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中國人至少有雙重因緣敬畏猶太民族。
僅僅數十名猶太人在短短數十年時間裡,就從理論和實驗兩方面將在宇宙深處沉寂了數百億年的基本物質力量釋放于人世,不僅避免了一百萬盟軍士兵和兩千萬日本平民的生命傷亡,提前結束了中國抗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而且永遠改變了人類的處境、思維和命運。
由於猶太姓氏所占比例過大,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年生於德國烏爾姆城)、馬科斯•玻恩(Max Born,1882年生於波蘭弗羅茨瓦夫)、尼爾斯•玻爾(Niels Bohr,1885年生於丹麥哥本哈根)、恩利克•費密(Enrice Fermi,1891年生於義大利都靈)、J•羅伯特•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1904年生於美國紐約)等猶太科學家主導的現代物理學,曾一度被稱為“猶太物理學”。
令中國人無比驕傲的“核大國”地位和全部宇航成就,都受惠于猶太科學家的天才和勞作。
同樣,由於卡爾•馬克思(Karl Marx,1818年生於普魯士萊茵省特里爾市)純正的猶太血統,由於俄國革命濃重的猶太背景:俄國革命之父普列漢諾夫的夫人羅莎莉(Rosalie)是虔誠的猶太婦女,俄國革命無可爭辯的領袖列寧擁有八分之一的猶太血統,蘇聯紅軍締造者托洛茨基和十月革命著名領導人斯維爾德洛夫(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主席)、季諾維也夫(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主席)、加米涅夫(莫斯科蘇維埃主席)、捷爾仁斯基(全俄肅反委員會主席)、李維諾夫(外交人民委員部委員)、烏裡茨基(彼得格勒肅反委員會主席)……都是猶太人,由於羅莎•盧森堡、梅葉勒夫娜•海爾夫曼、安娜•庫莉赫芙、貝拉•庫恩、庫特•艾斯納等名震歐洲的猶太男女革命家驚人的承受力和殉道者般的犧牲精神,在整個二十世紀成為中國和全球激進主義革命精神源泉的歷史運動和世界思潮,曾一度被稱為“猶太共產主義”、“猶太國際主義”和“猶太布林什維主義”。
蘇聯操控的共產國際在上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派駐中國的代表和顧問,也流淌著濃度甚高的猶太血統。直到今天,馬克思主義仍然是中國憲法和一切社會生活的意識形態基礎。 猶太人對中國和世界的啟示性意義遠遠不止於此。
哪個民族曾經遭受過如此漫長而深重的苦難:從亞述人、馬其頓人、巴比倫人、埃及人、迦太基人、波斯人、希臘人、羅馬人到十字軍東征、歐洲中世紀“黑暗時代”(Dark Ages)、黑死病、腺鼠疫;從義大利梵蒂岡教廷的“隔都”、沙皇俄國的“柵欄區”、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法國“德雷福斯案”到斯大林的民族放逐和“猶太醫生案”、納粹德國的奧斯威辛、達豪、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毒氣室,直到四次中東戰爭以及整個阿拉伯-伊斯蘭世界的環伺與敵視……;幾乎整個世界都在合謀排斥、驅逐、迫害、虐待、屠殺和滅絕猶太人,這個“上帝的選民”向世界各地流散遷徙的經歷,幾乎就是數千年裡人間災禍的路線圖,以至猶太人發明了四個恐怖的詞彙,以音譯形式直接進入各國語言:pogrom(排猶)、genocide(滅猶)、holocaust(屠猶)、ghetto(隔都)。這個從荊棘之途、骷髏之地泣血而來的古老民族,至今還在為自己的故土和聖城流血。(寫作本文時,“偉大東方伊斯蘭突擊陣線”剛剛在土耳其伊斯坦堡製造了“和平綠洲”猶太會堂和“以色列之家”連環爆炸案,二百四十多名正在舉行安息日儀式的猶太教徒正倒在血泊中呻吟。)
從1938年4月到1940年5月,當聖•路易士號作為猶太人悲劇和歐美國家恥辱的雙重象徵在大西洋的“詛咒之航”來回漂行時,中國駐維也納總領事何鳳山卻向德國和奧地利猶太人簽發了成千上萬份前往中國的簽證。六十年後的2001年,以色列政府授予何鳳山“義士”稱號,以表彰他簽發那些“生命的簽證”的勇氣和人道關懷。
