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靈魂跟你的靈魂是那樣親近,
仿佛身上的左手和右臂;
我們閉上眼睛,溫存而陶醉,
如同鳥兒的左翅和右翼。
——[俄]瑪琳娜•茨維塔耶娃(1892-1942)
引言
1799年6月6日,十九世紀破曉時分,亞歷山大•謝爾蓋維奇•普希金在莫斯科誕生。
這不僅僅是又一個生命呱呱墜地,也不僅是又一名詩人垂降于第三羅馬,而是一輪沐浴著暮春伏爾加、映照著初夏黑森林的詩意太陽,從這蔚藍星球綿亙遼遠的土地上,冉冉升起。
2009年8月3日,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一幕銀色的黃昏,亞歷山大•伊薩約維奇•索爾仁尼琴在同一座城市撒手塵寰。一輪日環食攜一弧彩虹蒞臨奧卡河上空,為二十世紀最後一位俄羅斯文豪壯行。
兩百余年間,俄羅斯靈光四射,群星燦爛。詩人扶著歌者的肩頭,聖徒挽著先知的手臂,天才和大師如伏爾加縴夫,成群結隊,如候鳥騰空,季風排浪。他們是普羅米修士的傳人,共用高加索雪山鏽駁沉重的黑鐵索鏈,從彼得堡議會廣場高聳的絞刑架走來。他們低聲喚醒冬眠的白樺林,凝神諦聽索洛韋茨基修道院尖頂的晚鐘,俯吻少女明眸般羞澀的金薔薇。他們叩問夢魘般黢黑的彼得保羅要塞,沿著伏拉基米爾大道,沿著長滿蕁麻和亞麻的粗砂曠野,以西伯利亞荒寒雄渾的男低音和索菲亞大教堂金色穹隆般的女高音,吟誦著祭文、葬辭、彌撒曲、安魂曲和歡樂頌,撐持開一片人性與神恩交響共鳴的彌賽亞天地,壘築起一座俯瞰冬宮、斯摩爾尼宮和克里姆林宮的巴比倫塔般的紀念碑,鐫刻了一部縱貫歐羅巴與亞細亞,牽引太陽跟月亮,銜接天堂和地獄的俄羅斯啟示。
兩千年來,沒有一個國度,沒有一個時代,如此癡情如此狂熱如此天真無邪地為自己、為俄羅斯、也為世界締造一個用靈性、寓言、象徵,用熱淚、鮮血、生命,用信仰、希望和愛壘築而成的詩性金字塔。在這裡,行吟著荷馬和屈原,放逐著但丁和雨果,顛沛著杜甫和伏爾泰,長嘯著歌德和拜倫,悲憫著孔子和耶酥……。在人類文明的蒼茫時空中,繆斯的翅膀從來沒有如此奮勉如此忘情如此生死與之地拍打過如此巨量而靈心善感的男人和女人的心扉,撫慰過如此浩瀚寂寥星空般的墓地,飛逝過如此密集如此壯觀如此令世界歎為觀止洪水般的流星。
無論第三羅馬,還是第三國際,無論絞刑架還是古拉格群島,都不能遮掩俄羅斯兩個世紀的鐵血啟示。我將不朽,普希金如是說;美將拯救世界,陀斯妥耶夫斯基如是說;我是鳳凰,只是火裡歌唱!茨維塔耶娃如是說;為人類而藝術,索爾仁尼琴如是說。
克里姆林宮尖頂的紅星曾君臨中國並照耀世界。今晚,讓我們滿懷感動和肅穆,打開那部由俄羅斯全體天才簽署並親吻過的偉大啟示,走近那座既熟悉又陌生、既親切又睽違已久的紀念碑,一座真正不朽的非人工的紀念碑。
一,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1799-1837)的《紀念碑》
1834年11月,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在彼得堡皇宮廣場上為自己豎立起一座花崗石圓柱。普希金特意離開首都,以表明對君王的蔑視。
兩年後,借古羅馬詩人賀拉斯頌歌之韻,普希金為自己寫下一首墓誌銘式的頌詩《紀念碑》。三個月後,詩人決鬥而歿。貴族丘特切夫當天寫道:就像銘記自己的初戀一樣,俄羅斯心靈不會把你遺忘!
1937年2月3日,普希金100周年冥誕,俄國20世紀享譽世界的流亡詩人茨維塔耶娃、巴爾蒙特、普甯、阿爾達諾夫、吉比烏斯雲集巴黎。所有東正教教堂鐘聲齊鳴,梅列日科夫斯基“代表俄羅斯人民”,將“俄羅斯詩壇太陽”的輝煌桂冠遙送給逝者。同日,美國大作家德萊賽將其《論一位偉大的俄國詩人》一文用電報格式從紐約發向莫斯科。20年後,中國現代天才詩人穆旦在暗夜裡重譯了普希金500首抒情詩,其中之一就是序詩《紀念碑》。
紀念碑
普希金(1799-1837)
我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在人們走向那兒的路徑上.青草不再生長
它抬起那顆不肯屈服的頭顱
高聳在亞歷山大的紀念石柱之上。
不,我不會完全死亡——我的靈魂在聖潔的詩歌中,
將比我的灰燼活得更久長,和逃避了腐朽滅亡,——
我將永遠光榮,即使還只有一個詩人
活在月光下的世界上。
我的名聲將傳遍整個偉大的俄羅斯,
它所有的人民,都會講著我的名字,
無論是驕傲的斯拉夫人的子孫,是芬蘭人,
以及現在還是野蠻的通古斯人,
和草原上的朋友——卡爾美克人。
我所以永遠能和人民親近,
是因為我曾用我的詩歌,喚起人們的善心,
在這殘酷的世紀,我歌頌過自由,
並且還為那些倒下去的死者,祈求過憐憫同情。
哦,詩人繆斯,聽從上帝的意旨吧,
既不要畏懼侮辱,也不要希求桂冠,
讚美和誹謗,都平心靜氣地寬容,
也不要和愚妄的人空作爭論。
(戈寶權 譯)
二,米哈伊爾•尤裡耶維奇•萊蒙托夫(1814-1841)的《詩人之死》
