔浩歎,一聲祈禱。它來自猶太先知耶利米的哀歌,穿過索菲亞預言耶路撒冷的悲劇史詩;它迴響著玄學派詩人約翰•堂恩“喪鐘為你為鳴”的沉吟,伴奏著莫札特、威爾第的安魂曲和享德爾的彌撒曲;它越過莎士比亞筆下丹麥王子的叩問,遙接古希臘悲劇之父索福克勃斯新月般的豎琴,甚至襯墊著東方古老佛教梵天世界大悲咒無聲顫抖的蒼茫低音……

安魂曲
阿赫瑪托娃

不,我不躲在異國的天空下,
也不求他人翅膀的保護,——
那時我和我的人民共命運;
和我的不幸的人民在一處。
1916

代序
葉若夫迫害猖獗的年代,我在列寧格勒的監獄外排過十七個月的隊。有一次,有個人把我“認了出來”。當時,一位站在我身後的嘴唇發青的女人,她當然從來沒有聽說過我的名字,從我們習以為常的麻木狀態中驚醒,在我耳邊(那裡每個人都是小聲講話的)問道:
“你能描寫這個場面嗎?”
我說:
“能。”
當時,像是一絲微笑掠過曾經是她的那張臉龐。
1957年4月1日

列寧格勒獻詞
面對這般悲痛,高山也得低頭,
大河也得斷流,
但是,獄門鎖得牢而又牢,
“犯人的窩”就在鐵門後,
那裡還有仇煞人的憂愁。
夕陽為某些人輝映,
清風為某些人吹拂—一
我們不知道,我們在哪兒都無所謂,
我們只聽到厭惡的鑰匙聲碎,
還有士兵們沉重的腳步。
我們晨起像是去做禱告,
穿過野蠻化了的故都街巷,
到了那兒,見上一面,如同見過死人一樣,
太陽下沉,涅瓦河上煙霧繚繞,
而希望,仍然在遠方歌唱。
一聲判決……淚水頓時盈眶,從此便和眾人天各一方,
仿佛從心裡狠狠地奪走了生命,
仿佛被人無情地打翻在地上,
可是她移動著腳步……一個人……搖搖晃晃。
在我發瘋的兩個年頭的歲月裡,
那些喪失自由的姐妹們去了何地?
她們會有什麼幻想,冒著西伯利亞風雪,
她們在圓圓的明月裡,又能望見什麼奇跡?
現在,讓我把告別的敬意,給她們寄去。
1940年3月

前奏
這事發生在只有死人微笑的時候,
他為安寧而感到欣喜。
列寧格勒像個無用的累贅,
在自己的監獄前晃來晃去。
被判處有罪的人行進在一起,
他們已被折磨得失掉智力,
一聲聲火車的汽笛,
在唱著別離的短曲。
死亡之星在我們頭上高懸,
無辜的俄羅斯全身痙攣——
她被踩在血淋淋的皮靴下,
如在黑色馬露霞的車輪下輾轉。

1
拂曉時他們把你帶走,
我像是送殯跟在你身後,
孩子們躲在小屋裡哭泣,
蠟燭在神龕前熔流。
你雙唇上還有小聖像的冷氣,
額角上滲出冰涼的汗滴……這豈能忘掉
我要像古代射擊手的妻子們那樣
在克里姆林宮的塔樓下哭號。
1935年秋,莫斯科

2
靜靜的頓河靜靜地流,
黃色的月亮跨進門樓。

月亮歪戴著帽子一頂,
走進屋來看見一個人影。
這是個女人,身患疾病,
這是個女人,孤苦伶仃。

丈夫在墳裡,兒子坐監牢,
請你們都為我祈禱。

3
不,這不是我,是另外一人在悲哀。
我做不到這樣,至於已經發生的事,
請用黑布把它覆蓋,
再有,把燈盞拿開……
夜已到來。

4
愛嘲笑人的女人,
眾多朋友的寵兒,
皇村愉快的罪女,
應當讓你知道自己的生平境遇——
你是第三百名,前來給犯人送東西,
站在克列斯泰監獄門口,
用自己的熱淚融解.
那新年之際的冰層。
監獄裡的楊樹在搖動,
沒有聲息——又有多少無辜的生靈
在那裡結束了性命……

5
我呼喊了十七個月,
召喚你回家,
我曾給劊子手下過跪,
我的兒子,我的冤家。
一切永遠都亂了套,
我再也分不清
誰是野獸,誰是人,
判處死刑的日子還得
等候多久才能來臨。
只有手提的香爐的聲音
還有不知去向的腳印,
和盛開的花。
一顆偌大的星星.
直盯著我的眼睛,
以近日的死亡相威嚇。
1939

6
淡淡的日子,一周又一周飛逝
我無從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又一個白夜望著監獄,
你怎樣了啊,我的兒子,
他們還用山鷹的
火辣辣的眼睛觀望,
他們在議論你那高高的十字架,
還有……死亡。
1939

