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距離,距離

總有朋友問我,什麼地方能夠看到那些獨立製作的紀錄片或者劇情片,比如我在文章中曾經提到的那些。在這裡我鄭重推薦一個去處,那就是位於798之內的“伊比利亞當代藝術中心影像檔案館”。與其他類似展示平台不同的是,它志在成為與中國電影資料館相平行的中國獨立影像庫,除了展映之外,還致力於相關影片的收藏和研究。2009年3月29日——4月19日,該檔案館舉辦了開館展。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教授章明先生的兩部作品——劇情片《新娘》、紀錄片《60》(讀作“六十”),分別在開幕式上以及閉幕式的前一天展映,體現了這位導演近期不同尋常的創作活力。

對於獨立電影的愛好者來說,章明是一個響亮的名字,1995年他的第一部影片《巫山雲雨》(未公開發行),為最早觸及三峽工程淹沒庫區的影像。片中霧濛濛的水面和灰濛濛的天空背後,總是閃爍著一種奇怪的、不知從何而來的光亮。這部影片為章明帶來了一大堆來自國際電影節的獎項,一般他被歸入第六代導演之列。但是他與典型的第六代導演不一樣在於,許多第六代導演影片中的主人公過於接近他們自己,作者的視角與人物的視角幾乎是重合的,而章明在影片中卻將自己深深藏了起來,觀眾不會輕易找出影片人物與章明本人之間的關係。這是否與他學油畫的出身有關?擁有那樣一種淡淡的古典主義加現代主義?對於這位很少在媒體露面、以偏鋒見長的獨行俠,人們有理由對他報以持續的期待。

果然,伊比利亞他的兩次放映,前來觀看來的人眾多,借用目前網路上流行語來說,叫做“深度圍觀”。尤其是紀錄片《60》,它長達三個小時、類似“口述史”只有被拍攝物件一個人在那裡講述,沒有其他任何圖片或影像資料的穿插,卻能夠吸引人們從頭看到尾,場內時不時發出竊笑、大笑、間斷的掌聲乃至大聲鼓掌(多次),氣氛熱烈。與王兵那部《和鳳鳴》略微不同的是,這回口述的主角主要是站著說,隨著他腳步的移動、手勢擺動以及身體的晃動,鏡頭也跟著移動,因而造成了鏡頭內與它的邊框之間隨之呼吸、隨之起舞的奇妙效果。掌機者也是章明本人,他後來說端著機器一連六個小時拍攝,手腕有被折斷的感覺。

許多獨立紀錄片的所拍攝的都是小人物、邊緣人物,除了這些人被公開媒體遮蔽之外,還有一個實際操作上的原因——這些無權無勢的人,是比較容易拍到的物件,而相反拍攝一個大人物就不那麼簡單了。這部《60》不然。它所拍攝的是一位大人物(起碼從我的標準看),因而請原諒我不說出他的全名,而稱他為“老康”。幾年前我見過老康,這些年也經常從朋友處得知老康的各種消息,鳳凰衛視上不斷有他侃侃而談的風采,口才極好,目光如炬,尤其善談俄羅斯和蘇聯文學。此前我都是聽他講普通話,而片中他卻說一口四川方言,聽上去是完全不同的系統,卻增添了他的魅力。此前我對留鬍鬚的男子抱有一點點偏見,這回老康幫我消除。老康1949年生人,與共和國同齡,這是章明選擇拍攝他的理由。

一切像在口述史那樣進行:母親懷著老康的時候,聽別人說吃奎寧可以將肚子裡的孩子打掉並照辦,結果老康還是呱呱墜地。一個月之後,身為大學教授的父親便被莫須有的罪名抓進牢裡。文革武鬥時,老康(應該是上高中一年級)班上的同學擁有長短十幾、二十來支槍,老康因為家庭出身沒有資格摸這些殺人武器,但是見到身邊有人撲地而倒。78年恢復高考,老康的分數可以上北大,但是已經身為教師的他只能進當地西南師範學院,讀中文系。進校一個星期之後,他便判定課堂上學不到任何東西,於是一頭紮進圖書館,政治學習從來不參加,輔導員也不好喊他,路上偶遇時是老師繞道而行而不是他。這些奇奇怪怪、邊緣不整的故事,在老康富有魅力的西部方言之下,統統被納入了某個起伏有致的韻律之中。