詩人都是兄弟姐妹,十九世紀俄國詩人更是如此,連他們的生死都難解難分。只有一個詩人例外:米哈伊爾•尤裡耶維奇•萊蒙托夫。除了俄羅斯外,他只屬於自己。
普希金曾為眾多男女寄出大量獻詩,卻沒有一首賜給萊蒙托夫,儘管後者已經發表了包括《帆》在內的大量詩作。
然而,普希金死後,彼得堡和莫斯科全體詩人都在驚愕失語之時,23歲的近衛軍軍官萊蒙托夫卻在第一時刻以一首《詩人之死》,為俄羅斯詩歌太陽的殞落壯行,鋒芒直指沙皇。
萊蒙托夫從此自斷前程。貶謫、流放、囚禁,直到他那永遠的27歲英姿定格在高加索群山之上。
短短四年,天才萊蒙托夫留下了令人驚歎的天才作品:近500首抒情詩、27部長詩、5部劇本和6部小說。他獨自登上俄國19世紀浪漫主義詩歌的巔峰。
《童僧》、《惡魔》、《假面舞會》和《當代英雄》中每一個畫面、每一個瞬間、每一個字都是天才的迸流。它們觸發的心靈狂跳和遙遠回聲,在任何一位讀者走進天才獨創天地的最初幾分鐘,就會開始。
精通英、法、德、拉丁和希臘文的萊蒙托夫,還是一位天才畫家。而體現天才非凡命運的,卻是他與兄長普希金分享的不朽瞬間:決鬥而生而死。
格裡鮑耶朵夫、涅克拉索夫、赫爾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俄國十九世紀的天天們,都擁有這樣的瞬間。
梅列日科夫斯基稱普希金是俄羅斯詩歌的太陽,萊蒙托夫是月亮;索洛維約夫指出,普希金活在無數人記憶中,萊蒙托夫則只活在自己心裡;古米廖夫認為,萊蒙托夫的散文高過普希金,曼德爾施塔姆書櫃中並排供奉著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的作品,但他從未感覺到他們是兄弟。
普希金身後備享哀榮,萊蒙托夫的棺柩從遙遠的高加索運回出生地塔爾哈奈家族陵墓時,迎接他的只有憐愛他一生的外祖母。
1914年,萊蒙托夫出生100周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天才的崇拜者們只好把追思藏進炮聲;1941年,萊蒙托夫罹難100周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夢魘籠罩俄國,天才的敬慕者們只好把祭悼埋入廢墟;2014年即將蒞臨,俄國和全世界的萊蒙托夫傾心者們最大的願望是,不要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以使詩人200周年誕辰的紀念會得以召開。——這則令人心酸的幽默,原創權屬于俄蘇文學專家童道明先生。
這就是俄羅斯天才的宿命,萊蒙托夫獨享的福分。
詩人之死
萊蒙托夫
詩人遭難!——擺脫不了榮譽的囚徒一
受盡流言蜚語的褻瀆,
胸中帶著鉛彈和雪恥的欲念,
倒下去了,垂下高傲的頭顱!……
詩人的心經受不起
雞零狗碎的淩辱,
像過去一樣,他獨自一人,
頂撞上流社會的輿論……遭到殺戮!
遭到殺戮!命運的判決已經作出!
現在再同聲合唱那些空洞的吹噓、
那可憐的表白,還有什麼用處?
難道不正是你們,當初那麼惡毒
迫害他那自由的勇敢的天賦,
你們為了開心又重新煽起
那強忍下去的憤怒。
現在呢?你們高興吧……他再不能
承受最後的磨難痛楚:
熄滅了,這位奇才,如同火柱,
枯萎了,冠上繁茂莊嚴的花束。
兇手冷酷無情地向他
開了槍……搶救已經無用!
沒有良心的心在靜靜地跳,
手中的槍沒有抖動。
說來豈非怪事?……命運把他
如同把成百名亡命徒,
從遙遠的地方拋到我們的國度
只為了碰好運,撈厚祿;
他嬉皮笑臉,放肆無度,
藐視別國的語言與風俗;
我們的光榮他豈能珍惜,
他豈能明白舉起自己的手時
在那血腥的瞬間是為何故?……
他被槍殺了——收容他的是墳墓,
如同他曾以美妙的歌喉頌揚過的
那個不為人所知但是可愛的詩人
像他一樣,死於無情的手。
成為陰森冷漠的犧牲品,
他本來有一顆自由的心,有一股火熱的激情,
為什麼偏偏放棄淳樸的友誼和暢遂
跨進這充滿嫉恨,讓人室息的上流社會?
他本來從小就有識別人品的本領,
為什麼還把手伸給那群造謠生事下流胚,
還要相信他們虛情假意的話和矯情嫵媚?
他們從他的頭上摘掉過去的花環,
把帶刺的荊冠給他戴上,
讓那看不見的鋒利芒刺
把他那可愛的額頭紮傷,
那群譏笑人的群氓用惡言惡語
毒害了他臨終的瞬間,
他死了——空懷著復仇的渴望,
帶走了被欺騙的隱秘的遺憾。
美妙的歌聲從此沉寂,
再不會有歌聲繚繞:
歌手的歸宿陰暗狹窄,
嘴上還加了封條。
而你們,以卑鄙而臭名昭著的
父輩的傲慢子孫,
你們用奴才的腳踐踏那些
被幸福玩弄過的屈辱的一代人!
你們哪,貪婪地簇擁在皇座周圍
是屠殺自由、天才和光榮的一群!
你們躲在法律的庇蔭下,
審判和真理在你們面前都變得啞口無言!……
但,荒淫無恥之徒們啊,要知道還有上蒼的天審,
還有莊嚴的裁判在等待你們;
他早就知道你們的所想所為,
黃金的響聲打動不了他的心;
到那時,你們惡語的中傷也無濟於事,
誹謗也挽救不了你們,
你們用自己黑色的血也無法沖掉
詩人正義的血痕!