在這二十余萬充滿辛酸、悲戚、絕望乃至窒息的文字中,這是極少令人釋懷的片斷之一。這使我作為中國人,多年來為自己所屬的民族第一次感到由衷的自豪和榮耀:中國沒有參予對猶太人的合圍,何鳳山表現了古老的東方人道精神。陳銘道教授以如此簡潔的敘述和那幀樸素的照片,給我們留下了這位中國紳士的動人故事和清朗笑容。
正是這個人口從來不到人類四百分之一的弱小族群,這個幾乎在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國度都成為厭惡、忌恨、詛咒、仇視和殺戮物件的生命-信仰共同體,這個惟一縱貫五千年、散居五大洲的世界民族,卻恰似浩瀚星空中最孤絕、最炫目的彗星,屢屢劃破人類文明的漫漫歷史長夜。
如果沒有法蘭西民族,歐洲將缺少大部分浪漫和熱情;如果沒有德意志民族,人類的嚴謹和理性將大打折扣;如果沒有英吉利民族,全球商業、航海和法律的成熟將推遲若干時日;而如果沒有猶太民族,沒有《聖經》、《摩西十誡》、《妥拉》、《塔木德》和《阿伯特》,甚至如果沒有猶太民族的苦難和流散,——
整個人類文明的天穹就會變形,歷史進程的軌跡將零亂不堪,世界將是另一番景象,——更多的陌生、隔絕、衝突、恐怖、血腥和黑暗。
現代人類賴以安身立命、不可移易的時間與空間、世界與宇宙將不是我們從雙眼到內心觀察和感受到的這種狀態;維繫現代文明的基本範式和普世價值將無從確立;各個民族將被迫以支離破碎的方式孤獨地面對冷漠無垠的蒼穹,人類的世界性感受將長久停留於物候迴圈的蒙昧時代,人類的彼此接近和天下一家的偉大理想將在更漫長曲折的黑暗中摸索;——猶太人是上帝和人類的選民。
推動近代世界文明巨大進步的宗教改革、文藝復興、產業革命和社會演變將失去源頭和方向;高倡“自由、平等、博愛”和“共產主義是自由人的自願聯合體”的現代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將失去它們的精神藍本,失去塑造明天的內在衝動,失去它們的歷史合法性;——猶太人是天生的資本主義者、社會主義者和世界主義者。
“人人生而平等”的古老箴言催生的將不是履行“四海一家”偉大天命的美利堅合眾國,而是又一個貪婪、血腥的專制帝國;短暫、渺小的個體生命將不僅失去永恆王國的意義可能,而且失去現實世界的存在價值,在世界範圍內興起的現代人權運動(女權主義、民權運動、反對種族歧視、環保主義、爭取言論和思想自由、廢除死刑等)都將淪為民族、宗教、國家、階級、政黨和個人的工具;——猶太人是天生的自由主義者、民主主義者和個人主義者。
現代醫學、化學、物理學、經濟學、文學與諾貝爾和平獎,將失去成十上百名最天才、最優秀的人選;世界救濟與慈善事業的慷慨大度之士將大幅銳減;宣揚人類之愛、國際合作和非暴力主義的仁人志士將因道德和宗教背景的渙散而更加孤寂;而現代人類習焉不察的理念和詞彙,將變得貧乏蒼白;今天,它們卻已經永遠地印入人類腦海,亦為中國人所熟悉:信仰、希望、正義;時間、歷史、未來;永恆、無限、不朽;自由、解放、精神;天堂、地獄、審判;天命、權利、個人;創新、激進、探索;契約、平等、公義;——猶太人是天生的進步主義者、理想主義者和人道主義者。
人類自我精神分析和人性自我解剖的利刃永遠閃現不出“犀利”和“深刻”的輝光;全球幽默總量的損失怎麼也會大大超過百分之一……;最後,令中國和全世界的善男信女欣喜若狂的復活節、感恩節、耶誕節,讓中國和全世界的勞動人民和中小學生永遠佇候的“週末”和“雙休”日,都將在時光流逝中黯澹無光。
猶太民族貢獻於世界的是一幅遮天蔽日的(民族)生命受難圖,一座古老而簇新的精神聖殿,一群又一群衝破黑暗朝向黃金時代、穿越地獄走往天堂的聖徒和先知,一首又一首由全體成年男性低聲吟唱的哀歌-雅歌-頌歌-聖歌。
《與上帝摔跤》以其悲愴的詩體語言和極度濃縮的散文筆法“平靜地敘述”了猶太人及其音樂的特殊命運。作為第一位撰寫猶太音樂的中國學者,陳銘道教授撇開“令人望而生畏的音樂技術分析”,將猶太音樂歸匯到猶太民族充滿苦難和奇跡的歷史和風俗中去,將猶太民族長長的先知、聖徒、祭司、卜者、國王、英雄和詩人譜系,將一則則令人心碎的猶太悲劇案例,籠罩在挽歌-牧歌的悲欣複調氛圍裡,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如夢幻泡影,如霹靂閃電。白骨因之散化成月色,鮮血因之分解成晚霞,綿延不盡的生命的消殞,紛然慰帖成天國洞開的黎明之光。學術從譜例中退隱,專業在敘述中昇華,惟余性靈在追逐猶太歷史和猶太生命潮汐的漲落,惟餘太息,惟餘沉吟,唯餘祈禱……