7
判決

一句話像石頭落地,
壓住我尚在呼吸的胸脯。
沒關係,我早已有所準備,
對此事——我也能夠應付。

今天,我有許多事情要辦,
必須把記憶徹底泯沒,
必須讓心靈變成頑石,
必須重新學會生活。

否則……盛夏的綠蔭如辦喜事
在我窗外熱情地低聲喧嘩。
我早已預見到了這一天:
明朗的日子和空空的家。
1939年夏,噴泉樓

8
致死神

反正你要來——為什麼不現在?
我在等你——痛苦難挨。
我熄了燈,給你開了門,
你那麼質樸,又那麼古怪。
要完成此事,辦法任你選擇,
可以像顆毒彈射進屋來,
或者像個慣匪提著鐵錘潛入,
或者用傷寒病菌把我陷害。
用你編造的、人人聽厭的
童話也行,——但,我要看見
淡藍色的帽頂和居委會主任
如何臉色嚇得蒼白。
現在,我十分坦蕩。
葉尼塞河波濤滾滾,
北極星光澤皚皚。
心愛人的藍色目光
將臨終的恐怖遮蓋。
1939年8月19日

9
瘋狂張開了翅膀,
蓋住了半個靈魂,
它傾注火辣的酒漿,
往黑色的峽谷招引。

我明白了,我應當
把勝利讓給它。
我諦聽自己的聲音,
如同聽別人的夢話。

它不允許我隨身
把任何物品帶走,
(不管我向他央告,
還是向他苦苦地乞求):

無論是兒子那雙可怕的眼睛——
那悲痛變得像石頭一般沉默,
無論是雷雨襲擊的日子,
無論是牢房探監的時刻,

無論是手臂溫柔的涼爽,
無論是菩提不安的陰影,
無論是遠方微弱的聲音——
那最後的安慰的寄情。
1940年5月4日

10
釘死在十字架上
“媽媽,別為棺中的我
號啕痛哭。”
天使們齊聲頌揚偉大的時刻,
烈火熔化了萬里長空。
我對父親說:“為什麼把我撇下!”
我對母親說:“啊,不要為我痛哭……”
馬格達麗娜在顫抖在哭泣,
得意的門生變成石人一具,
可是沒人敢把視線轉向
母親默默佇立的地方。

尾聲
1
我明白了,一張張臉是怎樣在消瘦,
恐懼是怎樣從眼瞼下窺視,
苦難是怎樣在臉頰上刻出
一篇篇無情的楔形文字。
我明白了,灰頭髮、黑頭發
是怎樣突然間變得銀白,
老實人的嘴角上微笑怎麼枯萎,
膽怯怎樣在苦笑中戰慄起來。
我不是為自己祈禱,而是為
和我一起排過隊的所有人家——
她們冒著刺骨的寒冷,熬著七月酷熱,
佇立在陰森森的紅色大牆下。

2
祭奠的日子又已經臨近,
我看見了,聽見了,感覺到了你們:

她,半死不活地被拖向窗口,
還有她,已不能在故鄉的土地上行走,

還有她,把美麗的頭顱擺了一下,
說了一句:“我來這裡,如同回家。”

我真想提到每一個人的姓名,
可惜名單被搶走,我已無處去打聽。

我用我從她們那兒偷聽到的可憐的哭訴,
為她們編織了一面寬大的遮布。

我無時無刻無處不把她們回憶,
新災新難臨頭時,我也不會把她們忘記,

千萬人用我苦難的嘴在呐喊狂呼,
如果我的嘴一旦被人堵住,

希望到了埋葬我的前一天,
她們也能把我這個人懷念。

倘若有朝一日,在這個國家裡
有人想為我把紀念碑樹立,

我對這隆重的盛舉表示同意.
但,有一個條件不要忘記——

不要建在我誕生的大海之邊:
我跟大海已經絕緣,

也不要建立在皇村公園中心愛的樹樁旁,
傷心已極的影子在那兒正把我尋訪,

而要建立在這裡:在我佇立了三百個鐘點的地方,
當時門閂緊鎖,不肯為我開放。

再有,在死後的安寧中我怕忘記
黑色馬露霞的輪旋聲急。

忘記那可恨的牢門怎樣砰的一聲關閉,
一個老婦像受傷的野獸在號泣。

讓融化的積雪像滾滾的淚珠
從那不眨動的青銅眼皮下流出。

讓獄中的鴿子在遠方啼鳴,
讓輪船在涅瓦河上悠悠航行。
1940年3月,噴泉樓

八,瑪琳娜•茨維塔耶娃(1892-1941)的《我要奪回你》

二十世紀俄羅斯最孤絕最高貴的靈魂長眠於遠離彼德堡和莫斯科的地方。瑪琳娜•茨維塔耶娃,一個令無數男女憐惜不已、歎惋不已、傾心不已的名字。

1992年,布羅茨基在茨維塔耶娃國際研討會上堅稱,茨維塔耶娃是20世紀全世界最偉大的詩人。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評獎委員會主席埃斯普馬克表示,茨維塔耶娃的缺位是諾貝爾文學獎“難以彌補的遺憾”。