幾乎整個十九世紀俄羅斯詩人和文豪都含淚讚頌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姐妹們,低下他們高傲的頭。俄羅斯女性不僅是愛情的福音,而且是苦難的侶伴,犧牲的撫慰和救贖的聖潔象徵,是俄羅斯詩歌憂鬱而美麗的靈感源泉。
1878年1月24日,女革命薇拉•劄蘇裡奇刺傷彼得堡市長受審。屠格涅夫寫下此文,交給《歐洲通報》雜誌,遂遭審查封殺。直到五年後的1883年9月27日屠格涅夫的靈柩從巴黎運回彼得堡,這篇短短的散文才被印成鉛字,在他的葬禮上散發。
在《前夜》和《處女地》兩部長篇小說中,在葉琳娜、瑪利安娜和瑪蘇林娜那裡,在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們以及女貴族莫羅卓娃、女民意党人索菲亞以及無數俄羅斯女郎身上,都有這道門檻前的倩影、芳容和神情。
三,伊·屠格涅夫(1818-1883)的《門檻兒》
門檻兒
屠格涅夫
我看到一棟龐大的建築物。
正面牆上有扇窄門,洞開著;門後是陰森森一片黑暗。高高的門檻兒前站著一位少女……俄羅斯少女。
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散發著寒氣,隨著冷冰冰的氣流從建築物的深處傳來慢悠悠的低沉沉的聲音。
“啊,是你呀,你想跨過這個門檻兒——你可知道,等待你的是什麼?”
“我知道。”少女回答。
“寒冷,饑餓,仇恨,嘲諷,藐視,屈辱,監牢,疾病甚至死亡,你知道嗎?”
“我知道。”
“隔絕一切,孤獨一人,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準備好了。我能經受一切煎熬,一切打擊。”
“不只是來自敵人的——還有來自親朋好友們的?”
“是的……也經受來自他們的。”
“好吧……你準備作出犧牲嗎?”
“是的。”
“作出無名的犧牲?你獻出了生命——可是沒有人……甚至沒有人知道應該悼念的是何許人!”
“我既不需要感恩,也不需要憐憫。我也不需要留下姓名。”
“你是否準備去犯罪?”
少女低下頭……
“犯罪我也準備好了。”
那聲音沒有立即接著問下去。
“你是否知道,”他終於開了口,“你將來可能放棄你現在的信念,你可能會認識到你是受了騙,並白白踐踏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這我也知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想進去。”
“進來吧!”
少女跨過了門檻兒——一道沉重的閘門在她身後落了下來。
“蠢貨!”有人在她身後咬牙切齒地說。
“聖女!”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回聲。
四,涅克拉索夫(1821-1878)的《大門前的沉思》
與許多地主家庭一樣,涅克拉索夫的父親專橫、暴戾、自私,母親仁慈、善良、聰慧。父親讓他痛恨俄國專制統治,母親使他投向人民。他給自己的墓誌銘是:我已將豎琴獻給自己的人民。
十二月党人的妻子特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和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在西伯利亞礦井深處跪吻丈夫鐐銬的情景,經由涅克拉索夫顫抖的筆流芳百世:
在西伯利亞的茫茫原野上,
走著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們……
在擁抱丈夫以前,
先把鐐銬貼在唇邊!
《在俄羅斯,誰能自由而幸福?》是涅克拉索夫祭獻給俄國人民的不朽巨著,與赫爾岑《誰之罪?》和車爾尼雪夫斯基《怎麼辦?》共同構成十九世紀俄國文學中的三大懸問。
涅克拉索夫的特殊貢獻,是他傾心三十年時間主持的《現代人》和《祖國紀事》兩份雜誌。屠格涅夫、岡察羅夫、赫爾岑、烏斯賓斯基、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皮薩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都把這兩片專制帝國的自由飛地看成“我們自己的陣地”。
一群衣衫襤褸的窮苦農民,站在緊閉的豪華宅第高門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涅克拉索夫躋身其中,以人民的一員站在大門前沉思。赫爾岑在倫敦《鐘聲》雜誌將這痛苦而憤怒的沉思傳播給世界,兩代俄國大學生從這沉思中走向人生,走向大地……
大門前的沉思
涅克拉索夫
這裡是一座大門。每逢喜慶節日,
那害著奴婢膝病症的
整個城市的人,誠惶誠恐,
走向一座座朝夕思慕的大門;
登記上自己的姓名和職位,
客人們便各自走回家去,
他們是這樣的心滿意足,
你心裡會想——這正是他們天賦的職務!
可是在平常日子,一些窮苦的人
卻將這豪華的大門團團圍住:
富於幻想的人,求差謀職的人,
有年邁的老頭,也有孤苦的寡婦,
每天早晨總有一些送公文的信差
川流不息地賓士著,到那兒去,打那兒來。
有的在歸途中得意地哼著“特拉姆—特拉姆”,
而有的請願人則在不住地啼哭。
有一次,我看見幾個農民走過來,
這是些俄羅斯的鄉下人,
他們對著教堂禱告了一陣,便遠遠站定,
將亞麻兔的頭垂到了胸前;
看門人出現了。“放我們進去吧,”——
他們說話,帶著希望和痛苦的神情。
他將客人打量了一番:外表實在難看!
臉和手曬得黝黑,
肩上披著破爛的衣衫,
那佝僂的背上各背著一個行囊,
頸上系著十字架,而那一雙雙
穿著草鞋的腳上佈滿了斑斑的血痕,
(看來,他們經過長途跋涉,來自遙遠的省份。)
是誰對看門人高喊了一聲:“趕走!
我們主人不愛見這衣衫襤褸的窮百姓!”
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這些朝聖者站了一會兒,
於是解開了自己的錢包,
但看門人不收這份微薄的門禮,也不放他們進去。
於是他們走了,被太陽炙烤著,
他們一再說道:讓上帝懲罰他吧!
他們絕望地攤開兩手,
直到我還能看見他們,
他們走著走著,一直光著頭……
而這豪華官邸的主人
還在做著香甜的好夢……
你認為陶醉於無恥的阿諛、
追求婦女、大吃大喝、紙醉金迷,
才是最使人傾羨的生活,
快醒醒吧!還有另一種快樂:
喚他們回來!你就能拯救他們!
但是幸福的人們,對於善行卻已置若罔聞……
天上的雷霆不會使你驚恐,
地上的眾生卻握在你的手中,
這些無名的人們內心裡
都忍受著無窮的苦痛。
這驚人的悲哀與你有什麼相干?
這貧苦的人民與你有什麼牽連?
