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偷渡香港不遂
1968年冬,根據“投親靠友”政策,我乘火車到廣州么姨唐繼淵家。其時大舅唐君毅尚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母親讓我記下大舅、舅媽、安仁姐名字和地址(大概是從蘇州二姨那裡要來的,父母從來沒有直接跟大舅通信)。都沒有明 說,其實此行目的是偷渡香港。這恐怕是我平生唯一一次懷著明確目的遠行。初三一班冉隆貴、趙立天、牟寅生、莊熙渝、劉植彬、田福祥、鄧開雲、陳四海、吳小 華等到菜園壩火車站送行,一時有“壯士一去”的感覺。
二姑爹胥靈臣是廣州海運局享有盛名的船長,文革中船上分派了政委,胥船長有次對舵工說,“大 海航行靠舵手,我們就靠你啦“。靠岸回家,政委就帶來武裝造反派,當著妻子和三個小孩面把他五花大綁,以”現行反革命罪“抓走。半生在驚濤駭浪裡經過的船 長從此精神崩潰。我到廣州時,第二天就跟表妹胥一帆到精神病醫院。昔日雄姿英發的船長,穿著條形衣褲,已經兩鬢飛霜,形容枯槁,語無倫次。
我從韶 關到花縣到東莞縣,逐步靠近海岸,在福祿沙公社洲仔生產隊落腳。廣州廣雅中學九名知青已先期插隊,他們曾暗示某日投渡,我卻顢頇不覺。後來知道,他們趁黃 昏退潮,乘木船入海,一名女生一名男生溺水喪命,其余七人抵達香港。如果偷渡,要麼葬身魚腹,要麼做一名學者,要麼沉溺於黑社會。“父母在,不遠游”,我 最終放棄偷渡,回到四川。先後到萬縣白土公社一中家屬王曉、陳覺非、席定、陳永亮處掛靠,皆不果。又到江津德感壩上秦新地處,也無人接收。投靠無門,於是 去到巫山。
二,水牛九隊
1970年11月20日,與陳萬倫、趙玖華、冷代雲、張碧銀、趙華清、匡世明、匡世麗等人乘卡車 沿巫峽口南岸山路盤旋而上,群峰環繞,長江如帶。我們在官渡區銅鼓公社下車,由武裝部長和供銷社主任分配,我被帶到水牛大隊第九生產隊。當夜宿生產隊社員 家側屋。天冷,木床鋪上兩尺厚谷草,像睡在馬槽裡。看了20來頁車爾尼雪夫斯基《怎麼辦》,昏昏然睡去。
第二天搬到生產隊曬壩邊的倉庫偏房。風埡 口,海拔2000公尺左右,對面矗立高山一座,酷似珠穆朗瑪峰,農民呼為“暴風山”。夏、冬兩季常起颶風,不長草木,巨石斷壁森嚴。生產隊高姓為 主,200余口,水田旱地100余畝,一爿大屋場,住百十號人,其余散居。隊長姓高,志願軍轉業,滿臉風霜,大清早就立在屋場石板中央,大喊“開工 啦!”。各家自帶干糧,每天歇稍三次。最高一塊地輪流種土豆和紅薯,太陽落山時收工,隊長怏怏一聲“收活路啰”,接著總要咕嚕一句:生產隊的活兒做不完 啰。
太陽西沉,霞光穿過雲層,直射遠方高台(高唐),萬丈絕壁金碧輝煌。“惟高唐之大體兮,殊無物類之可儀比。巫山赫其無疇兮,道互折而曾累。登 巉岩而下望兮,臨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霽兮,觀百谷之俱集。濞洶洶其無聲兮,潰淡淡而並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長風至而波起兮,若麗山之孤 畝。”宋玉天縱之才,也難摹巫山高唐萬千氣像。但是農民世居此地,早與天地一體,物我雙忘,無驚無詫矣。
不知何時,為騰出耕地,高地劈出磊石墳崗。“仰視山巔,炫耀虹蜺。俯視崝嶸,窐寥窈冥”。葬身絕頂,俯仰天地。山民英明,遠勝君王。
三,三次成賊
逢五小場,逢十大場。農民趕場,換回鹽、火、煤油,添置農具,知青則尋機飽餐,聚議逸聞。一彪形大漢出現,在狹街陋衢,高人一頭。有人介紹,是安徽12軍軍 長之子。於是進食鋪對飲,始終沒有弄清楚是國民黨12軍還是共產黨12軍。其人文雅講禮數,嗓音低沉。旁依一女,姣好嫻靜,酒畢即斟。他們好像住在遠山 裡,1960年代即被驅遣,先我們好幾年。以後再沒見面,偶爾想起,不禁唏噓。大漢若在,有七十開外了吧。
某次趕場後,七、八知青走出場口,沿公 路緩行,高聲暄嘩,突然有人大聲哭訴。一村婦披頭散發,淚流滿面,穿過眾人,直到目前,一把抓住我衣領,呼叫“還錢來,還我錢來!”一陣詢問,她在場上賣 一只豬仔,准備扯段布做被子,錢卻不見了。有人說,路上那個光頭就是摸包賊。光頭就是我,那年夏天干脆剃了“白沙”,曬得黢黑,貌似土匪。婦女稱錢有五 塊,我口袋裡本有兩塊,趕場吃了兩碗面,還剩一塊多。正拉扯間,跑來一小孩,手裡捏著錢票。原來婦女怕偷,塞進小孩褲兜,小孩跑開,媽母親情急中以為遭 竊,於是有扭住光頭一幕。
事過月余,某日下山乘白木船涉江到巫山縣城。船到中流,忽然有女聲在船頭抽泣。預備靠岸到碼頭購往雙江輪船票的二十元上 船時丟了!我的臉馬上變紅,表情古怪,全船三十余人都轉頭盯住我,那婦人從人堆中慢慢擠過來。緊要關頭,有人大喊,身上掉下來的不是?眾人都低頭,果然婦 人身後幾張五塊鈔票剛剛委地。婦人破涕為笑:差點冤枉你了!