海頓、貝多芬、莫札特、舒曼、蕭邦、格林卡、柴可夫斯基,荷馬、但丁、歌德、海涅、羅斯坦、荷爾德林、裡克爾,當然還有普希金、萊蒙托夫、涅克拉索夫、索洛維耶夫、勃柳索夫、勃洛克、馬雅柯夫斯基、古米廖夫……都鍾情於苗條的俄羅斯少女茨維塔耶娃。20世紀傾覆了俄國和世界的彌天苦難,則玉成了亞馬遜式的俄羅斯母親茨維塔耶娃。

她精通歐洲主要語言,傾心於愛情、音樂、大自然和生命奧秘,卻為自己搭建了一座比彼德-保羅要塞還要牢固的堡壘,——她是自己最忠實的囚徒。她迭經流亡、戰亂、顛沛、陰謀、貧窮、饑饉、絕望,卻獨自告白:哪怕斷掉一隻手,哪怕砍去雙手,也要用嘴唇在斷頭臺上歌頌廢墟般的地獄式的祖國。

她從高音“C”開始,偏愛銅管和打擊樂器勝過長笛。她召集剛勁急促的韻律,冰雪驟至的警句,銳利的箴言,暴風雨般的節奏,精確、明晰、輪廓堅挺的電報式文體,像調度千軍萬馬,將卑微瑣屑的塵土化為非凡神聖的火花。

茨維塔耶娃與自己的世紀失之交臂,歷史狂飆把她碾得粉碎。她卻創造了最純粹、最極端、最革命的詩體。並越過所有庸俗虛偽、御用短命的“時代主流”,進入不朽和永恆。

帕斯捷爾納克曾預言,茨維塔耶娃的詩歌終將如月亮升起,那將是一個偉大的時刻和偉大的發現,這一姍姍來遲的出場必將充實並一舉震動俄國詩壇。

今天,無論在西方還是在東方,無數男女噙著熱淚默念茨維塔耶娃,——這位一頭金髮,映襯著端莊美麗的臉龐,奇妙地微笑著,因一雙大大的近視眼而分外媚嫵可愛的俄羅斯詩歌女神。

我要從所有的大地、所有的天空奪回你
茨維塔耶娃(1892-1941)

我要從所有的大地,所有的天空奪回你,
因為森林是我的搖籃,墳墓是我的森林,
因為我站在地上——僅僅依靠一隻腳,
因為我為你唱歌一一唱得比誰都要好。

我要從所有的時代,所有的黑夜奪回你,
從所有的金色旗幟下,所有的寶劍下奪回你,
我從臺階上把鑰匙扔下,把狗趕跑——
因為在大地的夜空下我比狗更忠勇。

我要從所有的人那裡——從那個女人手裡奪回你
你不會做別人的新郎,我不會做別人的妻子,
我要從上帝那裡把你領走,
這是最後的一次爭執——你不要出聲!

但現在我不用手指在你胸口劃十字——
喂,該詛咒的!——你還是你:
你的兩扇翅膀朝向天空,——
因為世界——是你的搖籃,墳墓是你的世界!
(童道明 譯)

九,西蒙諾夫(1915-1979)的《等著我吧》

無人能統計衛國戰爭時期俄國詩人曾寫下多少首詩,——它們大都跟隨七百萬戰士陣亡了。

留下的未必都是珍品,正如倖存的並不都是英雄。但是,經受戰火洗禮的詩人對生命、死亡、仇恨和愛卻別有一番體味。

小夥子向姑娘發誓,戰爭結束就回來結婚。回來的卻是一張陣亡通知書。姑娘後來嫁給一位好心人,有了孩子,生活愜意而正常。但她常常會突然變得憂鬱、陌生,無端心緒惡劣。丈夫緊張、納悶:你幹嘛像個未婚妻一樣?——是的,她,永遠是那個陣亡戰士的未婚妻:

唉,未婚妻,未婚妻……我也不好受啊。
在我們所有的婦女身上都有點未婚妻的味。

即使我們都變成會哭泣的爆竹柳,
也哭不盡佈滿世上的一個個小土丘。

哭不盡那些沒有被人憐愛的小夥子,
哭不盡他們的沒有兌現的誓言。

而大地披著婚紗般的雪花——像未婚妻一樣。
眼也不眨地望著漆黑的天邊。

作者、女詩人裡瑪•卡紮科娃乾脆稱“未婚妻”是陣亡戰士的寡婦:

