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
(編者20日注:此文自18日縱覽中國首發,已有多家轉載,這裡的是最終修訂稿。舉凡轉載,均以此處文本為準”。)
今天得知劉小楓稱毛為“國父”,稱孫中山比毛差十萬八千里。這個博學之士終於正式墮落。
去年老友毛喻源說起劉已變得面目全非,我還難信。20年前與劉見面,只覺《拯救與逍遙》的作者正在經歷某種內心蛻變。他回避64話題——我想他沒有參加,現在看來,他絕不會參加。這個小市民的兒子靠苦學外語走上“學術”象牙塔,此后一直在校正人生座標。幾天前在鄭州與蔣慶說起劉,蔣不置可否,顯然不欲評說。
這一代人都在重新尋找父親,劉小楓最后認毛作父。“這一代的愛和怕”原來在斯!這給人們一個新的教訓。一面仰望“十字架上的真”,一面嘔歌跨過鴨綠江的毛軍;一面厭惡海德格爾,一面稱譽卡爾•施密特;一面思念冬妮婭,一面美化切瓦拉;現在終於淪落到為老暴君招魂的田地。每況愈下至此,已不能用人格分裂甚或無恥之尤來形容了。
想想,劉小楓的演變其來也有自。2009年天安門廣場祭出毛思萬歲方陣,薄熙來唱紅打黑(有人統計,薄在重慶四年有半,所引“經典”,毛語錄詩詞占百分之六、七十以上),新國家主義派全身心投靠權貴,張藝謀譚盾之流公開頌揚秦始皇,中國百名作家集體書寫“延講”,劉的高論并不特別怪異。其不為外人道者,他以塔西佗、修息底德、施密特等帝國歷史哲學家的傳人自命,志在做有史以來最大帝國精神教父。《圣靈降臨的敘事》、《儒家革命源流考》都是劉為自己特殊身份設計的符號和階梯。他不能總是用艱澀玄奧的神學、哲學術語把自己包裹得難以辯認而誤了卿卿好事,於是漸次脫去神學袈裟、博士衣冠而游講四方。貌似啟蒙青年學子,實際聽主卻在廟堂之內。好一條現代終南捷徑!子曰: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劉小楓“逍遙”數十年,今日終於本色畢露,為天下人笑。何必當初!
子又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劉所知,本來雜遢漫漶,而從不識“仁”為何物。然而,劉確實高出甘陽司馬南孔慶東等淺薄浮表之輩。他看出毛對紅色帝國的首要價值,不高度而大幅首肯毛的“文韜武略、豐功偉績”,全部意識形態就沒有“道成肉身式的神聖性”。為此,劉不惜戲扯歷史,以美國國父華盛頓、林肯為例,聲稱他們都通過戰爭而為國父(劉自然不忘凱撒、君士坦丁、拿破崙一類大征服者,就差提及希特勒、斯大林)。而毛更勝一籌,他既是中國獨立戰爭(朝鮮戰爭,類比華盛頓領導的北美大陸反英戰爭))又是中國解放戰爭(國共內戰,類比林肯領導的美國南北戰爭)統帥。此外,毛還是儒家“湯武革命,順乎天應乎人”的集大成者。不止于此,毛還是柏拉圖《理想國》兩千年來唯一的現世“哲人王”、“圣王”。。
劉是否曾屬“自由派”、“儒派”、“基督教救贖派”還是“毛派”、“左派”、“法西斯派”,都無關宏旨。他大概骨子裡看不起這些派人,他的志趣遠為高遠:重新塑造毛澤東,為尚未完全矗立的現代東方大帝國“立心”(薄熙來們的口頭禪是“精氣神”)。這是極大的誘惑,也是極大的無恥。劉對毛的評價,令林彪的“四個偉大”相形見絀。人們不可一笑置之。
沒有商鞅、李斯,秦始皇未必能橫掃六合一統天下;沒有戈培爾、羅森貝格,希特勒恐難成氣候。劉小楓也許早已立下“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之志,甚至信奉縱不能流芳千古也要遺臭千年的流氓哲學。遍讀東西方“圣賢書”,竟自我淪喪到如斯田地。曾經賜予劉若許靈感與名利的孔子、耶穌、蘇格拉底、奥古斯丁、康德、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索洛維約夫、梅涅日科夫斯基、舍斯托夫……,你們的無上德慧才智,怎麼哺育出如此不堪的精神怪物!只有一個解釋,人欲向善,天高地迥;人欲為惡,孔耶佛老也無可如何。
人們不可一笑置之。劉接下來該會發表他“準確、完整、科學、系統”地重新評價毛澤東的著述——我愿為他的新著作免費預告。那時,就不是朝野爭看《舊制度與大革命》,而是類似《我的奮鬥》(當然更有文采,更有理論深度,更神圣)那樣重新喚醒全體中國人的“大書”。劉小楓如果不走出這一步,依然有一搭無一搭地客串現實政治,他就有違其四十年苦心經營的人生訴求,實在無趣了。不過,我也量他寫不出施密特《政治的神学》、《议会民主制的危机》和《政治浪漫主义》一類為納粹主義奠基、辯護的專著,更寫不出尼采、瓦格納式為希特勒激賞的天才而邪惡的作品。
劉小楓當然有權利認毛作父。但我堅信,領教過毛澤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伎倆的中共官僚及其后人,蒙受過毛澤東腥風血雨曠古劫難的中國知識界,經歷過毛澤東暴虐奴役的中國人以及瞭解毛時代歷史真相的年輕一代,全球化時代初步擁有基本人權意識、自由、財產權的中產階級和普通民眾,不會茍同。1975年,“四•五運動”先驅者就喊出了“中國已不是秦皇時代,人民已不再愚不可及”的偉大口號。俄國從1956年蘇共20大開始,用了近40余年時間埋葬了斯大林主義,中國也許需用更長的時間才能祛除毛的的政治僵尸。中國當然需要自己的“凝聚力”,中國人當然需要自己安身立命的精神價值,中華民族當然應實現自己的現代復興并對人類做出正面貢獻,但決不是劉小楓鼓搗的毛澤東思想。
劉小楓說,他不愿看到中國人因為對他的“國父”身份的分歧而出現“精神的內戰”。真是不知天下有羞恥事。他怎麼就不清夜捫心自問,誰在挑動中國的“精神內戰”?如果劉小楓押注得手,毛派復辟,當局某年月日正式追謚毛為“國父”(國民黨1940年3月21日“尊稱本黨總理為國父”,以實行“精神總動員,持久抗戰。其時孫本人已辭世15年)可以斷言,必天下嘩然,中國人將再次面臨大劫。但中國社會絕不會忍受又一代毛二世、毛三世,劉則將真正實現其遺臭萬年的人生理想。所以為劉本人計,還是不要借鑒其歆羨不已的北朝鮮“父傳子、家天下”為好。
一個被統治者,一介布衣,怎麼就如此殫精竭慮地為當局所急所苦。究竟是哪門欲念何種沖動如此憂君憂黨呢?我跟劉小楓同為重慶人,算一代人,我现在以此為恥。當然,在此地出生和來過的不都是毛澤東、薄熙來和劉小楓式的人物,蔣中正、盧作孚、張自忠就曾為這座云橫霧縱的偉大城池曾添過不朽光榮。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我們偉大的詩圣一千多年前就為那些欺世盜名、寡廉鮮恥之徒寫下墓誌銘。匪夷所思的是,時代進到21世紀,還有人在做“帝王師”的迷夢。世事荒唐,人心惟危,信然。
2013年5月18日於重慶
《纵览中国》Saturday, May 18, 2013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轉自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