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門戶

王 康 2013,12,12

毛澤東的幽靈像層層霧霾,一直盤桓在中國上空,至今猶然。

毛有一種癖好,對外國人說實話,向古人吐真言。比如與美國記者斯諾談人生,跟英國元帥蒙哥馬利爭辯中國革命和他本人的殘酷性,披露誰是接班人,和日本物理學家坂田倉一討論辯證法,與法國文化部長馬爾羅探討哲學,在尼克松面前回顧與蔣介石的交道,對埃及副總統沙菲說孔夫子壞話,吹捧秦始皇……

毛的西方知己史沫特萊以其女性直覺發現,毛有一扇門,始終沒有對人打開。毛不只一扇門,我們不妨耐心勘輿,略窺其堂墺

第一扇門,來自德國。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子,毛網漏吞舟地完成了其東西方歷史文化的首次綜合。經由日本傳入的歐洲19世紀雜亂思潮:社會達爾文主義、克魯泡特金無政府主義、叔本華生命空虛論、尼采超人哲學、赫胥黎天演論、杜威實用主義、柏格森生命哲學、羅素經驗主義以及日本武者小路篤實新村主義……對青年毛一腦子四書五經三國水滸西遊的“封建糟粕”,不啻摧枯拉朽。德國思想家泡爾森一本《倫理學原理》猶契毛心。北大教授楊昌濟把此書作教材在湖南第一師範講授,他肯定始料不及,他未來的毛女婿從中獲致的靈感,將把中國帶到何種處境。

自馬丁路德宗教改革到費希特發表《致日爾曼同胞書》,黑格爾、特萊希克、尼采、瓦格納、斯賓格勒、海德格爾、施特勞斯、施密特等(康德除外)三代德國哲人大師都在壘築絕對理性大廈,並把德意志帝國建在頂層。純粹理性主義與民族浪漫主義最終從思想和精神上催生了納粹德國。泡爾森《倫理學原理》為德式絕對精神完成了道德闡述。他斷斷不敢奢望,其基本倫理將對中國產生深遠影響。《倫理學原理》之于毛,不啻醍醐灌頂。他為此書寫下12000言心得,遠遠超過其一生所讀書物。泡爾森幾乎一勞永逸地塑造了毛的人生觀:

一,我是宇宙的唯一中心,萬物因我也為我而存有,此為世界倫理之最高範籌;二,在我之前之後的世界,我不能得而知之,因此皆屬虛妄,不予思考與負責;三,破壞乃最高法則,必須毀滅舊式民族、國家、世界乃至宇宙,才可重建一切。此三者,不僅是宇宙法則,還是最後和最高的人類倫理。它們也與中國《易經》已降求變求新求異,“萬物皆備於我”、“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等儒家心性之學相通。如果沒有德國思想的輸入,毛最多成為黃巢、洪秀全一類狂徒梟雄。青年文人毛澤東別無長技,但以文字明志: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與天地人奮鬥,其樂無窮。國家者我們的國家,天下者我們的天下。云云。

不難想像,對於出身微賤、處境逼狹、老大不舉的毛,泡爾森打開的是何等新穎廣闊的新世界。在滿清覆亡“雲橫九派”的亂世,那位性格怪癖的德國倫理學大師,使“學不成名誓不還”的毛看到可以一舉超越全部彰礙的大道。下面一段批語,正是毛終身信奉的大原則:

宇宙间可尊者惟我也,可畏者惟我也,可服从者惟我也。吾只对于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负责,非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吾概不负责焉。既往吾不知,未来吾不知,以与吾个人之现实无关也。或谓人在历史中负有继往开来之责者,吾不信也。吾惟发展吾之一身,使吾内而思维,外而行事,皆达正鹄。吾死之后,置吾之身于历史之中,使后人见之,皆知吾确然有以自完。后人因吾之完满如此,亦自加吾以芳名,然而非吾之所喜悦,以其属之后来,非吾躬与之現实也。