是的,我們是寡婦,是這些勇敢的、
沒有來得及結婚的小夥子的寡婦。
墓碑上刻著姓名的
本該是我的丈夫。

戰爭摧毀了一切,也簡化了一切。有兩類人構成戰爭中的兩極,在前線浴血奮戰的男人,在後方苦苦等待的女人。一條不可摧毀不可簡化的紐帶把他們連為一體。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西蒙洛夫(1915-1979)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陰雨
勾起你的憂傷滿懷,
等到那大雪紛飛,
等到那酷暑難捱
等到別人不再把親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古腦兒拋開。
等到那遙遠的他鄉
不再有家書傳來,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懶——都已倦怠。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不要祝福那些人平安:
他們口口聲聲地說——
算了吧,等下去也是枉然!
縱然愛子和慈母認為——
我已不在人間
縱然朋友們等得厭倦,
在爐火旁圍坐,
啜飲苦酒,把亡魂追薦……
你可要等下去啊!千萬
不要同他們一起,
忙著舉起酒盞。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挫敗!
就讓那不曾等待我的人
說我僥倖——感到意外!
那沒有等下去的人不會理解——
虧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
從死神手中,是你把我拯救出來。
我是怎樣在死裡逃生的,
只有你和我兩個人明白——
只因為你同別人不一樣,
你善於苦苦地等待。
1941年 (蘇杭 譯)

十,葉甫根尼•葉甫圖申科(1933- )的《俄國人要不要戰爭》

托爾斯泰1869年完成《戰爭與和平》時,拿破崙大軍攻佔莫斯科已過去57年。45年後,俄國捲入第一次世界大戰;72年後,希特勒鐵蹄威逼莫斯科。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俄國犧牲了兩千七百萬人。如果為每一個俄國亡靈祈禱一分鐘,將持續四十年。

俄國詩人回應了俄羅斯母親的神聖召喚。

即使上火星——也要回去,回到沒有我們的——祖國去。即使俄國以死亡相款待!

茨維塔耶娃回到生死未蔔的俄國,戰雲彌漫的俄國,凶多吉少的俄國,因為這是她的祖國,危難中的祖國,連洗碗糊口都拒絕了她的祖國!

拋棄國土,任敵人蹂躪,我不能和那種人在一起。

阿赫瑪托娃歌頌紅軍絲毫不亞於對死在紅軍手裡的親人們的愛憐:

蘇聯炮兵毅然迎著
“別爾特”炮口衝鋒。
他們是小瓦裡亞、小瓦希裡、
小阿廖沙、小格裡沙——
他們是樸實的青年,
他們是我們的子孫,我們的兄弟!

在列寧格勒900個日日夜夜裡,對蘇維埃政權心懷怨恨的貝爾戈麗茨,每天都通過電臺向同胞們朗誦詩作:

在泥濘中,在黑暗中,在饑餓中,在傷悲中,
死神跟蹤著,如影隨形。
我們多麼幸福,
我們呼吸多麼舒暢,
我們的子孫會羡慕我們……

1942年8月9日,列寧格勒陽光燦爛,高射炮從黎明就開始轟鳴,炮手們接到絕對壓制德軍炮火的命令。晚上七時,列寧格勒交響樂團奏響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樂》,它的獻辭是:

歌頌我們戰鬥著的人民,歌頌我們美麗的大自然,歌頌人道主義,歌頌美。

列寧格勒音樂廳裡,擠滿了慘遭戰火蹂躪的列寧格勒人,女人們瘦削蒼白的臉上,眼睛顯得很大,很亮……

俄國人要不要戰爭
葉甫圖申科(1933- )

俄國人要不要戰爭?
你們去問問白樺與白楊,
去問問籠罩田野的
那一片寧靜。
你們去問問埋在白樺樹下
的那些士兵,
他們的兒子會回答你們,
俄國人要不要戰爭。
士兵倒在這戰場上,
不單單為了自己的祖國,
也為了全世界的人,能在晚上平安入睡。
在樹葉與海報的沙沙聲中,
你睡了,紐約,你睡了,巴黎。
就讓你們的美夢告訴你們,
俄國人要不要戰爭。
是的,我們會打仗,
但我們不想讓士兵
又在戰鬥中倒下,
倒在這憂傷的土地上。
你們去問問母親們,
你們去問問我的妻子,
那麼你們應該明白,
俄國人要不要戰爭。
(童道明 譯)

十一,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1996)的《流亡是一種狀態》

在大地上詩意的棲息,流亡。在真正的悲劇中,走在最前面的不是英雄豪傑,而是歌隊。
自荷馬、屈原、但丁、蘇東坡以後,“流亡”就是詩人的天定命運。

十八、十九世紀之交,歐洲既是世界歷史風暴的中心,也是流亡詩人的故鄉。德國流放了海涅,英國驅逐了拜倫,法國則與自己最偉大的兒子雨果睽違了二十載。

20世紀,世界流亡詩歌的荊冠被俄國人摘走。

革命、內戰、戰時共產主義不僅碾碎了俄國大地,而且掀翻了俄羅斯屋頂。曾經使世世代代詩人感動、震驚、激憤的一切倏然消失,俄國文苑中所有的權威和偶像斯文掃地。高尚、天真、浪漫的知識界突然發現,自己已處於最卑賤最危殆的境地。他們珍愛的精神自由、溫文爾雅、懺悔、寬恕,對專制、員警和市儈的蔑視,對生命的珍惜,對暴力的厭惡,對藝術和宗教的尊崇都變得分文不值。

