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澤歸去已三日。其間地球轉動三圈,窗外遠方歌樂山上的夕陽沉落了三次,室內的三隻紅燭燃燒了三個晝夜。
突然發現自己與厚澤有某種特殊的師生關係,這幾個“三”字,不經意成為我的“廬墓三致意”。
曾經多次與厚澤同席。1998年余世存主持《戰略與管理》雜誌“雙周論壇”,我受邀主講“復興與統一”。下來,厚澤 三次問道,“統一”有那麼緊迫,那麼重要,那麼神聖嗎?他並不挑起爭辯,更不居高臨下點撥,只是發問,問了三次,這使我不得不為此三思。
厚澤的三“寬”,是中共自有宣傳部以來唯一的帶有個人省思並征諸於世的不世言論。持平而論,“三寬”確實導致了上世 紀八十年代中國思想文化界的自由化潮流,並且對1989的“六•四”民主運動發生了特殊的影響,既而波擊了嗣後蘇聯東歐的和平演變並最後導致東西方“冷 戰”的終結。
我相信,後人將把朱厚澤看成毛澤東與鄧小平之後中國思想自由運動的真正推手,他的遺產只有從中國的苦難和代價中才能 顯示出來。他的修養不僅遠遠超逾幾千萬共產黨人,而且也遠在絕大部分知識人之上,以致他的謙虛使得無數風雲人物得以成功而他卻停留在歷史暗影裡,罕為人 知。
我們都呼吸過厚澤執掌中宣部大權時承受特殊壓力撐持開的自由空氣。他在與狼共舞時,不曾呐喊長嘯,更不曾變腔走調, 他那份特有的執拗堅韌,以及深藏不露的憤怒和悲慨,成 全了他在叢林帝國中不可馴化不甘為夥的孤傲身影。
厚澤其實只是一介書生,一名隱士。陰差陽錯,暫且棲身於廟堂高牆,猶如一頭羚羊不小心出現在狐群狼黨裡,在一次血腥 的絞殺中黯然身退……
今年1月16日,突然有貴州口音打來電話,厚澤已到山城,正在某處與三五友人小聚。於是與前鋒、榮根趕去。厚澤一如 既往,神情從容,音色潤朗。朱梅陪伴在側,老人(很難對厚澤說出這個詞,他屬於不老類人)正度自己八十華誕。
不能再簡樸了。有蛋糕,也有紅酒,還有在座諸人的舉酒祝福。突然想起《往事與隨想》那句話:
是什麼感召了這些人?是誰用法術改造了他們?試問,在現代西方的任何角落,你們會見到這麼一群思想界的隱修士,精神 上的苦行僧,這種把青年的理想一直珍藏到白髮皓首的 虔誠信徒嗎?
席間自然言及“三寬”,“權為民授”,厚澤意 緒尚好,談鋒甚健。還是老風格,“各言其志”,然後略述他的看法。我坐在他左側,可清楚看到他左腮手術後縫合處。他稱狀態良好,三言兩語帶過,立即轉到天 下事上。
坐在旁邊的這位老者,就是黔西南某偏遠地區一名私教書學生,沉穩,謙和,就是這樣一位溫文爾雅的夫子,以他才有的智 慧、藝術和意志為無數鐵屋裡的男女鑿開一扇天窗。
現在,他與幾個故鄉晚輩和我這樣的江湖中人坐 在長江邊一間食坊,度過自己第一次耄耋大壽。當年風雲際會的同儕或走或病或潦倒新愁,但厚澤似乎並無棲皇寂寥神態,——至少表面上。
八十歲的朱厚澤,一旦述及國事,立即斂色凝神,口氣沉重。他稱自己越益悲觀,“真正的悲觀”,有保留地同意“黃種人 紅色帝國”的分析。席間都用家鄉話交流,厚澤的貴州方言很濃,很純正。他在八十歲上,遠離京城,自然回到自己的語言,周身沉浸在某種壯麗而憂鬱的氛圍中。 他是一輪正在自己的生命山坳 上緩緩下沉的夕陽,無限美好,煥發著一派動人的黃昏。
川妹子送來鮮花,顯然剛進城的鄉下姑娘。看著這個老爺爺,完全聽得懂他說的每一個字,卻未必明白其中的意思,更不曉 得她們與一位歷史老人共同度過了一席貌似普通的生日晚宴。
壽星站起來劃分生日蛋糕時,情緒才有些波動。他執意先為每個人送上,最後才把自己那份安放在盤裡。無人理解厚澤此刻 心情,——也許他自己都難以言表甚至無法追尋內心江海般的浪潮。
最後是照相。突然想起慎之那張相片,厚澤竟得意起來,像孩子似地自我表揚,“我太瞭解慎之了,就是那種神態,我剛好 抓住了……”。
與厚澤合影時,我意識到,也許是最後一次了。他那看似樸實的頭腦裡,有多少思緒還沒有整理;他日漸微弱的心臟,還有 多少破碎的希望,無法修復了。
宇宙與塵寰間有一種神奇的數目結構,形成無數 三位一體:日月星、天地人、你我他、自由平等博愛、民有民治民享、民族民生民主、聖父聖靈聖子……。在我的有限人生中,也漸呈現一種三位一體,劉賓雁、李慎之、何家棟、朱厚澤與我們,中間是中國道路、命運、希望。
如今厚澤走了。他們的世界又坍塌了一隅,一種使命的位移和精神的力學再次襲擊了我們。只有這時,歷史才以生命殞歿的直觀形式顯露出它那彌久常新的意味。他們構成中國20世紀一個完整的天空,每個人的離去都帶走一顆星辰,一片雲霞,剩下日益枯裸的荒蕪,——人們更可以為 所欲為了。
這個小小的群體,不超過耶酥弟子數目的隊伍,行在東方的西奈山上,至今走不出自己的“埃及”。迦南就在那裡,已經看 得見,卻很遙遠。已走了六十年,一百年,也許還需等量時間和路程,也許永遠走不到。無論如何,我們沒有了自己的摩西、大衛、邁蒙尼德。
匆匆寫下兩行字:
途寬壤厚三 顧荊扉落葉踐履九州荒寒曾解凍
樹靜風動四 尋故園歸魂啟程六合黯澹又冰封
太悲觀,突然想起高爾泰為賓雁師寫的挽聯,借為厚澤送:
莫道英雄去不還,已聞新雁起寒汀。
欽敬並忻羨你,厚澤,死如秋月之靜美。
2010年5月11日 于重慶
原載《民主中國》2010年5月15日
此文於2010年05月18日做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