生命像永恆的節日,
飛逝著不讓你清醒。
這又何必呢?你將人民的幸福
叫做低能作家的文字遊戲;
沒有它,你不僅會光榮地活著,
而且也會光榮地死去!
最後一段安逸的
田園生活的日子消逝了:
在西西里的天空下,
在芳香四溢的樹蔭裡,
你觀望著紫紅色的太陽
正用一條條霞輝把大海鍍上金光,
而又慢慢地沉入了蔚藍色的大海,——
你被地中海的波濤的溫柔歌唱
催眠著,——像一個嬰孩,
你入睡了,你被包圍在
親愛的家庭的深切關懷裡
(它正焦急地等待著你的死亡);
人們把你的遺骸給我們運來,
讓我們給你舉行葬禮,
而你就要進入墳墓了……英雄,
你被祖國悄悄地咒駡著,
卻有響亮的贊詞來把你歌頌!……
不過,幹嘛為了這些小人物,
我們來打攪如此顯赫的貴人?
我們是不是不該對他們表示憤恨?——
在什麼上頭尋找一點安慰,
更保險……而且更愉快……
農民忍耐一下,那不是什麼不幸:
因為指導我們的天意
早已如此表明……而且它已見慣不驚!
在關卡那邊,在那寒傖的小飯鋪,
那些貧苦的人喝酒,總花不到一個盧布,
他們走了,沿途乞討著,
他們呻吟著……祖國的大地啊!
請給我指出這樣一個處所,
這樣的角落我還不曾見過,
在那裡你的播種者和保護人——
俄羅斯的農民可以不再呻吟。
他呻吟在田野上,在道路上,
他呻吟在監獄裡,在城寨裡,
在礦山裡,而且身系著鐵鍊;
他呻吟著,在烘房下,在草垛下,
他呻吟著,在草原過夜時的大車下;
他在自己可憐的破房子裡呻吟,
他並不因上帝的陽光而感到歡欣;
他在每一個偏僻的小鎮裡,
在法庭和官邸的門口呻吟。
走上伏爾加河畔:在偉大的俄羅斯河上,
那迴響著的是誰的呻吟?
這呻吟在我們這裡被叫做歌聲——
那是拽著纖索的縴夫們在行進!……
伏爾加!伏爾加!在春天漲水時期,
你橫掃田野,茫茫無際,
但怎比得人民巨大的悲哀,
到處氾濫在我們這遼闊的土地——
哪裡有人民,哪裡就有呻吟……唉,可憐的人!
你這綿綿不絕的呻吟意味著什麼?
你是否充滿了力量,還會覺醒?
難道你還要服從命運的法則?
難道你所能作的,都已經完成?
難道你創作了一支宛轉呻吟的歌曲,
而靈魂就永遠沉睡不醒?……
五,尼古拉•果戈理(1808-1852)的《遺囑》
果戈理是俄國十九世紀文學中最讓同時代人費解的人物。
他在《外套》中首先對“小人物”一掬同情之淚,卻“發現”了他們妙不可言的幽默感;在《欽差大臣》中嘲笑俄國的奴性、愚昧和所有壞東西,卻滿含眼淚;在《死魂靈》裡塑造了俄國農奴制的眾生長廊,震撼了俄國,卻嚇退了自己;在對俄國的一切絕望之餘,卻前往耶路撒冷朝覲,並留下遺囑,呼籲寬容、和解。
果戈理是俄國最早放棄對外部社會加以激進改造的先驅。他在《遺囑》中請求俄國精英嚴格審視自己,“需要思索的不是別人的黑暗,不是天下的黑暗,而是自己心中的黑暗”。
激進派代表別林斯基曾盛讚果戈理“非同尋常的、有力的和崇高的天賦”,尊崇他是“文學的首領,詩人的首領”,普希金的繼承者。《遺囑》發表後,別林斯基立即發表《給果戈理的一封信》,輕蔑地稱果戈理為“極端愚昧和反動的擁護者”。果戈理卻平靜地回復別林斯基,相信後世將寬宏大量地諒解他,因為他種下的“是全面和解的胚胎而不是仇恨的種子”。
在蘇聯時期教學大綱裡,別林斯基給果戈理的信一直居於顯赫位置,果戈理的《遺囑》卻湮滅無聞。直到二十世紀末,經歷了太多對外在黑暗的戰爭後,俄國人才回到果戈裡在《遺囑》中諄諄告誡的“妥協”與“和解”。
果戈理在普希金之後,警覺到無謂鬥爭的殘酷和造反有理的不祥之兆,他在一百六十年後重新成為一名先知。
遺囑(節選)
果戈理
趁頭腦還清醒,我把自己最後的意願陳述如下:
Ⅰ.我遺囑在我的身體沒有出現明顯腐爛跡象之前,別忙著將我埋葬。所以要指出這一點,是因為在我患病期間,在我身上已經有過假死現象,心臟和脈搏停止了跳動……鑒於在生活中我已多次目睹由於我們愚蠢的操之過急而釀成的悲劇,因此我將此項要求列入遺囑的頭條,但願我的人之將死的聲音能提醒大家行動切切謹慎。把我的遺體隨便埋葬在一個什麼地方好了,我希望更多地為我的靈魂祈禱,與其張羅各種葬儀,倒不如代我向窮人們施捨一些惠而不費的午餐。
Ⅱ.我遺囑不要為我建造任何紀念碑,連想也不要想這類與基督教徒身份不合的俗事。要是在我的親朋好友之中真有愛我者,那麼他也應用另一種方式為我立碑:他將以鍥而不捨的生活毅力,激勵眾生的德行把碑石樹立在自己的心田。誰於我死後在精神上較之於我生前提高了一截,誰就是真正愛我的人,是我的朋友,也只有這樣才能為我建立起一塊豐碑,因為我本人——不管我本人有多麼渺小,始終在激勵我的朋友們。沒有一個人會在黯然傷神的時刻,看到我有什麼沮喪的神情,儘管我本人也有悲傷的時刻,我的苦痛也並不比別人少——但願他們中的每個人都能在我死後記住這一點,並重新思索所有我對他說過的話,重讀在這一年前我寫給他的所有信劄。
Ⅲ.我遺囑誰也不要為我哭泣,誰要是把我的死視為一大損失,誰便要負起道德的罪責。即便我當真做過什麼好事,當真已經開始履行我應當履行的職責,而死亡使我中斷了一件不是為少數人而是為多數人服務的事業,那麼也無需陷入無謂的悲痛之中。甚至如果死的不是我,而是一位的確于現今的俄國大有用處的俄國人,那麼任何一個活著的人也無需垂頭喪氣;儘管有用之才的過早夭折,可以認為是天庭震怒的表現,上蒼有意以此耗蝕一批有助於接近我們嚮往之目標的武器與工具。我們不應該在遇到一切突如而來的損失之時陷入哀傷之中,而是應該嚴格地審視自己,需要思索的不是別人的黑暗,不是天下的黑暗,而是自己心中的黑暗。靈魂的黑暗可怕之極,為什麼需要等到冷酷的死神已經站到你面前時才發現這靈魂的黑暗!