他們唯一可做的,就是為這片產生過眾多天才、聖徒和大師的土地舉行葬禮;唯一可寫的,竟是椎心的禱文,泣血的悼辭,絕望的安魂曲;唯一可以選擇的,就是流亡。

享有世界聲譽的哲學家別爾嘉耶夫、布林加科夫、洛斯基、弗蘭克、舍斯托夫、梅烈日科夫斯基,天才演員夏裡亞賓、莫茹欣,芭蕾舞明星巴甫洛娃,音樂巨匠拉赫馬尼諾夫、斯特拉夫斯基,巡迴畫派領袖列賓,現代主義先鋒柯洛文、康定斯基、馬列維奇都離開了俄國。1922年,女詩人吉比烏斯在巴黎感歎道:幾乎整個俄國文學都流亡到國外去了!連高爾基這只海燕也在明媚的義大利滯候了十年。

我們仿佛看到,流亡詩人站在一道顫動的暗光中,漸漸遠去的俄羅斯晚鐘依然回蕩在他們頭頂,漫漫驅散籠罩著他們的畢卻寧式的孤獨和羅亭式的憂鬱。經歷了一個恐怖的流血之夜,臉色蒼白的他們,懷著守夜人的疲憊,先知的預感,使徒的希望,在陌生的時空裡痛苦無望地懷念並祝福沒有他們棲身之地的祖國。

俄國二十世紀取代法國成為流亡詩人的故鄉,猶太人幾千年來流散世界各地,詩人一直在內心或在異國流亡。俄國猶太詩人布羅茨基集三種流亡因緣於一身。1987年,因為“超越時空限制而擁有廣闊思想和濃郁詩意”,他成為二十世紀俄國第五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布羅茨基卻是以一名謙卑的流亡者的語調開始他的受獎辭的:

一個離群索居的人,一個珍重獨來獨往的自由而看輕抛頭露面的機會的人,一個恪守這一原則而不肯有絲毫含糊——乃至於遠遠地離開祖國的人,因為,與其在暴政下做犧牲品或做達官顯貴,毋寧在民主制下一無所成——這樣的一個人如今突然登上這個講壇,他難免感到局促不安,並且難堪。

於是,布羅茨基就像站在峰頂的攀援者,依次俯瞰兩側山坡,流覽兩個世界的景致。這時,流亡者已超越了政治信念、藝術自由甚至精神獨立,而躋身於時間與空間的遇合,參與世界文明的風雲際會。

詩人聽從內心的召喚和語言的指向,流亡是他的日常生活,在這靈感渙散、個性泯滅的全球世俗化時代,流亡詩人如同又一個洪水時代淩空遠翔的歷史候鳥。孤獨、寂寞,天地蒼茫,宇宙無限,正是它們永遠古老永遠年輕的奧秘……

我們稱之為“流亡”的狀態(節選)
布羅茨基

當我們聚集在這個富麗堂皇、燈火輝煌的會場,討論流亡作家的窘境的時候,讓我們稍息片刻,去想一想那些出於自然的原因不能走進這個房間的人們。讓我們想一想,比如說,徘徊在西德街頭,對周圍環境無知而羡慕的土耳其客籍工人;或者想一想在公海上漂泊或在澳大利亞內地安家的越南難民:讓我們想一想爬越加利福尼亞南部的溝壑、繞過邊境巡警偷渡入美利堅合眾國的墨西哥人;或者想一想成批成批乘船來到科威特或沙烏地阿拉伯的巴基斯坦人,他們迫不及待地爭奪靠石油致富的當地人不屑做的下賤工作;讓我們想一想大群大群的衣索比亞人長途跋涉,步行穿過沙漠進入索馬里——或是索馬里人進入衣索比亞?——以逃避災荒。好了,我們必須停下,因為『片刻』時間已經過去,雖然我們不難列出一個更長更長的單子。沒有人統計過這部分人的數位,永遠沒有人……

無論他們調換怎樣一個更為貼切的名稱,無論他們有著怎樣不同的動機、背景和目標,無論他們對所拋棄和所奔赴的國家可能發生怎樣的影響——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使我們不可能鎮定自若地討論流亡作家的窘境。