再過兩個來月,與陳萬倫到官渡區,路經一屋場,突然有人大聲喊:偷瓜賊!偷瓜賊!其時 萬倫也剃了光頭,有空就用英語背誦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和《愚公移山》。當時他正在一邊背誦,一邊系鞋帶,猛地被人喊住,氣不打一處來:喊什麼喊!很快 閃出幾人:拿繩子來,捆他一索子就老實了!原來此屋場附近的南瓜近日被偷走好幾個,我們兩個光頭經過,嘴裡吚裡哇啦,十足竊賊樣。已被圍定,心想這次怕跑 不脫了。陳萬倫突然大聲問哪個瓜?幾人看去,確實不見瓜影,只有一地莖葉。“怕是搞錯了,昨天這塊地就收獲了”(巫山農民用詞文雅,幾乎不罵人,說誰“調 皮”,算很重的抨擊。)一個農民恍然大悟,另一個馬上對陳萬能說,你剛才呀呀嗚嗚什麼?“老子背的是馬克思語錄!”“哪個馬克思?”“毛主席的祖宗!”陳 萬倫是望江長子弟,兩個哥哥都在總參,他卻厭惡毛,但又能背誦毛的文章語錄。轉身趕路,陳萬倫大笑: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古人有理!一農民不善罷甘 休,拉住我,某家的狗被人牽走,那人有點像你?我撒腿就跑,喊陳萬能:快跑,農民跑不快!我們跑到老遠,幾個農民還在原地打望。
三次被當成竊賊,眾人皆清我獨濁,莫非我真像壞人?人曰,光頭不光頭無所謂,農民十之八九光頭,關鍵在你這副模樣,神情。我這模樣惹誰?王康,你與眾不同啊,一看就有反骨。問曰:農民懂什麼反骨?答:農民最懂骨相,你這禿腦門,窊鼓眼,就像美蔣特務,比賊娃子還壞。
四,越界搶柴
巫山與張家界接壤,自古林莽蔥郁。58年大煉鋼鐵砍伐殆盡,農民食不果腹,還缺柴火。在河梁、鄧家山區有幾個煤窯,全供區、社干部,農民做飯煮豬食,主要靠玉米稈、薯藤、茅草,斷火時只得“越界搶柴”。
官渡區早已無柴可砍,只能到湖北建始土家族境內“搶柴”。經常發生鬥毆致殘致死,農民因此成群結伙而行。 我隨生產隊青壯年槍過兩次柴,都沒有遇到土家山民圍剿。但實在辛苦,農民稱“小死”。
凌晨四點左右出門,月黑風高。工具是砍刀、斧頭和鉛擔。鉛擔兩頭用鉛皮包成銳利尖頭,中間是結實棉扎的雜木扁擔。鉛擔可插進柴捆,必要時也可作武器。大約10小時到山林,潮濕的樺樹、刨桐和青杠,拳頭粗細,遠未成柴。農民一邊砍一邊嘆氣:作孽啊,都沒長成!
青 年樵夫一擔可達180斤,壯年者也有140斤,我把150來斤扛上肩時,心裡告誡自己:管他娘的,這一挑可燒兩月,拼命也要盤回去。隊長走前頭,本隊最好 勞力高天春斷後。回程三分之一處停下,各自打開布兜,塞幾塊土豆、鹹菜充飢,又走。關鍵是換肩,左右肩頭輪流替換,重量也就左右分擔,可走長路,不覺累。 借著汗水潤滑,右手扶擔輕推,左手反手巧撥,肩、腰、腿隨勢扭動,大約二、三裡路左右換一次肩。
最難是九道拐。從山脊到溝底約十裡,越走越低越 陡,上山易下山難,但聞所有人都喘粗氣,咬牙切齒,草鞋在沙礫間嚓嚓響,隊長邊走邊叫:穩起穩起!高天春在後面呼應:盯到盯到!到最後兩道拐時,一行人停 下,山下干涸河谷裡,十幾把火炬照紅山麓,是婦女小孩們來分柴了。到得谷底,男人們紛紛躺下,女人小孩忙著把高粱餅遞到手上,再解散柴捆,插在小鉛擔上。 男人們邊咀嚼邊爬起來,他們不能真歇,否則站不起來,走不回家,還有一大面坡好幾裡路!