他本來可以走一條純正的學術道路,卻被某一天的敲門聲而徹底宣告終結。來人為校友黃老九,此人想參加校園內縣級以下人民代表競選(1980年有這個政策),苦於不會舞文弄墨,找上了中文系才子老康。老康自己沒有競選欲望,卻將這一活動推向全校,搞得如火如荼,吸引了美術系的“天才少年”章明(即現在的導演),對於政治一無所知的章明將他們的頭像畫到了校園牆上,“搞得像美國選舉似的”(觀片之後討論時章明補充道)。這之後老康寫了一個8、9萬字的長篇報告文學,辦了一個綜合性刊物《普通人》,均沒有下文。對於這段歷史,老康信手拈來索爾仁尼琴的話作為總結——當你面對困難時,記住你是一個個人,與周圍也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係(大意如此)。聽老康這麼講時,我感到自己就像被大河托起的一片輕微葉子,是歷史的河流將我送到某個地方。

老康後來的經歷越來越離譜,越來越難以銜接,東一塊、西一塊,就像他移居不定的住處,再難拼湊起一個完整的畫面。突如其來前往敲他門的人越來越多,有時候他在,有時候他不在。他不在是因為他必須在深更半夜的滂沱大雨之中,到朋友那裡尋找一個住處;他在的時候也僅僅是在閱讀一本叫做《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潮流》這書,而來人還以為這裡是一個賭窩或者其他什麼。有一天,醫院裡一個穿白大褂的人,還拍了拍他的肩膀。總之,這樣的故事離奇古怪極了,但是件件逼真,不容置疑。當老康的日子變得越來越難以集中,觀眾的興趣和注意力卻越來越集中、越來越充分和越來越濃郁。十年之後老康被叫去開了一個小會,他指著一袋子檔案說,這裡面沒有一個字是我寫的,是中國社科院的一名同名同姓的所長寫的,眾人驚呆了。

三個小時的影片,沒有觀眾離席,事後更有年輕人說“怎麼沒有覺得時間一下過去了”。這不難理解。與共和國同齡的老康,他必須乘坐共和國的列車,與共和國一起經歷顛簸。且不說在1978年之前經歷了那麼多運動,那麼多彎路,即使在1978之後,在消滅私有制及私有觀念的基礎之上,重新確立私有制度和私有觀念,這幾乎又是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而所有歷史的塵埃最終必然要落在個人的肩上、頭上,個人必須承受社會巨變帶來的痛楚及荒謬。不要說老康這樣積極“介入”生活的人,即便是一個普通的工人、農民,與共和國一同經歷的60年,也有許多生動的故事可以講述。

章明做這樣的紀錄是非常有意義的:從個人的角度,提供關於歷史的另外一種敘述,尤其是保存和記錄了許多被宏大歷史敘事所遮罩、遮蔽的那些內容。儘管老康本人經常在媒體上出現,但是他的離奇事蹟卻鮮為人知,一位與他相處多年的“忘年交”朋友也表示此前不知道,現場的年輕人紛紛表示從中受益良多。前來觀看的民間思想史、口述史學者丁冬、邢小群夫婦,對於導演的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但是也有觀眾提出疑問,這樣僅僅由當事人本身的敘述,是否會令觀眾失去判斷的“座標”,這個質疑非常有意義。社科院學者李一白女士也提醒在場的觀眾,這只是講述者本人的一種說法,相關歷史或許還有其他說法。這也正是我在現場考慮到並擔心的。在觀後的討論中,我只是委婉地提到了這個問題,但是未及展開。

與一般口述史不同的是,老康的講述中還有一些設計未來的暢想,而不僅僅是過去發生過的事實。比如中國社會政治改革的前途命運,關於海峽兩岸的和解,關於儒家文化在未來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而關於這些問題的表述,就有太多可以商榷的地方。比如在談到臺灣問題時,老康很可能僅僅將國民黨視為臺灣一方或臺灣的代表,而忽視了台灣其他政治力量的存在。還有,他認為比“普世價值”更加重要的是,還有“更高價值”,而這個“更高價值”只能由中國的儒家文化來提供。當然,這是老康自己的看法,但是作為觀眾將如何看待這些觀點,他們將如何辨別這些看法的真偽?因為他們剛剛聽過老康講述那麼多精彩的故事,他們傾向於相信這些故事的真實性,那麼他們是不是接著需要聽信老康的這些看法?