然而我們必須討論,不僅因為歷來的文人和窮人不得不自己關照自己,還因為那古老必然而至今尚未確立的信念:如果執掌這個世界的主人們多讀一些好書,迫使數以百萬計的人們走上這條道路的苛政和痛苦必會減少。既然我們無以寄託對美好世界的希望,既然其它的道路全行不通,那麼讓我們相信文學是社會具有的惟一道德保險,它是戕害同類原則的矯正劑,它為抵抗高壓政策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論——因為豐富多樣的人生是文學的全部內容,也是它存在的目的。

我們必須討論,因為我們必須堅持文學是人類辨別能力的最偉大的——毫無疑問比一切教義更偉大的——老師;如果干預文學的存在,阻礙人民從文學中獲得教益,那麼這個社會便是在損害自身的結構。

我們更大的價值和更大的作用也許在於,我們不知不覺地體現了這種令人沮喪的觀點,即解放了的人並非自由人,解放是獲得自由的手段,而不是它的同義詞。這指出了人類可能遭到損害的極限,我們以能發揮這樣的作用感到驕傲。然而,如果我們想要發揮更大的作用,一個自由人的作用,那麼我們應該能夠接受——至少能夠模仿——自由人接受失敗的態度。當自由人失敗時,他不埋怨任何人。

十二,亞歷山大•伊薩約維奇•索爾仁尼琴(1918-2008)的《為人類而藝術》

二十世紀俄國文學如果沒有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就如同十九世紀俄國失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一樣。索爾仁尼琴的一生,幾乎就是俄羅斯二十世紀的縮影。

1918年,他父親戰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遺腹子索爾仁尼琴呱呱墜地。二十年後,他奔赴第二次世界大戰,榮膺炮兵大慰軍銜。戰後,他從八年鐵窗和八年癌症的雙重苦難中倖存下來。

1962年冬,莫斯科《新世紀》月刊11月專號刊載了《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俄國和全世界第一次瞪大了眼,窺視到史達林時代八百萬囚徒的淒慘處境,索爾仁尼琴成為蘇聯作協最令人側目的成員。

1968年,《第一圈》(標題分明借自但丁《神曲》中的地獄)和《癌病房》在西方出版,再次震驚世界。

1969年,他被蘇聯作協開除。1970年,“因為他在追求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傳統時所表現的道義力量”,索爾仁尼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蘇聯官方的憤怒和譴責鋪天蓋地而來。

1973年12月,“人類的恥骨”《古拉格群島》第一卷在巴黎出版,世界歷史天秤又一次傾向俄國。

史達林主義的神話土崩瓦解,歐洲左翼為此分化,加繆與薩特兩人絕交,紅色帝國震怒。同年9月5日,索爾仁尼琴發表致蘇聯領導人公開信,如同托爾斯泰。

1974年,索爾仁尼琴被拘留,褫奪國籍,從西方出去,開始二十年的流亡生涯,如同伏爾泰。

1994年,索爾仁尼琴歸返俄國,從東方回來,受到凱旋式的盛大歡迎,如同雨果。

2007年6月12日,俄羅斯國慶日。莫斯科克里姆林宮莊嚴舉行俄羅斯國家人文領域最高成就獎頒獎典禮。前克格勃官員普京向前政治苦役犯索爾仁尼琴鄭重致敬:

全世界成千上萬人把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的名字和創作與俄羅斯本身的命運聯繫在一起。

大螢幕上變幻著索爾仁尼琴的畫像,傳來“唯一活著的俄羅斯文豪”蒼老的、沙啞顫抖的、深沉的遺囑式忠告:

在我的生命盡頭,我希望我搜集到並向讀者推薦的、在我們國家經受的殘酷的、昏暗年代裡的歷史紀錄、題材、生命歷程和人物將留在我的同胞們的意識和記憶中。

這是我們祖國痛苦的經驗。在俄羅斯歷史上,我們多少次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堅韌和信念,是它們拯救了我們。
2008年8月3日,索爾仁尼琴,俄國二十世紀的良心、編年史家、證人和祭師,俄國十九世紀偉大人道主義和救贖精神的托命者、人類尊嚴和希望的最後守望者與世長辭。

為人類而藝術
索爾仁尼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詞

我深知自己責任之沉重。借用伏拉基米爾•索洛維耶夫的話,便是:

讓我們手挽手圍成一圈,
完成我們沉痛的使命。

在集中營疲憊的長期徒步行軍中,在冰冷的寒夜裡,點點孤燈透過黑暗偶爾照亮了囚徒的隊伍。不只一次,我們渴望著,要向世界吐出長久哽塞在喉頭的鬱結,只望這世界能聽到我們之中任何人的申訴。此刻,我們心裡非常清楚,代表我們的這位幸運使者,他只需放聲呐喊,整個世界必將報以回應。……

最堪嗟者,莫若許多默默無聞的同道,生前竟未有發表作品的機會。整個民族的文學,隨他們一道遠遠撣落在後,掩埋之時,竟無棺柩墓誌,被剝得赤條條地,只除卻系在足趾上的一隻號牌。但是俄羅斯文學並沒有斷氣,只是從外面望去一片荒涼景色罷了。……