Ⅳ.我遺囑我的所有同胞,我留給他們一部我寫得最好的作品,這部作品名叫《告別的書》。他們會看到,這部書是面向他們的。作為最好的寶藏,作為上帝對我的恩慈的見證,我已經長久地把它珍藏於我心中。它是誰也看不到的我從小就流淌的眼淚的源泉。我把它作為遺產留給大家。如果他們在書中聽到有什麼類似教誨的聲音,我懇求我的任何一位同胞都不要感到委屈。我是個作家,而作家的職責不僅僅給讀者的心智提供閒情愜意的愉悅,如果他的作品不能陶冶心靈,不能對人有所教益,那麼這位作家就要被嚴厲地追究責任。但願我的同胞同樣能夠想到,即便不是作家,每個要告別這個世界的兄弟也有權利給我們留幾句兄弟般的臨別贈言,而在這種場合人們不會在乎他的地位低微、無權無勢和才識低下。需要記住的是,將死之人能比在世上打轉轉的大活人對某些事物看得更真切。也許,我的《告別的書》能對那些迄今還把生活視為遊戲的人多少有所助益,他們的心靈哪怕能多少聽到它的莊嚴的神秘以及這神秘中的珍貴之極的天堂之聲。同胞們!……我不知該如何稱呼你們。就把虛禮拋到一邊吧!同胞們+我愛你們,這愛是無法言喻的,這愛是上帝賜予我的,為此我要感謝他,就像感謝他給予我的最好施捨,因為我在極其痛苦的時刻正是這愛給了我歡樂與慰藉——以這個愛的名義我懇求你們用心來接受我的《告別的書》。我起誓:這本書不是我的杜撰,它是我心靈的自然流露,是上帝歷盡苦難的教育之果,而它的聲音來自我們共同的俄羅斯種族的隱秘的偉力,按此種族的血緣,我是你們共同的近親。
六,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赫爾岑(1812-1870)的《關於恰達耶夫》
1825年,莫斯科克里姆林宮舉行祈禱大典,慶祝絞死彼斯特裡、穆拉維約夫、雷列耶夫等五名十二月党人領袖。14歲的赫爾岑在內心發誓,要為犧牲者復仇,決不站在霰彈、監獄和鎖鏈一邊。
尼古拉一世廣施暴政,軍警、官僚、憲兵上下其手,俄國淪為戒備森嚴的大兵營。又出兵波斯、土耳其,佔領華沙。宮廷史學家和御用文人宣稱,俄國歷史令人驚歎,它的現實無比輝煌,其前程無可限量。俄國正由沙皇專制、官方東正教和大俄羅斯人民性的“三位一體”進入“千年盛世”。
1936年9月3日,《望遠鏡》雜誌發表恰達耶夫《哲學書簡》第一封信。前驃騎兵大尉、貴族恰達耶夫歷數並痛斥俄國的專制,殘暴、野蠻、愚昧,指控俄國的一切無不打上奴役制的烙印。他宣稱,熱愛祖國固然高尚,熱愛真理更加高尚,高尚的俄國人首先要獻身于真理的祖國。
俄國主流社會一致詛咒和唾棄這名膽敢褻瀆祖國的叛徒,恰達耶夫被宣佈為瘋子。
《哲學書簡》劃破長達三十年的尼古拉黑暗夜空,拉開了斯拉夫派和西化派歷史大辯論的序幕。
俄國進步人士英勇地站在恰達耶夫一邊。普希金發表《致恰達耶夫》:
朋友,你要相信
俄國會從沉睡中醒來。
而在專制暴政的廢墟上,
人們會把我們的名字寫上。
赫爾岑終身信守了少年時期的誓約。他在莫斯科大學組織“赫爾岑小組”,被捕、流放、監禁。後流亡西歐,創辦“自由俄國印刷所”和《北極星》、《警鐘》雜誌,封面上印著五位十二月黨人的肖像。並撰寫了里程碑式的巨著《往事與沉思》,一座俄國十九世紀的奧林匹斯神廟:
是什麼感召了這些人?是誰用法術改造了他們?試問,在現代西方的任何角落,你們會見到這麼一群思想界的隱修士,精神上的苦行僧,這種把青年的理想一直珍藏到白髮皓首的虔誠信徒嗎?