泡爾森是毛第一位和終身導師,第一道門戶開啟者。他在毛的頭腦中激起的看似荒誕不經而又狂妄難喻的念頭,卻改變了中國的命運。

 歷史旋即為毛開啟另一門戶,依然來自德國:馬克思主義。毛再次身歷醍醐灌頂。世界之謎原來可以這樣闡釋並破解: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上空遊盪”這樣的德式警句之于毛,遠非中國幾千年各式陳詞濫調所可湊泊。1848年革命,巴黎公社,第一國際,……歐洲遠隔萬里,卻以連續爆發的革命震襲毛。中國幾千年所有反叛的英雄好漢何曾擁有這樣的氣魄和志向:

共產黨人不屑於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布: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紛繁蕪雜的人類世界,歷史之謎的破解,只待“最後的鬥爭”。毛在讀完三本小冊子《共產黨宣言》、《階級鬥爭》(考茨基)、和《社會主義論》(柯卡普)後,速成一名馬克思主義者,而且終身不變。第一次世界大戰和五四運動造成的一個後果是,中國歷史首次出現了激進主義思潮,徹底和全部解決中國內憂外患危機成為壓倒性選擇,馬克思的唯物一元論和歷史辯證法正好提供了其他西方理論不曾提供的整體主義。馬克思之於毛,比泡爾森更進一步,從歷史哲學、世界觀展示了歷史決定論前景,賦予暴力、鬥爭、專政以“科學”的合法正義性。

29歲的馬克思卻對包括中國在內的非西方民族滿懷蔑視。不知毛在讀到《共產黨宣言》下述文字時作何感想:

(西方)資產階級使鄉村屈服於城市的統治……使未開化的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於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於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於西方。

對毛一代中共領袖,馬克思的歐洲中心意識和西方優越論怎麼跟他們的民族自尊心相平衡,另人費解。馬克思對俄國社會主義革命的資格尚且強烈置疑,說到中國,比他同時代的歐洲人更加鄙夷不屑:

東方一切現像的基礎是不存在土地私有制,這甚至是 了解東方天國(中國)的一把真正的鑰匙。……那些田園風味的農村公社不管初看起來怎樣無害於人,卻始終是東方專制制度的牢固基礎;它們使中國人的頭腦局限在極小的範圍內,成為迷信的馴服工具,成為傳統規則的奴隸,表現不出任何獨立意志和任何歷史首創精神。

作為“歐洲的直接對立面”,歐洲文明的“反題”,中國代表著世界上“總體反動、總體保守的強大堡壘”,乃是“腐朽世界的總代表”。馬克思的深層隱秘,毛不會知曉,也許他在《共產黨宣言》的文本裡已經領會到這名瀆神者的信息:

在这革命中,我们必须唤醒人们心中的魔鬼,以激起他们最卑鄙的激情。我们的使命是摧毁,而不是教诲。毁灭的欲望就是创造性的欲望。那时我将如神一般,在暴風雨中穿过各国,凯旋而行。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火与业,我胸中的那一位与创世之神平起平坐。

無疑,在馬克思那裡,毛出人頭地的人生願望得到空前的鼓勵和啟示。毛以自己的方式把馬克思主義概括為“造反有理”,無論多麼粗鄙,都表明毛對馬克思的皈依。馬克思為毛打開的門,將以無數中國人的頭顱來鋪墊。——這名德國猶太人是否為此負責,當需另一篇文字辯析。

為毛打開的第三、第四扇門,從德國轉移到了俄國。這個與中國素昧千年的國度,對東方的回憶是240年蒙古—韃靼軍事專制主義的鐵蹄統治。似乎是一種輪回式的報應,俄國把成吉思汗的現代遺產回饋給中國:列寧—斯大林主義。

列寧不甘於俄國因受資本主義不發達之苦而不具產業無產階級革命的資格,組織職業革命家隊伍,翻轉俄國後繼以一黨專政強行改造俄國。1922年,垂危中的列寧幾乎一念之間提出“全世界無產者與被壓迫民族聯合起來!”口號,以建立以莫斯科為中心的全球蘇維埃革命統一戰線。中國宿命般地進入俄國革命之門。

按毛式思維,馬克思為中共奠定了世界歷史觀和社會改造理論,列寧則提供了方法論,而斯大林發展出統治術和治理模式:一個職業革命家隊伍組成的黨,這個黨領導和指揮的軍隊,軍事共產主義的鐵血管理,必要的戰略退卻(新經濟政策),全盤集體化,指令性統制經濟(五年計劃),超速工業化(重工業和軍事工業先)……最重要的是幾條基本原則:意識形態至上,一刻也不能松懈對俄國人民的思想鉗制和灌輸;一黨專制,決不容許任何挑戰;實行警察統治,廢止法治;個人獨裁。須臾不可離的是,必須保持鋼鐵般的冷酷,花崗石般的意志,不斷開動絞肉機,扭緊恐怖統治的發條。