這些問題都是應該提交給導演本人的,而不是針對老康。作為紀錄片,是否需要與被拍攝物件拉開一定的距離呢?是否需要造成對於被拍攝物件的一些反思和間離的效果?而不是僅僅以被拍攝對象作為中心,以人物的視角作為紀錄片敘事的視角?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會說,這個人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那麼經過攝影機的處理,是否所傳達出來的東西應該比當事人知道得更多一些,而不是僅僅停留在他的自身表述上面??尤其是像老康這樣的人,與一個底層人物不一樣的是,在鏡頭面前他有著極強的自我保護和自我掩飾的能力(我們這些人都如此),如何來戳穿他給自己營造的神話(放在我也一樣),祛除他隨身攜帶的魅人光環,將他從他自己營造的“神壇”上請下來,這是否是導演需要同時考慮的?總之,人們希望一部影片讓自己知道得更多,而不是止於被拍攝對象想讓他人所知道的那些。

這裡面當然牽扯許多其它問題,而不僅僅是有關攝影機本體。比如,目前的這部片子,它所揭示的許多事實,的確是被長期遮蔽的,這從人們現場的熱烈反映中可以看得出來,但是,是否在這種條件下,僅僅是說出某些真相就已經足夠?就像若干年前西方文學家豔羨蘇聯作家,說你們國家一個人只要說一點真話就能夠當作家了。更進一步,這些有勇氣說真話的人們,一方面他們表達出了極大的勇氣,在這一點上超過了普通人,但另一方面是否因為他們說了某些真話,這些人就自動轉正為“一貫正確”,從而獲得道德上的豁免權,成為難以批評和不可批評的?老康喜歡提到的索爾仁尼琴,他的確是一個在謊言的制度中說真話的代表,但另一方面,索氏對於他本人在那個環境下養成的局限性和人性的黑暗並無反思,他最後走上民族沙文主義的道路,並不是偶然的。(參見拙作《為什麼是索爾仁尼琴》,《經濟觀察報》2008年8月6日)

章明是一個非常誠實的人,討論時他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沒有能力去評判老康的那些比如新儒家說法,他只是照錄如此。他說出了若干年來我覺得作為遺憾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們的藝術家、小說家、電影導演等,他們對於正在討論和形成的“社會思想”(徐友漁語)或者是無從瞭解,或者是無從評判,因而變得與自己沒有關係。從他們的作品中,你看不出正在形成的社會思潮的任何脈動,而它們有許多正在構成我們社會的有力敘事。如何看待一個轉型期社會當中正在形成的東西,包括如何與它們對話、造成距離和反思。章明的影片中難能可貴地涉及了正在同步進行的某些東西,但是沒有去處理它們。

在這一點上你得真正佩服俄羅斯文學的一位大師——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所處的時代也是一個壓制和爭取自由的時代,當時也有許多自由的、被壓制的社會思想,有許多仁人志士對於國家前途命運提出各種不同的方案,從無政府主義到社會主義,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僅瞭解它們全部,而且通過作品始終保持一種清醒的距離和對話,沒有被這些當事人的激情及狂熱被動地帶著走。這樣的作品才是具有超越性的,而不是止步于任何一種現實,包括人們頭腦中的現實。 當章明說他無從評判老康的那些暢想時,我也在想,這位導演是否有過那樣的自覺要求,即感到需要與被拍攝物件拉開距離,需要對人物本身進行反思,而不是被他們帶著走。也許導演會覺得讓人物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正是一個有意思的過程,他最好不要打攪他們。尤其是人物的幻想,這正是一個人身上的迷人之處。任何人不僅過他們的現實生活,也過他們想像的生活,而後者往往被忽略掉了。探索人們的幻想,是否也是有意義的?這聽上去十分誘人,提供了另外一些討論空間。而在3月29日開館當日下午放映的章明導演的劇情片《新娘》,或許更恰當地用來討論這個問題。