關於恰達耶夫
赫爾岑
恰達耶夫那憂鬱而又獨特的身影,在莫斯科high life那黯淡、沉重的背景中顯得很突出,就像一個陰鬱的譴責。我喜歡打量著他,當他置身于這些穿金戴銀的大人物、生性輕浮的樞密官、白髮蒼蒼的浪蕩公子和道貌岸然的廢物們中間。不論賓客如何雲集,總能一眼就看出他來;歲月未能改變他那端莊的身材,他的穿著也非常整潔,在他沉默不語的時候,他那張蒼白、柔和的臉龐總是面無表情,就像是用蠟或大理石做成的,“頭蓋骨似的前額”,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含著憂鬱,同時卻又充滿善意,薄薄的嘴唇卻相反,總帶有諷刺的微笑。10年來,他就抱著雙手站在那裡,站在圓形立柱旁,站在林蔭道的樹木旁,站在客廳和劇院裡,站在俱樂部裡,——就像是veto的化身,就像活的抗議,看著毫無意義地在他四周跑來顛去的芸芸眾生,他變得非常任性而又怪癖,與社交界格格不入,卻又離不開它,後來,他把激情深藏在冰層之下,像是收斂起了自己的表情,按著道出了他的話。之後,他再度沉默,再度表現出他的任性、不滿和憤怒,再度對莫斯科的社交界施加壓力,再度不離開它。無論是老人還是青年,與他在一起都會覺得很不自在;天知道為什麼,他們都害怕看著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龐,他那道直視過來的目光,他那憂鬱的嘲諷表情.他那尖刻的俯就神態。究竟是什麼在強迫他們接待他,邀請他……甚至登門拜訪他呢?這是一個非常費解的問題。
七,弗奧爾多•米哈依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在普希金紀念碑揭幕典禮上的演說》
184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堡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上朗讀別林斯基致果戈理的公開信,猛然抨擊農奴制和沙皇專制,隨即被捕。
八個月後,他與另外13名同案犯被押往謝苗諾夫刑場執行槍決。於是出現了俄國文學史上最富戲劇性的一幕:神父讓待決犯吻了十字架,法醫給他們換上尖頂風帽的白色殮衣,軍官發出了裝上彈藥、舉槍、瞄準的口令。這一刻,一名宮廷侍從縱馬而至,宣讀沙皇禦令,免去14人死刑,改判流放苦役。
俄羅斯十九世紀最陰沉最深刻的作家從此誕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從此立于尼古拉黑暗帝國出口處,就像但丁站在地獄入口處。他於是用腳鐐手銬描繪了一幅米開朗基羅式的悲劇史詩。
儘管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尼采更早地預見到了即將來臨的世紀性恐怖,對一億俄羅斯人民被魔化的未來憂心如焚,但是,面對這個充滿謊言、眼淚和血污的世界,他仍然深信,人類靈魂的無限力量將戰勝一切外在的暴力和內心的黑暗。他的作品接納了世界上的仇恨、邪惡、負荷和浩劫,人道、慈悲和文明的根基發生了動搖,但無限的愛將獲得終極的勝利。
1881年1月28日,剛滿六十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彌留之際請求妻子隨意翻開他從西伯利亞流放地帶回的福音書,朗讀最初幾行:不要阻攔我,因為這是偉大的真理,我們必須遵行。而他的梅思公爵、娜塔莎、索妮婭、德米特裡、伊凡們早已對世界的不義和荒誕做出了回答:
我們只能帶著痛苦去愛,只能在苦難中去愛!我渴求流著眼淚只親吻我離開的這個地球,我不願,也不肯在另一個地球上死而復生!
在普希金紀念碑揭幕典禮上的演說(節選)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
果戈理說過,普希金是俄羅斯精神的一個特殊現象,也許是獨有的現象。我個人補充一點:是一種帶啟示性的現象。的確,他的出現對於我們所有俄羅斯人來說,毫無疑問是一件具有啟示性的事情。普希金正好是在彼得一世改革整整一百年以後,我們社會剛剛開始和剛剛興起正確地進行自我認識的初期到來的,他的出現提供了強有力的幫助,以便用新的指路明燈照亮我們黑暗的道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普希金是啟示,是方向。
……
是的,俄羅斯人所肩負的無疑是全歐洲和全世界的使命。如果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俄羅斯人,成為一個徹底的餓羅斯入,或許就意味著要作為(你們最終會強調這一點的)所有入的兄弟,即“世界人”,如果願意的話。啊,我們的斯拉夫派和西歐派在我們這裡都只是一種天大的誤會,雖然從歷史上來看是必要的。對於真正的俄羅斯人來說,歐洲和大雅利安民族的命運如同俄羅斯本身一樣寶貴,如同他的故鄉的命運一樣寶貴,因為我們的命運就在於它的世界性,這不是用利劍割取而來,而是依靠博愛的力量和我們對於人類重新聯合的親善的願望這種力量獲得的。
……
怎麼,難道我說的是經濟方面的成就?是刀劍或者是科學的成就?我說的僅僅是人類的博愛,是俄羅斯那顆向著全世界和全人類兄弟般的團結的心。在各個民族之中,也許它是天生如此,我在我國的歷史上、在我們富有才幹的人物身上、在普希金的藝術風采中,看到了它的痕跡。就算我們的土地貧瘠,但是“基督走遍了這塊被奴役的土地,還為它祝福”。為什麼我們容不下他最後的一句話?難道他本人不是在馬槽裡出生的嗎?我再說一遍,至少我們可以指出普希金,指出他的天才的世界性和全人類性。因為他能夠在心裡容納別的民族的特色如同本民族的特色一樣。至少他在藝術上、在藝術創作中不容爭辯地表現了俄羅斯精神所嚮往的世界性,而這中間就有重大的指示方向的作用。如果我們的想法是一種幻想,那麼,至少對普希金是有一點從幻想出發的。假如他能多活幾年,也許他會寫出為我們歐洲各國兄弟所能理解的俄羅斯靈魂那不朽的偉大的形象,引起我們的注意比現在更多、更密切,也許他還來得及向他們說明我們各種追求的全部真情,那麼他們就會比現在更加瞭解我們,事先就能猜出我們的心思,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用懷疑的高傲的眼光看待我們。假如普希金能多活幾年,那麼,現在大家所見到的我們之間的誤解和爭吵,也許可以減少一點。然而上帝卻作了另一種判決。普希金在他精力充沛之時去世了,他毫無疑問也把某種重大的秘密帶進了墳墓。因此我們現在在他缺席的情況下來尋找這個秘密。
1860年6月8日
八,康斯坦丁•巴爾蒙特(1867-1942)的《我來到這世界是為了看見太陽》
文化大革命中,畫家黃永玉意外撞上“我來到這世界是為了看見太陽”的詩句,——而不是埋葬在陰霾和暗夜裡(後一句是我,主持人邵濱鴻加的)。他真的如同看見了久違的太陽,像孩子式地狂喜,蒙著被子號啕慟哭。
因為嚴寒的冬季太長,因為專制統治的黑夜太深,俄國詩人比誰都更切盼太陽。俄羅斯第一部史詩《伊戈爾遠征記》最末一句,就是主人公的妻子雅羅斯拉芙娜對太陽的祈禱:光輝的太陽,將給每個人帶來溫暖!