毛曾飽受莫斯科的羞辱與冷遇,1949—50朝覲莫斯科期間,一度面臨慘遭廢黜的窘境,他卻只在斯大林死後私下報怨。列寧是馬克思主義的正統象征,毛稱斯大林是父親和導師。真正的原因在於,毛比任何人都清楚,沒有列寧斯大林,他的江山只是海市蜃樓。再屈辱,也需公開聲明向蘇聯“一邊倒”,“一切服從蘇聯老大哥”,“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更重要的是,只有蘇聯模式才能滿足毛的理想。——有朝一日,成為世界革命的領袖和導師。

把毛的罪錯的一半,算在列寧斯大林身上,不是為毛開脫。1949年後毛的所有舉措,列寧斯大林幾乎都實行過,毛並沒有僭越。稱毛是列寧主義者和斯大林的好學生,毛當之無愧。

從馬克思到列寧,一個現代准宗教世界得以誕生。《共產黨宣言》即其《聖經》,共產主義即其天堂,馬克思即其救世主,無產階級即其選民,莫斯科即其耶路撒冷,資產階級即其撒旦,所有不遵循馬列正統者即其異端,暴力恐懼專政戰爭即其手段。一種斬新的世界觀宇宙觀輕而易舉取代中國古老浮泛的天下主義。卡爾列寧需要東方信徒,第三國際需要支那支部,《共產主義ABC》(布哈林和普列奧布拉任斯基著)需要中國讀者。被泡爾森魅惑的毛庚即成為馬列弟子。倫理學的德國思想迅即改換為政治與歷史的德式思想:解釋世界不過屬於庸俗思想家的舊式報負,改造世界才是新世界的新使命。

但是,毛畢竟統治着人口最多的國家,不會甘居馬克思教區一名東方主教的地位。也許從1949年開始,毛就苦心運思,致力於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再翻轉晉身為“那一位与创世之神平起平坐”的大人物。

毛的第五扇門就在中國,毛一生都就在這扇門後,那是毛所屬並奪取天下的家產:農民起義。當毛以“槍桿子裡出政權”和“農村包圍城市”的傳統農民造反方式起家並爭得黨內最高權力時,他必須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詞藻把它們包裝得無違“經典理論”,以獲得莫斯科的認可和支持。毛對泡爾森和馬克思的破壞哲學的運用與發展中,找到了“痞子運動”的先進性。1949年後,又把它提升到某種神聖高度,發展出毛式“人民崇拜”。馬克思以物質和經濟發展為歷史動力,列寧把“黨”作為最高統治工具,斯大林以個人獨裁君臨黨和國家,毛照單全收而另闢蹊徑,獨創“人民拜物教”。數以億計的中國人,一旦被蠱惑煽動起來,確實能夠翻天覆地。毛一經完成把自己的絕對獨裁與人民力量結合後,他就獲得了“戰無不勝”的法力。歷史的苦澀邏輯是,這種法力注定從屬於毛從德國和俄國那裡獲得的靈感,這是一種史無前例的媾合,具有無論中國還是西方不曾出現過的毀滅性力量。

在收拾黨內黨外一切對手之前,毛曾直接亮出其本來面目,稱道歷史上膾人心肝的惡徒盜跖為風流人物,位居五帝三皇之上:

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屩流誉后……

馬克思認為,農民階級在歷史之外,毫無歷史首創精神,注定被工業文明淘汰;列寧被迫承認“工農聯盟”,斯大林對農民實行“超經濟掠奪”;毛澤東卻深知中國農村裡的盜跖們最具破壞性,因而是革命的中堅和基礎。痞子們的仇恨、愚昧、殘忍、獸性才是毛最欣賞最需要的革命品質。