這是一位年逾“知天命”之年的男子,為天下的“青年才俊”,為從未謀面、永不相識的“後人”,為那些對這個世界百思不得其解卻依然能承受、會感動、相信奇跡、渴望救贖的人們而寫的靈智之書。掩卷之余,心靈不震撼,清淚不盈灑,不悵然若失,不仰天長歎者,不是本書的知音,——你已患下精神的白內障和心靈的老年癡呆症。
音樂的單純與神奇,竟可以記錄、表達和承載一個民族幾千年的生命歷程。陳銘道教授以其輕度中風微微顫動的手指,為中國人第一次撥動了進入猶太歷史和心靈堂奧的琴弦,傾瀉出感人肺腑的人類之愛,奔淌著對猶太人的深沉而純粹的同情、傾心、敬重和祝福。
一名俄國人的一段名言,完全適宜於全世界每一位猶太人:“一個有覺悟的工人,不管他來到哪個國家,不管命運把他拋到哪裡,不管他怎樣感到自己是異邦人,言語不通,舉目無親,遠離祖國,——他都可以憑《國際歌》的熟悉的曲調,給自己找到同志和戰友。”(列寧:《歐仁•鮑狄埃》)猶太民族在歷史和精神意義上,一直在譜寫和傳唱並不僅僅屬於他們自己的《國際歌》,在這個吉凶難卜、憂患叢生的世界上,閱讀《與上帝摔跤——猶太人及其音樂》這樣的書,既痛苦,又幸福,——它為猶太人而寫,也為我們所有人而寫:“心中想說的話將肯定不只是有關猶太人的音樂”。
我與陳銘道教授同屬一代,可謂“多災多難的一代”。命運幾乎沒有對我們微笑過,——我們卻由此獲得一項不菲的人生回報:永遠不對人失去信心、希望和愛,永遠為不幸和苦難掬淚,永遠向英勇和崇高致敬,永遠站在應該站立的那一邊。
對猶太民族的受難和犧牲,同情還是冷漠;對猶太民族的奮鬥和成就,敬佩還是抹煞,幾乎成為衡量善良與邪惡、文明與野蠻的天然尺度。陳銘道教授在完成《黑皮膚的感覺——美國黑人音樂文化》一書後,在患腦血栓偏癱後,又為自己的同胞寫出了另一則人類自由本性的感人樂章,並再次出色地證明:真正的藝術永遠源於苦難,指向拯救。 世界通常是一個逐漸解蔽的過程,偶爾有一次豁然開朗的爆發。中國人正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心境走出自己的國度。這個邊界分明的小小的星球,既不是這樣花花哨哨、五彩斑斕,也更非看上去那樣單調、枯燥,那樣“不過如此”。真正激動人心的旅遊,是關於人類精神生命的巡禮,真正不朽的世界指南,永遠導向一切生命的死而復生,永遠展望著所有的民族都在由真理和正義、旋律和樂音主宰的世界裡復活,——正如本書開篇第一段和結尾一段文字所寄望的那樣:“有一天,每一個猶太人終將意識到:沒有猶太民間音樂的復活,就沒有猶太民族的復興,正如一個人沒有心臟不能活,一個民族沒有民間音樂也不能活;到了這一天,猶太民族的復興才會成為一種現實。”
最讓我心生感動的,是漾溢全書的某種類似宗教情懷的謙卑、憂傷和神秘的心跡,以及對人類受難和犧牲的宿命般的莊嚴、肅穆,這使我不斷想到愛因斯坦以及許多猶太人所特有的目光和文字:
我們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經驗是奧秘的經驗。它是堅守在真正藝術和真正科學發源地上的基本感情。誰要是體驗不到它,誰要是不再有好奇心也不再有驚訝的感覺,他就無異於行屍走肉,他的眼睛是迷糊不清的。就是這樣奧秘的經驗——雖然摻雜著恐怖——產生了宗教。我們認識到有某種為我們所不能洞察的東西存在,感覺到那種只能以其最原始的形式為我們感受到的最深奧的理性和最燦爛的美——正是這種認識和這種情感構成了真正的宗教感情。(《愛因斯坦集》第三卷(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45頁)
中國人有特殊的原因關注猶太人,感受猶太人,祝福猶太人。我的朋友、社會學家周孝正教授曾經不顧民族學、辭源學和外交政策的約束,建議將“猶太”改為“優太”,以表明對這個弱小而偉大的民族的敬意。
我、陳銘道教授、本書全體讀者以及無數相識不相識的中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高高舉起我們多年沒有高舉過的雙手,附議。
二OO三年十二月十日 重慶
——轉自博訊(www.peacehal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