巴爾蒙特頭戴俄羅斯世紀之交詩歌王子桂冠,他曾經用古希臘奧林玻斯諸神的孟浪讚美自己:
我是俄羅斯人,鬚髮赤紅的俄羅斯人。
我在太陽下出生,在太陽下成長。
與黑夜無關。你不相信?請你瞧一瞧
這波濤一般的金色頭髮!
這位驕傲的俄羅斯人卻流亡異國二十餘載,最後客死他鄉。
我來到這世界是為了看見太陽
巴爾蒙特 (1867-1942)
我來到這世界是為了看見太陽
和藍天。
我來到這世界是為了看見太陽
和高山。
我來到這世界是為了看見大海
和美麗的山花。
我看遍大千世界,
我成了主宰。
我戰勝冰冷的遺忘,
點燃起希望。
我每時每刻都充滿靈感,
我永遠歌唱。
痛苦激發了我的希望,
我因此可愛。
有人能和我比試歌喉嗎?
沒有一人,沒有一人。
我來到這世界是為了看見太陽,
如果白晝消歇,
我仍將歌唱——歌唱太陽
直至最後一息!
九,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1828-1910)的《致沙皇及其助手們》
托爾斯泰曾數次致信沙皇。
1881年3月1日,亞歷山大二世在彼德堡被民意黨革命執行委員會刺殺。如同1825年處死十二月黨人一樣,又有五名謀反者被判處絞刑。托爾斯泰致信亞歷山大三世,懇求他超逾殺父之仇,在上帝面前,在俄國歷史的十字路口,以基督之愛寬恕罪犯,讓仁慈和愛淹沒俄羅斯,勿使俄國重新墜入罪惡和黑暗。
新沙皇回復道,如果自己是受害者,他願意接受託爾斯泰伯爵的建議,可是他沒有權力赦免他父親的謀殺犯。
1900年,大學生運動席捲俄國,尼古拉二世予以血腥鎮壓。183名學生領袖被充軍流放,大批學生遭開除拘押。托爾斯泰在國外發表公開信,呼籲俄國抵禦暴力和仇恨。
1902年,托爾斯泰首次遭受心絞痛侵襲,自覺來日無多,於是再次致信尼古拉二世。歷數俄羅斯人民的苦難後,他痛斥獨裁和專制,稱歷代沙皇都可能並確實是“怪物和瘋子”,一億俄國人民唯一的要求是:自由。
很難設想,如果沙皇們聽取了托爾斯泰的忠告,俄國將會怎樣。而歷史已表明,是托爾斯泰,而不是不可一世的沙俄帝國代表了俄羅斯的真理、道路和希望。
致沙皇及其助手們(節選)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的呼籲書
又是屠殺,又是馬路上的流血,又將有死刑處決,又是驚恐、虛偽的控告、威脅和憤恨,這是從一個方面來說的。而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又是憎恨、復仇的渴望和犧牲的決心。俄國人又分成兩個敵對的營壘,在進行和準備進行最大的犯罪。
現在出現的風潮很可能要被鎮壓下去。可是它即使是現在或者將要被鎮壓下去,但也將以隱蔽的形式越來越發展,不可避免地或遲或早將更加兇猛地出現,將造成更壞的痛苦和犯罪。
為什麼會是這樣呢?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避免,可是為什麼定要這樣呢?我向諸位掌握政權的人,從沙皇、國務委員們、大臣們直到親屬——沙皇的母親、妻子、子女、兄弟姊妹以及能夠影響其信念的親人呼籲。我不是把諸君當成敵人,而是當成兄弟,諸君和我們——不管諸君願意與否——不可分割地聯繫在一起,我們所承受的任何痛苦都會對諸君產生影響,如果諸君感到可以消除這種痛苦,而不這樣做,那就會更加嚴重地影響諸君,——因此我向諸君呼籲:採取措施結束這種狀態。
你們,或者你們中間的大多數人,覺得這一切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在正常的生活進程中出現一些不安分守己、心懷不滿的人。他們煽動人民並破壞生活的正常進程,一切罪責都只在這些人身上。因此必須制服和控制住這些不安分守己和心懷不滿的人,到那時一切又都會好起來,所以什麼都無須改變。
可是假如一切問題都在不安分守己的惡人身上,那麼只消把他們逮捕歸案,關進監牢、流放或處決,一切風潮便都平息。然而,成千上萬地逮捕、關押、處決和流放這種人已達三十年之久,而他們的數量卻有增無減,對現存生活制度的不滿不僅加劇,而且不斷擴大,如今已遍及千百萬勞動人民,整個民族的大多數人。顯而易見,不滿情緒並非來自那些不安分守己的惡人,而是來自別的什麼地方。諸位政府要人只須要使自己的注意力離開你們現在所忙於進行的尖銳鬥爭,——放棄內務部大臣不久前在通令中所表述的天真想法——如果員警能及時驅散人群和及時向他們開槍,那麼一切都會太平無事了,——你們只須要不再相信這一點,而要清醒地看到造成人民產生不滿和促使風潮規模越來越廣泛和越深刻的原因。
俄國社會二十年來不僅沒有隨著生活的普遍發展和複雜化而前進,甚至都沒有停留在原地,而是倒退了,並且由於這一倒退而脫離人民及其要求越來越遠。
因此,罪責不是在那些不安分守己的惡人身上,而是在於政府,它除了自己當前的安寧之外,對一切都視而不見。問題不在於諸君現在得防範希望你們遭殃的敵人,——任何人也不希望你們遭殃,——而在於看到引起社會不滿的這種原因,並且消除它。人人都不可能希望紛爭和敵對,而總是願意與自己的兄弟和睦相處,在愛中生活。如果說他們現在掀起風潮似乎是希望你們遭殃,那也只是因為你們是他們的障礙,不僅剝奪了他們,而且也剝奪了他們幹百萬弟兄人生最美好的幸福——自由和文明。
為了人們不再掀起風潮和向你們進攻,所須要做的微乎其微,但這種小事對於你們來說卻是必需的,明顯地會給你們以安寧,可是如果不這麼做,那則不堪設想。
現在所要做的事情很少。現在只需要如下幾點。
第一點,使農民在其一切權利方面與其他公民平等。讓構成民族大多數的農民在一切權利方面與其他階層平等,這所以特別重要,是因為如果這大多數人不享有與其他人平等的權利,而處於奴隸的地位,受到特殊的法律約束,那麼這種社會結構就不可能牢固和持久。