1958年反右後,毛為自己打開了另一扇門,一扇馬克思、列寧、斯大林和所有西方俄國人不曾觀覽過的門:中國古代頭號暴君秦始皇。1960年代,毛在與蘇聯爭奪國際共產主義正統地位的同時,返回中國帝制傳統。毛意識到,人民即使擁有巨大的力量,卻可能發生蛻化和分裂。只有一種力量能將全體中國人牢牢控制,那就是中國2000多年綿延不絕的中央大一統帝國。

這個帝國擁有一種特殊的現代意義,一種世界價值。毛完全不顧正統馬克思教義,把秦帝國與不堪其暴虐統治揭竿而起的農民起義合二為一。秦始皇成了毛的最後靈感,直到暮年,毛念茲在茲者已非馬克思列寧斯大林,而是“中國古代第一個皇帝”秦始皇。除毛外,恐怕沒有一個中國人讀懂了毛最後一首詩:

勸君少罵秦始皇,焚書事業要商量。祖龍雖死業猶在,孔學名高實粃糠。百代皆行秦政法,……

秦始皇的遺產,成了毛最後一道門戶。始皇帝(開天闢地),萬世一系(千百萬紅色事業接班人),焚書坑儒,嚴刑峻法,好大喜功(集中力量辦大事),書同文,車同軌,九洲同風,普天之下……(世界革命)

如此這般,毛先後走進兩扇德國門戶、兩扇俄國門戶後,返回兩扇中國門戶,使自己成為中西古今破壞力量和毀滅意欲的集大成者。如此,才可理解毛對不幸、苦難、死亡為何持有常人難以理解的超然姿態,才可解讀毛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狂詞浪句諸如“感謝日本皇君侵略中國”、“中國人死掉三億也……”、“掃除一切害人蟲”、“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攪得周天寒澈”……才可明白毛何故全然不顧及幾十年追隨抬舉賣命的同侪張聞天彭德懷劉少奇賀龍等的顏面死活,不顧及幾十百把萬右派分子家破人亡、幾千萬農民無端成餓殍、上億中國人鬥得死去活來的慘狀,才可清楚毛為何絕不施仁政,絕不行憲政,絕不下罪己詔。——非但如此,毛在中國人大規模生命傾覆的血腥味中,分明產生某種“其樂無窮”的快意與欣悅。

用通常獨夫民賊、獨裁者來形容和譴責毛,已顯得蒼白陳舊。跟毛的邪惡殘暴姦詐陰毒相比,《聖經》裡的撒旦、但丁《神曲》中地獄裡的暴君都顯得平庸,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豪筆下的兇手惡棍幾乎可以算好人了。

西歐社會黨人曾流傳一則故事。列寧死後去敲天堂大門,看守大門的保羅問是何人,答曰馬克思資本的利息。馬克思在門裡聽到後當着保羅的面把門關上。毛一定有自知之明,不敢到馬克思那裡報到。秦始皇大概會認這名孝子賢孫,但毛怎麼也不能公開承認這種非馬克思主義身份。甘作盜跖傳人,實在太下賤。毛只剩下一條路,在六扇門戶後面遊盪,不時露出不同的面孔。

沒有人(包括劉少奇林彪周恩來鄧小平和所有中共領袖)能夠跟隨毛走進他的門戶,——毛不曾、也不能把門後的貨色顯示於人。他的結局也因此注定:生命盡頭,眾叛親離,形影相吊,只好苦吟在中國輝煌詩文殿堂並不顯赫的北周文人庾信那首並不聞名的《枯樹賦》: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低誦唐代二流詩人羅隱的舊句: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此時的毛,多少還原了一絲正常人的本性,卻又矯情地自喻為一名無法無天的遊方老僧。

毛澤東以其83年的折騰,給中國帶來一次次浩劫,無意中充當了歷史的特殊工具。19世紀在德國興起的有害觀念——馬克思主義,企圖解決歐洲近代危機,在歐洲主流文明自我修复後,轉移到歐亞交接地的專制俄國。20世紀俄國發生的布爾什維革命,在喪失了歐洲革命可能性後,把它的信息輸送到亞細亞的中國。毛的發明在於,把傳統中國農民造反和大一統帝國作為兩大利器和祭品獻給歷史的二道販運,以確保和維持德俄兩國災難性思想對中國的征服。沒有掌過生殺予奪權力的馬克思只能構思某種血腥烏托邦,列寧斯大林創建的蘇聯,74年間吞噬了6,600萬俄國人生命(莫斯科大學庫爾干諾夫教授統計),毛在大權獨攬的28年裡,讓8000餘萬中國人死於非命。這幾顆“龍膽”孵出的“跳蚤”波爾布特們則把自己國家三分之一的同胞送進地獄。就在近幾日,北韓金家王朝末代皇帝還在上演公開弒親屠戚的血腥醜劇。