然而世間最悲哀的,莫過於一個民族它的文學命脈為暴力所斬割。阿赫瑪托娃和劄米亞京這樣的文學天才如果一生被活埋了,要他們在墳墓裡默默地創作,對自己的作品不聞絲毫反應,這不僅是他們自己的不幸,同時也是所有民族的悲哀,對所有國家而言,更是一種危險的威脅。

有時威脅更及於人類全體:由於此種啞默之故,人類歷史嘎然中斷……

由誰來折中緩和對立的價值規範?誰來給人類創定判別善惡好壞的唯一準則?要如何決定可忍與不可忍之別?誰來廓清真相使人類全體得知孰為不可忍之真惡,並將舉世之憤導向真惡?誰能把這種瞭解貫穿個人經驗建立之屏障而溝通人心?誰能在頑固狹隘的人性本質上注入惻隱,分負世人之悲歡,並使舉世能透視生活中不曾經驗之事實與虛幻?……

……

幸而我們有另一種手段!那便是藝術,那便是文學。它們……能夠把人生的經驗,把整個民族數十年間備嘗艱苦歷經辛酸所得來的寶貴教訓,交付給另外一個民族。從最好的方面來看,這種經驗或可能拯救一個國家,俾不至步及危險、錯誤與毀滅之途,並從而減短人類歷史之曲折與重複。

……是的,俄羅斯文學幾十年來走著這一方向:努力不使自己在自我陶醉中迷失方向,並避免任意瞎闖。我並不對此傳統感到羞恥,並願盡綿薄使之得以持續下去。這種思想已經長久在俄國文學中生根:一個作家必須,而且可能為大眾做出極有意義的事。……

我深信世界文學有力量在此存亡絕續之時,幫助人類去認知並唾棄居心不善者和他們的組織所企圖灌輸的一切:溝通各地域人類濃縮的經驗以終止人類繼續分裂,使世界各族能深刻而正確的去瞭解彼此之歷史並感同身受……

朋友們!倘若我們仍有絲毫價值可言,讓我們攜手完成此一使命吧。在階級、運動、黨派所撕裂的國土裡,有誰自始便關心人類的統一?這基本上是作家的責任:我們是民族語言的代言人,是結合民族並從而結合世界使成一族的主要維繫力,可能的話,更是人類崇高靈魂的表徵。……

朋友們,這便是為什麼我認為在世界正面臨空前殘酷的考驗之際,我們能幫助它的地方。我們不應妥協束手待斃,我們不應空度歲月沉淪在無意義的生活裡,我們應該走出來參加戰鬥的行列。……

我知道,我並不是唯一這樣作的人;我知道,我已經接觸到了一個偉大的秘密。在古拉格群島分散的一個個小島上,在同我一樣孤獨的胸腔中,這個秘密正在人不知鬼不覺地成長起來,為的是在未來的年代,也許是在我們死後,顯露出它的威容,匯成整個狂濤怒吼般的俄羅斯的文學。

結束語

二十世紀俄國詩人會羡慕他們十九世紀的先輩們。

從普希金到托爾斯泰,他們一代接一代對沙皇、農奴制、戰爭、教會、土地、死刑、靈魂和上帝發表讜言宏論;同整個俄國社會探討個人內心危機和人類命運;他們創辦雜誌,建立文學團體,發表詩歌宣言,在大學和藝術沙龍中慷慨激昂,通宵達旦;他們享有自由旅居國外和接受愛情、鮮花、歡呼穿行西伯利亞的殊榮;他們擁有最後一刻從絞刑架上特赦生還的奇遇,在決鬥中名垂千古;他們可以公開致信沙皇直陳己見,更可以從容書寫遺囑,挑選一方淨土以作永久歸宿;而他們的逝世總使俄國乃至世界陷入悲痛和迷茫。

萊蒙托夫一篇《詩人之死》和五萬彼得堡人不容任何延遲地要對令皇上難堪而又無可奈何的普希金致哀,封他為“太陽”;屠格涅夫一紙遺囑便將自己的靈柩從巴黎運回彼得堡,葬在摯友別林斯基墓旁;

彼得堡大學八百名學生集體答名,把慰問信送達垂危中的涅克拉索夫病榻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列漢諾夫和“俄羅斯革命司令部”全體成員與成千上萬市民為這位《在俄羅斯,誰能幸福而自由》的作者莊嚴送行;

