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俄羅斯總統梅德維杰夫在克裏姆林宮覲見自由俄羅斯之父戈爾巴喬夫，宣布授予他俄國最高榮譽聖·安德烈勛章。
　
　　我在東方雲遮霧罩的山城向戈爾巴喬夫先生祝賀，由衷贊譽他為俄國、為人類做出的無可估量的貢獻。
　
　　戈翁率先提出大規模消減戰略核武器的建議，先後在日內瓦（1985）、雷克雅未克（1986）、華盛頓（1987）與裏根總統，在馬耳他（1989）與喬治·布什總統會晤，並達成協議，核大戰可能性大幅減少；
　
　　戈翁率先提出“公開性”和“新思維”，在赫魯曉夫1960、1962蘇共20、22大撬開斯大林統治墳墓門扉的基礎上，把自由之風吹進蘇俄；
　
　　戈翁率先提出“歐州同屋”和“基督教共同精神家園”的口號，歐洲從凱撒、亞歷山大、拿破侖、希特勒、斯大林的暴力鐵則下開始轉向柏拉圖、耶穌、但丁、康德、雨果和托爾斯泰的和平理性坦途；一個合作、統一的歐洲合眾國前景得以出現；
　
　　戈翁響應裏根先生在柏林墻前發出的呼吁，率先提出緩和並終止美蘇冷戰，柏林墻由此坍塌，中、東歐各民族從此轉上自由之路，德國得以重生並實現統一，世界範圍內的資金、技術、物資、人員和文明的交流、對話、融合的全球化時代得以誕生；
　
　　1991年聖誕節，戈翁在克裏姆林宮無畏地向世界宣布，蘇聯社會主義七十四年的試驗已告失敗，蘇共自行解散。19世紀末“從西方刮來的一股黑風”（索爾仁尼琴語）得以消散，困擾人類近一個世紀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和社會主義革命到此終結。
　
　　戈爾巴喬夫完全可以作出相反的抉擇。
　
　　在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叁個波羅的海小國獨立之際，戈翁可以並能夠根據蘇聯憲法進行阻止和鎮壓；
　
　　在東歐各國擺脫蘇聯控制、尋求獨立之際，戈翁可以並能夠根據華沙條約組織憲章進行幹涉和懲罰；
　
　　在蘇聯解體之際，戈翁可以並且能夠動用世界上最強大的武裝力量和警察部隊，“挽狂瀾于既倒”；
　
　　戈翁可以並且能夠如他的六屆前任和東西方幾乎所有專制統治者一樣，“理直氣壯、旗幟鮮明”地運用國家暴力，用青年的血泊和慈母的眼淚為代價，捍衛國家和政權。
　
　　如果他作出這樣的抉擇，沒有誰能夠阻止，在他背後是74年的蘇共一黨專制、“蘇維埃政權”、“工農聯盟及其專政”、“兩億蘇聯人民的安寧和福祉”、俄國人五百年向東西方擴張“打下”的江山以及世界的均勢和穩定；
　
　　如果他這樣做了，他將成為歷史上又一個大獨裁者、大暴君、大帝國的集大成繼承者，人們會按照成王敗寇的哲學把敬畏、艷羡和贊美獻給他；
　
　　如果他平息了暴亂、分裂，窒息了自由、民主、多元和人類一切神聖權利而衹允許他的人民信奉“豬欄的哲學”（愛因斯坦語），他將繼續執掌全世界最顯赫最令人生畏最無可撼動的權力，世界將匍匐在他至高無上的威權之下，他將成為邪性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最新入選者，並且刷新所有前輩的紀錄。
　
　　我們的戈爾巴喬夫作出了違反人類專制統治法則和專制成規，他竟然放棄了生殺予奪的權力，竟然奉行“無論如何不讓人民流血”的悲憫信條，竟然不顧一切信奉鐵拳和謊言力量的威脅和指斥，他撒手棄置一個紅色大帝國，把自己交到約伯天秤上，讓俄國和世界人民去選擇他們的命運。
　
　　戈爾巴喬夫的遺產是無法簡單敘述的，他是人類仁慈政治權力史上的牛頓。他開辟了全球化時代，世界平添一筆難以估價的歷史紅利；他拆卸了最森嚴最牢固的精神桎梏，為世界敞開了一個簇新的自由空間。
　
　　他本人卻降為一名平民，承受著無數批判、譴責、詛咒和詆毀，而他一如既往，在愛妻亡故之後，繼繼從事人道與和平的事業。
　
　　中國是“戈爾巴喬夫紅利”的最大受惠者，但中國卻拒絕了“戈爾巴喬夫自由”。戈爾巴喬夫這個偉大的名字，在中國甚至成了一種特殊的禁忌。
　
　　順便說一句，沒有蘇聯的解體，蘇共的下臺，鄧小平不可能在1992年1月16日開始他的“南巡”講話，中國的“改革開放”將化為昨日黃花。
　
　　戈翁1989年5月16日訪問北京，親身感受到中國民主運動的氣勢和意義。他由此反復告誡自己，決不仿效北京老人們血腥鎮壓青年學生的做法（近日利比亞獨裁者卡扎菲稱對自己人民自由運動的鎮壓，是受到北京天安門廣場六四鎮壓的啟示）。戈翁是中國人、中國八九一代的朋友。斯大林是中國人最邪惡的冤家，戈翁則是中國人的偉大同情者。
　
　　如果人類不在政權、黨派、國家、權力、金錢這些人類難以避免的“惡”的糾纏和挾持下共同毀滅，如果世界真的願意走向和平、寬容和相親相愛，如果文明不會被邪惡征服，人們將記住戈爾巴喬夫，並且感謝他為後世做出的一切。
　
　　1949年，瑞士天才劇作家迪倫馬特發表成名作《羅慕路斯大帝》（Romulus der GroBe）。那位東羅馬帝國皇帝不理朝政，養雞為業，滿口胡諂，卻把一個偉大的秘密深藏內心：摧毀這個罪惡累累的帝國。直到日爾曼人兵臨羅馬，羅慕路斯才宣告他的使命：羅馬已淪落為罪惡深重的帝國，我假扮一個衹知插科打諢的無為皇帝，正是為了充當“羅馬的法官”來宣判這個帝國的死刑。
　
　　歷史常常先被預言，然後展開，並以正劇的精神終場。戈爾巴喬夫跟羅慕路斯大帝一樣清醒、無畏，具有深刻的歷史使命意識，——當然他遠比後者偉大。
　
　　站在戈爾巴喬夫背後和進入他心靈的，都是無形的事物，天底下無形的東西才最有力量。它們是：童年時代的俄羅斯原野，莫斯科大學的哲學深思，夫人賴莎的愛俄國邊疆的生涯，總書記位置上的世界視野，斯大林恐怖統治下的先輩亡靈，古拉格群島，西方社會與文明的啟示，最神聖的是他心中的不忍之心，人類最天然最普通的原始美德，上帝恩典的駐地所在。
　
　　感謝上蒼，我們有幸與這樣一位人物共同生活在這個星球上。林肯、甘地和許多人類的精英都死于非命，戈爾巴喬夫沒有遭到不測，這種漫長而壯麗的人生，乃是一種巨大的世界性慰藉，一則動人而富于啟示意義的寓言。
　
　　我願意稱他為我們時代的“戈爾巴喬夫大帝”，一位視權勢、暴力、陰謀如糞土而皈依人類自由、人道、信仰、希望和愛的王國的大帝。
　
　　2011年3月4日 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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