馬克思列寧主義已在西方和俄國名譽掃地,農民造反和秦始皇帝國在中國還有深厚土壤。只要毛的遺產——東西方破壞性力量的合一——還沒有分離,沒有祛除,中國就仍然陷於噩夢般的毛澤東時代。這是中國現代最深宿命,我們還看不到完全擺脫這一宿命的前景。中國底層仍然向往農民造反,毛仍然是他們的領袖;上層仍然迷戀帝國,毛仍然是他們的宗主;禦用文仍然遵命重新學習馬列主義,頂層仍然在重溫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迷夢。——最恢詭的是,這一切幾乎籠罩在某種“無意識”狀態,這正式毛“法力無邊”的證明。中國擁有幾大優勢:核大國、聯合國常任理事國、四分之一人類、2000年帝國傳統、空前強烈的民粹主義、同樣空前強烈的稱霸天下的稀世大夢……一種不層出現過的帝國利維坦正在地方地平線抬頭,戴著19世紀的德國面具、20世紀的俄國衣缽和200年前的秦帝國皇冠以及同樣古老的農民造反頂子,毛的幽靈還帶着毛式既猙獰又“慈祥”的笑容,在中國徘徊,尋覓新的契機和新的毀滅。

事實上,陰差陽錯地坐擁巨量財富又危機四伏的中國,幾乎一夜之間又重新乞靈與毛。馬克思早已預告過的歷史輪回似乎又在中國上演:

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著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像刚好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为他们效劳,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著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的一幕。

我們卻不能像馬克思那樣超然。中國幾千年來,20世紀以來,不斷上演的正是帝制復辟的鬧劇。按某種歷史邏輯和文明慣例,出了個毛澤東的中國,早該出現否極泰來的轉機。然而,產生毛的歷史環境和精神動力仍然存在,佔據天安門廣場中央的毛的干屍和懸掛在城樓的頭像,還像惡咒一樣壓在中國的印堂上。君不見,連劉小楓一類飽學之士都忍不住認毛作父至於封神稱聖,父輩被毛玩弄折磨的太子黨們竟違背人性常情地奉毛為始皇帝,12月26日毛120年誕辰,中國各地大小毛粉將大張旗鼓地為毛招魂,天下吊詭,莫此為甚。

奧思威辛的毒氣室和古拉格群島的死亡營已經不可逆轉地宣判了希特勒和斯大林兩名暴君,比他們更甚一籌的毛,卻不僅沒有受到應有審判,反倒呈現東山再起的態勢。如果毛的陰魂捲土重來,中國將再罹劫難,甚至禍及世界。

謹略作小結。德國現代史家梅尼克指出,雖然納粹罪行不能全由德國文化精神負責,但德國歷史中的“惡魔”成分確實是其20世紀浩劫的病灶。同樣,毛對中國的禍害也具有深後的歷史傳統和民族性中的腐朽力量,與希特勒一度將德國帶進深淵一樣,毛充分地煽動和強化了深植在中國歷史土壤和民族心性中的黑暗元素。

毛的破壞性更在於,20世紀發生在歐洲和俄國的災難性事變為他提供了東方專制主義不曾擁有的現代極權主義思想資源和社會力量。毛的獨創性在於,他把中國與西方、俄國的專制元素結合為一種空前可怖的毀滅性力量。不幸的是,歷史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有利於毛的變局。即此而論,毛是現代中國的最大宿命。

究竟繼續遭受毛陰魂的糾纏,陷溺在毛時代的長夜中,還是拆卸毛的幽門暗戶,清除内裡的污穢腥臊,走向陽光燦爛的天地,何去何從,歷史在拭目以待。

亂曰:走穴結巢宗馬列,復辟秦皇歌盜跖。剝麟鏟角掀龍椅,無毛寡皮見冬蛇。

(原載《中國人權雙周刊》第121期 2013年12月27日—2014年1月9日)    這個版本有充實

——轉自博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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