至於托爾斯泰,這位沙皇專制制度、農奴制和俄國一切邪惡勢力的死敵,當他把在位沙皇一一痛斥、把俄國一切黑暗悉數揭露之後撒手而去時,在那個鄉村車站,擠滿了政府代表、省長、總理大臣、憲兵司令、大批新聞記者、電影攝影師。全世界的電報線和海底電纜、各大報刊都爭相報導他的死訊。在托爾斯泰之前,人類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一名遁世者在臨終時受到如此隆重的注目,連沙皇、杜馬和內閣也一致“為俄羅斯失去最偉大的作家而表示哀悼”。全國娛樂業自動停業,大學生以違抗法令、走上街頭示威遊行的方式來告別他們的導師。托爾斯泰的遺體由專列運載,緩緩而行。農民們在白色亞麻布上寫著: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您的恩情將永遠銘記得在我們這些成為孤兒的農民心裡。

如果諾貝爾文學獎提早100年頒發,獲此桂冠的十九世紀俄國詩人和作家當不少於耶酥的弟子。

詩歌日曆似乎格外鍾情於二十世紀俄羅斯詩人。1910年,托爾斯泰撒手塵寰時,20歲的幅斯捷爾納克就站在向這位精神巨人告別的人群之中。是年,勃洛克30歲,古米廖夫24歲,曼德爾施塔姆和阿赫瑪托娃分別比帕斯捷爾納克小一歲和大一爾歲,15歲的葉賽寧正帶著牧羊人天真的目光躑躅在彼得堡街頭……

但是,他們撞上的,是意外的、非日曆的二十世紀。

1921年,勃洛克死後兩星期,古米廖夫倒在行刑隊槍口下,身為“人民公敵”,他的墓地是詩人最後的呼吸和目光;

1925年,葉塞寧自縊身亡。他的最後遺言是:在這樣的生活中死並不新鮮,而活著當然更不是奇跡。

1938年,曼傑施塔姆又瘋又餓衰竭而歿,免去新政權的“九克”;

1941年陰鬱的夏天,茨維塔耶娃在韃靼蘇維埃社會主義自治共和國卡馬河畔一個名叫葉加布拉的村莊,懸樑自盡。

此前,女詩人的丈夫被處死,妹妹和女兒被捕入獄,兒子離散。“二十世紀俄羅斯詩歌最富激情的聲音”被窒息在一處沒有墓號的墳地裡。

連馬雅科夫斯基和法捷耶夫都帶著愧疚的苦笑訣別人世。

七十年前,茨維塔耶娃在孤苦無告的絕境,吟出無比美妙高貴的天鵝絕唱:

當我停止呼吸一個世紀以後
你將來到人間
已經死去的我,將從黃泉深處
用自己的手為你寫下詩篇:
隔著滔滔的忘川
我伸出雙肩……

我們是否覺得睫毛顫抖,眼眶苦澀?在“豺狼追獵的世紀”,死亡作為日常主題,已昇華為測試俄羅斯詩人靈魂純度的石蕊試紙。繆斯飛臨所在,除了彌撒詞,就是安魂曲。

相對於塵世和帝國,二十世紀俄國詩人只是微末中的最微末者。但在人類永恆理想所垂降的神聖使命中,只有詩歌才能把萬物從混沌中搭救出來。

1994年,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在二十年流亡後終於俯身親吻俄羅斯土地。他來到西伯利亞前蘇聯“勞動改造管理總局”、古拉格群島的核心,一字一頓告誡說:

俄羅斯一再陷入絕境,然而,指引我們精神世界的那顆星,還在閃耀著輝光,千萬不要讓它熄滅。

在告別人世前,索爾仁尼琴兩度拒絕了俄羅斯最高國家獎。戈巴契夫、葉利欽、普甯和梅德維傑夫四任國家元首先後向他致敬,聆聽他的教誨。

在俄羅斯一千年未有的大變局中,詩歌意志取得了歷史性的勝利。詩人與帝國、精神獨立與權力獨裁之間的俄羅斯的永恆矛盾,第一次由前者而不是後者來確定關係,第一次不是仗恃子彈而是依靠詞語來判別善惡。

俄羅斯詩人不僅承擔著衡量、質疑的使命,不僅成為與歷史、變形法則抗衡的決定性力量,而且成為洪水時代重新締造俄羅斯的祭師和發言人。

2010年9月9日,俄羅斯將迎來它連接兩個世紀的偉大文豪托爾斯泰100周年冥誕。一百七十年前,在他的墓地,少年托爾斯泰曾埋下一根“綠樹枝”,那是他整整一生都在探尋和踐履的啟示物:毀滅人類一切罪惡,促使人類兄弟般地相愛。

托爾斯泰和所有俄國天才都從未讀完那部啟示,——沒有人完全讀過。但是,“哪裡有愛,哪裡就有上帝”的呼號畢竟已經傳遍全球……

讓我們接納茨維塔耶娃不朽的詩句進入中國,讓我們再次領略這微茫的永恆溫柔,無限希望,俄羅斯的神聖啟示:

我的靈魂與你的靈魂是那樣親近,
仿佛身上的左手和右臂;
我們閉上眼睛,溫存而陶醉
仿佛鳥兒的左翅與右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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