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沒有資格為楊起初先生的泣血文字寫序。沒有五花大綁的痕印,沒有不分晝夜刑訊逼供的記憶,沒有在奴隸勞動的建築工地鐵路礦山嘗過皮鞭拳腳耳光的滋味,沒有生不如死的絕望,沒有這一切地獄式的夢魘陡然襲擊……
劉賓雁老師曾打開他在人民日報辦公室的十來個大櫃子對我說,這裡面有十來萬封信,每封信裡都有幾條人命。1979年發表《人妖之間》後,無數人把他當成“劉青天”,寄信喊冤,指望他能代他們轉呈狀紙。他們哪裡知道,劉賓雁在22年右派生涯後,只是一名作家、記者,他本人還處於隨時再被貶黜的險境。
現在,輪到冤屈者們自己來向歷史作證的時候了。楊起初先生不是名流顯貴,他的經歷也不算特別悲慘離奇,但他自認為寫下了一部中國式的《古拉格群島》:
1959年家父楊學廉淪為“右派”後,在河南商城煉獄與思想家顧准相處,並被寫入《顧准日記》。
1969年作者在文革地獄淪為“現行反革命”!父子兩代人的不幸是那個時代億萬“運動員”的縮影!
苦難孕育了我這部夾序夾議的文革監獄百科全書,嬉笑怒駡的中國版本《古拉格群島》。
通覽《發瘋的大牆》30萬文字後,我認為起初先生的自信是有道理的。
毛澤東時代,中國恐怕有四分之一人口長期淪為政治賤民,八千余萬人死於非命。因為過於嚴酷恐怖,只有極少數人敢於並能夠真實記錄苦難,可以公開發表的更寥若晨星。起初先生是其中閃爍不滅的一顆。
毛時代黑暗無邊,它的後果之一是,許多有勇氣的受害者只能如實寫下己身遭遇,缺乏必要的歷史視野和理論武器予以分析,難免只見樹木。起初先生儘管不是理論家,但他擁有堪稱廣闊的眼界,將中國的苦難置於古今中外的歷史中,甚至創立了自己獨特的歷史哲學。這是從黑暗中倖存下來的中國人分外珍貴的精神生命。他自稱“夾敘夾議”,我稱之為真正的精神救贖。經歷黑暗,並不意味迎來光明;蒙受苦難,也不一定擁有真理和希望。事實上,眾多“右派”、“走資派”及其後人,不都在粉飾和美化毛時代,如王蒙、劉源。而薄熙來們則重新祭出毛旗,劉小楓們乾脆要求中國人尊毛為“國父”。
沒有經過思索的人生遠離其應有的意義;沒有經過審察的歷史註定要重蹈覆轍。起初先生難能可貴的貢獻是,無論西方自由主義理論,還是馬克思主義,抑或中國反抗暴政的片段思想,都與他個人和整個民族的不幸融匯一體,為時代提供了一份令人扼腕深思的血肉—精神文本。索爾仁尼琴說過:有時候,一句真話的份量比整個國家還重。
這句真話,必定是用血淚和腦漿共同凝結的真理。
此外,楊起初先生竟然發展出中國人罕見的幽默感。這在漢語文字裡,幾乎是個奇跡。只有真正在心靈上“內在而超越”地突破了專制荼毒的勇士,只有在精神上淩駕于暴政的智者,才能具備這種超然曠達的幽默感。
最後,起初先生的思維和文字也別具一格。就像一名屠龍斬蛇者,他的利器不再只是投槍匕首,而必須如新發於硎的鋒刃和垂天而下龍捲風式的長纓巨罟。起初先生沒有受過系統的教育,苦難和思想卻賦予他犀利澎湃的文字才華。相比之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高行健、莫言,姑不論血性勇氣,就作家最基本的功夫文字而言,他們未必比楊起初先生更精湛高明。後者恰似奔突洶湧的岩漿,前者形如微瀾泛波的死水。
近日,坊間流傳“七不准”,其中包括不准說中共的缺點錯誤。無論真假,它們都早已不合時宜且無聊至極。我願借用索爾仁尼琴一段在俄國已經成為事實的預言,獻給楊起初先生代表的民間“地下”寫作者們:
我知道,我並不是唯一這樣作的人;我知道,我已經接觸到了一個偉大的秘密。在古拉格群島分散的一個個小島上,在同我一樣孤獨的胸腔中,這個秘密正在人不知鬼不覺地成長起來,為的是在未來的年代,也許是在我們死後,顯露出它的威容,匯成整個狂濤怒吼般的俄羅斯的文學。
宋代高僧曾留下一首偈詩,謹引作結句:
出源便遇打頭風,不與尋常逝水同。
浩浩狂瀾翻到底,更無涓滴肯朝東。
王康2013年5月22日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