第二,停止使用所謂強化治安條例,這個條例取消了一切現行法律,並把居民交給往往是一些不道德、愚蠢和殘酷的長官掌握。廢止強化治安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普通法律的失效,會使告密和特務活動猖獗,鼓勵和引起野蠻的暴力,這種暴力往往用來鎮壓與老闆和地主發生衝突的工人(凡是實施這個條例的地方,便採用比任何地方都殘酷的折磨)。而主要是因為由於這項令人恐怖的措施,便越來越經常地採用死刑,這種刑法與俄國人民的基督教精神背道而馳,在此之前在我國的立法中也不曾被承認,必定使人腐化墮落,是上帝和人的良心所禁止的最大犯罪。
第三,消除接受教育和進行教學的一切障礙。
取消政府對勞動人民教育事業的干預,讓人民有可能更快和更有效地掌握他們所需要的一切知識,而不是所強加給他們的那些知識。准許私人開辦學校,就能免除青年學生中因不滿其就讀的學校秩序而經常出現的風潮。
第四條,也是最後的和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必須取締對宗教自由的一切限制。
必須這樣做,是因為宗教迫害不僅不能達到目的,而且適得其反,倒會加劇其所企圖消滅的事物,這是經科學所論證,由歷史所證明的舉世公認的真理,無須贅述;還因為政府一旦插手宗教事務,就會產生最有害的,從而也是最惡劣的曾被基督強烈揭露的偽善行為,這也無須贅述;而主要的是,政府對宗教事務的干預,會妨礙單個的人以及所有的人達到最高的幸福——人與人之間的團結一致。硬說某種宗教學說絕對正確,以不可容忍的暴力手段強制所有的人表面上接受這種宗教,這無論如何也達不到團結一致,惟有全人類自由地趨向獨一無二的統一真理,才能達到人們的團結一致,因為惟有這種真理才能使人們團結起來。
這就是俄國社會絕大多數人最普通的願望,我們認為很容易實現。採取這些措施,無疑會使社會安定,會使它免遭可怕的痛苦和(比痛苦還壞的)犯罪,如果政府只關心鎮壓風潮,而不觸動其原因,那麼雙方皆不可避免地要犯罪和遭受痛苦。
我呼籲諸君——沙皇、大臣、國務委員、顧問官和沙皇的親人們,——呼籲所有掌握權力的人,促進社會安定,使它免遭痛苦和犯罪,我向諸君呼籲,不是把你們當成另一個營壘的人,而是當成我們理所當然的志同道合者、同道者和兄弟。
生活在同一個社會裡的人本來應該親密無間,不應該是一些人幸福,而另一些人則痛苦。尤其是不能允許大多數人痛苦。勞動者最強大,占人口的大多數,是整個社會賴以存在的基礎,惟有他們幸福,才能人人幸福。
幫助改善這大多數人的狀況吧,最主要的是:在他們的自由和教育方面。只有那時,諸君的處境才能安寧和真正好起來。這些意見並非我一個人的意見,而是許許多多優秀、明智、無私和善良的人的意見,他們也正是這樣希望的。
十,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索羅維約夫(1853-1900)的《俄羅斯理念》
從普希金的天才裡升起的俄羅斯詩意太陽,到托爾斯泰的沉思中,雖然夕照無限,畢竟已近黃昏。
世紀之交的俄羅斯夜空中,升起一輪銀色的月亮,孤獨、神秘、聖潔。俄羅斯靈魂也隨之飄離大地,又一群明星將輝映20世紀俄羅斯蒼茫原野。
預言並引領了“白銀時代”俄國精神的,是宗教哲學家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索羅維約夫。他以神秘的天賦,熾熱的言辭,磅礴的詩意,聖徒式的悲情和無與倫比的深邃,將“神化人類”、“世界之愛”、“宇宙團結”和“永恆溫柔”獻給俄羅斯;他懇請詩人和作家承擔起祭師和先知的使命;他以23歲的青春震撼了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的心靈;他與布林加科夫、別爾嘉耶夫、弗蘭克、舍斯托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等人發動了“新精神哲學”運動,20世紀波及全球的文學、音樂、藝術、語言、哲學、美學的現代主義都濫觴於此!
1900年7月31日,47歲的索羅維約夫在朋友家中溘然長逝。他是一座宏偉的教堂,他在自己的穹隆圓頂上鑿開了俄羅斯詩歌的白銀時代。
俄羅斯理念
索洛維約夫
當你看到,在兩個世紀裡,這個龐大的帝國帶著或多或少的輝煌在世界舞臺上亮相,當你看到,這個帝國在許多次要的問題上接受了歐洲文明,在其他更重要的問題上則頑強地排斥這個文明,因此保住了自己的獨特性,儘管這個獨特性是純粹否定的,但是,卻沒有喪失其獨特的偉大之處,當你看到這個偉大的歷史事實的時候,你就會自問:這個事實在自己的背後所隱藏的是什麼,或者向我們展示的那個思想是什麼;鼓舞著這個巨大身軀的理想原則是什麼,這個新的民族將向人類所說的新的話語是什麼;它在世界歷史中打算做什麼?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不去求助於當今的社會意見,因為這將使我們陷入令後人掃興的危險。我們將在宗教的永恆真理中尋找答案。因為一個民族的理念不是它自己在時間中關於自己所想的東西,而是上帝在永恆中關於它所想的東西。
在俄羅斯,不自由的只有俄羅斯的良心……宗教思想因此而變得僵化,空虛衰敗的事情因此滲透到神聖的地方,精神的僵化使精神生活變得空洞,精神之劍,即道,在生銹,並為國家的劍所取代,在教會的教堂院子周圍站著的不是神的威嚴的天使,保衛著教堂人口和出口的是作為國家權力的武器、憲兵和警察局的士兵,他們成了俄羅斯靈魂拯救的衛士,是俄羅斯東正教教義的保衛者,是俄羅斯良心的庇護者和領導者……。
最後,是這個嚴肅考察的最終結論:
真理的精神,愛的精神,生命的精神,自由的精神……俄羅斯教會需要這個精神的拯救之風的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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