在這部影片特殊的地方在於,它是在紀錄片的框架當中,生長出一個虛構的故事。片中的四位中年男人,是與章明熟識已久的“哥兒們”,章明稱他每次回家都要與他們在一起“鬥地主”。在2003年章明的那部名叫《巫山之春》的紀錄片中,他們也是主要的被拍攝對象。從影片裡看,這些人的生活比較優裕從容,不愁吃不愁穿,打麻將、找小姐,看上去像是一些不願離開青春期的中年男人。為這些人量身定做,四人在新片中一如既往地“扮演”他們自己,只是加上了一個虛構情節。

為了騙保,他們從鄉下弄來一個女孩,與他們其中的一個結婚,然後想辦法把她弄死。整個過程都是四個人在討論協商,一個也不能少。這期間當事的那位男人不免動了感情,有些捨不得那個女孩,其他男人馬上便會冷嘲熱諷一通。章明介紹,拍攝這部片子,至少讓他的這些朋友高興了半年。也就是說,這幾個人對於從事某種“害人”的想像,對於在影片中充當一回謀財害命的人,是認可並從中得到樂趣的,沒有什麼障礙。

有理由指出這種幻想是十分矯情的。就他們這幾個人,在實際生活中,是永遠做不出這種事情來的,這不是他們關於自己生活的想像,沒有他們自己生活的任何基礎。在紀錄片《巫山之春》裡,這四個男人一起去監獄裡看望了一名女子,這女子與劇情片中結婚的那個當事男人曾經有過一段戀情。就算此趟探監之行是“貓給老鼠拜年”假惺惺的,但也不至於到了下一部影片裡,他們就非得要將一個女孩從地球上抹掉。他們是一些有賊心沒有賊膽的人,也就意淫而已。這樣的安排因而顯得很不真實,與這部影片仍然擁有的紀實框架不相匹配。

這多少也有些離譜。當這些中年男人一旦運用他們的想像力、運用他們的幻想,一旦有機會表達他們的願景,他們便會覺得弄死一個比他們年齡小一倍的鄉下女孩子,是一件最為好玩的事情?難道他們不會想到做一件其他也好玩的事情嗎?這個想像產生於怎樣的土壤,他們受著怎樣的限制和束縛呢?它們的確是最能夠體現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嗎?

據導演介紹,影片的結尾在三個方案當中進行了選擇。第一個方案是,鄉下女孩身亡之後,他們當中有人講了一個黃色笑話,到此為止;第二個方案是,女孩身亡之後,他們四人前往廣西,尋找先前被他們淘汰掉的那個妓女,繼續玩騙保的遊戲。這兩個最終都被導演否定掉了,而是採取這樣的結尾:四個厚臉皮的中年男人,在女孩的葬禮上有所醒悟,有所遺憾,有所反悔。“鱷魚眼淚”倒是沒有,但是看上去有那麼一點低頭認錯的意思。

這可以看做由導演本人出面,對他的這些“哥們”所做的限制,儘管這種限制出現得有些晚,有些生硬,與前面那樣多任性放縱的內容並不自然銜接。“害人”不是他們性格中必然具備,而“懺悔”也不是他們的所長,因而讓人看得疑疑惑惑,像從外面加上去的。這同時也說明了即使對於章明來說,他也不能做到一種徹底的“客觀化”,即對於眼前的人或事情,僅僅是任其所為,不做任何評價和反思。不排除有時候以“客觀化”的名義所達到的,恰恰是完全的主觀化。

電影這種東西之所以迷人,在於它是一個影子的世界,是這個世界和人的倒影。人們希望從這種倒影中,對這個世界瞭解得更多,對自己瞭解得更多,對他人也瞭解得更多,而不是停留在那些表面的、經過處理的東西上面。往往是,一個人願意顯示給別人的內容,不只是在誤導別人,某種東西實際上已經誤導了他自己。這個世界上人們的種種迷思,並不一定都是有趣的。老康在鏡頭面前反復提到“這是幻覺,這是幻覺”,而老康本人也恰恰擁有許多類似的幻覺呢,我們每一個人都如此,我本人也不例外。這就需要永遠提醒“距離,距離”,即對自己與他人時時保持一定的距離,在距離中做到冷眼旁觀,而不是照單全收。比起人的肉眼來,鏡頭或許更加能夠幫助實現這一點。

《經濟觀察報》2009年5月2日

——轉自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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