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頃藍幕如上帝眸瞳，紅褐筆觸融冶千里盤石。任蒼黃大陸林莽叢立，無需漫天約言，一頭羚羊驀然屹立絕崖之巔。大洪水餘韻環繞，赤色熔流以天造地設般無限耐性，凝固千溝萬澗，今天甘願委身於羊蹄。無視險境，無需同儕，以戳刺支撐天庭，胡鬚如鐵蒺藜，——你是一只父羊。

敢問閣下是幻影是雕塑？來往車行頓成蜿蜒蛇陣。舉望懸暈蒼穹，空闊寂寥，不見一根枯草抖索，——誰敢造次這君臨萬象的加冕？敢問洪荒時代幸存的使臣，湮滅種族最后的守望者，何故偏偏在此刻此地高踞絕頂？你旁若無人，泰然四顧，以夢幻之眼巡視空曠王國，將茫茫峋崚籠罩層層靈台，令爿爿化石如祖先甦醒！

父羊，你世襲蠻荒，躑躅忘川之外。時間若冥河瞬息消逝，目力所及，千萬座城堡錯落起伏，火焰的狂濤排演亙古至今的盛典，——你是唯一的賢主嘉賓，永遠的不速之客，永不抽身永不疲憊的領主。千萬座奧林陂斯神山從容聚合，陽光與陰影輪番演奏，在荷馬睜眼吟唱的史詩聲中，阿芙羅蒂德從無邊石壁徐徐浮升，只有伊索與我不再卮寫寓言。

父羊，我看見史前巨獸深重的嘆息如絕壁，巍然消失在造山運動最後一灣漩渦。父羊，你黑洞般磅礴的瞳孔，放射漫天繁星，那不可名狀不可模仿的昂首，從靜寂的創造中雕塑灰塵與青雲。你用紋絲不動的微笑，矯正地殼的尺幅，安排巨石臥伏於你獅身龍崗式的意念。

敢問神秘孤獨的父羊，你真是那純潔羔羊，那不躲藏不逃逸不抗議不恐懼的替罪羊的原型？凜然面對，你一無憑借的世界盡頭，是不被戡破的宇宙洪荒？羔羊，自然之嬰，上帝的第二個兒子，多么意外的恩典，何其幸運的垂顧！你瞇縫秀美雙眼，突結尚未長成觸角，你無意對抗屠刀，你只盡情享受大祭師撫摸頭頂，至高的悲欣足以淹沒尖刃，——如同一道閃電擊中漣漪，一顆慧星戛然止步光芒四濺，如同一顆種子從連天石筍中伸出細芽，失憶的腦海掠過一抹靈暉。

父羊，我失明的淚珠剎時注滿七彩，暗紅的鐘擺直指世界的奇點。所有的旅次所有的驚愕所有蒼白的贊美，都屏息于你的足下，所有不可再復的朝圣都在突如其來的剎那，匍匐你不加雕飾的殿堂。父羊，謝謝你慷慨呈現，在我首次穿行新大陸心臟的路途上。所有的旅遊指南都不敢預告你的駕臨，這值得傾囊駐足仰望的意外中的意外、奇蹟里的奇蹟！即使十道彩虹斑斕四射，萬丈瀑布雷霆飛懸，即使黃金時代照遍世界，我的驚駭、狂喜、癡迷和思慕，也不容交換。

父羊，渺渺予懷悠悠我心皆隨無量祭獻洶涌。你這絕世的偶像，逾越五月花船帆蒼茫遠眺，登臨惠特尼峰直落大峽谷底，你跟科羅拉多高原和密西西比河同時入眠。印第安酋長羽飾搖曳，華盛頓方尖碑線條筆直，美國大兵開懷大笑，——都受教你的容顏。科羅拉多雷霆東移，艾荷華峰壑西傾，大西洋太平洋星空浩瀚，費城鹽湖城輻射東西方的福音，——都際會於你莊嚴的顧盼。

我這與臭皮囊一同至死方殞的感官知道，你只是一只普通羚羊，攀越絕壁的歷險家。但今天，你以一生玉碎的代價，睥睨萬方兇猛，用潺湲和芬芳融鑄你鐵灰的溫柔世界。只待夕陽西沉于峋嶙帝國的黢黑坳口，初升皓月撫慰地獄陰影里的抖擻枝葉，只待北斗星辰未能聆聽如此森嚴雄渾的彌撒終曲而黯然神傷，來自彼岸的造訪無端窺探你的萬古法則，只待幽閉門窗倏忽敞朗摩西帶領上帝選民穿越紅海放眼迦南之地而熱淚如注，只待羞澀曙光突然鑲裹彌天烏雲，——父羊，你才轉過頭來，以蓄積閃電的虬龍雙角凜冽不可冒犯之姿，將古老的啟示釋放。

2008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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