最狼狽的是我,兩個肩頭已磨破,腳下也打了泡。隊長下命令,王會計,幫老王分一半,你們是本家!王會計是女人,丈夫是小學劉老師,經常送鹹菜豆豉之類來。終於走到曬場,謝過王會計,把兩捆柴拖到門口,頹然倒地,倚門而睡,醒來時已大天白亮。
五,彭大將軍
生產隊以高姓為主,彭德周卻從未遭歧視。誰敢?老彭三十六、七,人稱彭大將軍。熊腰虎背,濃眉大眼,滿臉絡腮胡須,聲渾厚性直爽,裂嘴一笑頓變小孩家。
我無論如何插不直秧苗,煞是丟人。老彭大步踩水過來,搬我頭正對田坎,“先插五、六苗,轉過身,倒著走,手頭不管,抬頭看線”!還是歪歪扭扭,老彭哈哈大笑,“讀書人,老王讀書人!當不成我們農民!”
隊 裡兩口水塘,秋末放水灌冬水田,剩一塘淤泥。全隊男女老少下塘撈魚,捉黃鱔(農民不吃,沒有油,趕場買給街民)。老彭脫得精光(體格健美,不輸大衛像), 隊長吼道:彭胡子彭大將軍,你還是合適點!”老子又不日你!老子只有一條褲子!”高天新扯把樹葉草叢,“你還是遮住!不見還有沒有過門的媳婦!“老彭於是 在肚子上圍一串草葉,屁股露著,眾人哈哈笑。
農民上工,要麼把小孩放在地頭田邊,要麼鎖在家裡。 一天正在曬壩打谷子,我忽然看見底下屋場冒出濃煙。立即衝下去,撞開門鎖,滿屋煙火,一小男孩坐在灶爐前低聲哭喊,綁在身後柱上。原來是老彭家!媳婦回娘 家,老彭把三歲兒子鎖在屋裡,怕他亂跑,拿根繩子套牢。灶口火石掉出,引燃小孩腳下高粱稈……趕緊把小男孩抱出,燒傷不太重,擔小雞雞灼壞了。老彭在高地 干活,好一陣才衝回來,摔了幾跟頭,滿身土泥血痕。他大叫一聲,抱起兒子就跑。公社衛生所只有紅藥水,老彭抱子跪在馬路中間,搭上去縣城卡車,縣醫院要排 隊掛號,老彭給醫生磕頭,血流不止,終於把兒子送進病室。
我不知道老彭的兒子醫好沒有,只記得這個彪形大漢抱著兒子哇哇大哭,如雄獅護幼仔,拼命奔跑的樣子。彭大將軍若在,該八十好幾,兒子也已五十出頭,孫子都成人了。
六,美蔣特務
1971 年秋,陳萬倫母親來看他,兩月後回重慶。我倆送到奉節下船,陳母站船舷,白發飄拂,漸行漸遠,萬能目送,淚流不止。我們在城門口稍留,久久端詳“依鬥門” 三字。當年杜甫吟哦“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鬥望京華”,可知1200多年後我等現代孤臣孽子心情。然後繞過白帝廟,步行20余裡瞿塘峽,再乘小木船過江 抵古鎮大溪,轉進錯開峽。
傳說大禹治水,忙亂中開錯峽道,幸得瑤姬相助,疏浚成功。那日剛好雨過天晴,蒼鷹在峰巒白雲間盤旋,雲深處點綴兩、三人 戶,炊煙裊飏,飄入雲靄。峽谷沿途瀑泉逸飛,斬龍柱擎天聳立,松柏掛壁,峽底湍水紛流,周遭杳無人跡。我們高卷褲腿淌水,仍然滿身濕漉,干脆脫光衣褲,拴 在頭上赤裸而行。我忽然高呼打倒毛澤東!萬能響應,連呼數聲,群峰回應,煞是痛快。天漸黑,路途開始昏暗。趕緊套衣穿褲,匆匆尋山壁攀登。起初尚可趨身急 行,倏然路絕,於是手足並用,沿壁直上,幸好四處有枝條荊棘可持,約一小時後,始達峰頂。剛剛伸直腰,前面就傳出喊聲:站住,不許動!四個農民已成半圓圍 住,還有兩人持槍。押到一屋場,才知是大廟區某生產隊民兵。我們在峽谷高呼反動口號,已被注意(只是聽不清呼喊什麼),攀岩時一直被監視。兩個青年光頭, 兩個高額頭,深眼窩,高呼大叫,正路不走,偏行絕壁!來了兩個干部模樣,三盞馬燈,捆綁審訊到半夜。終於說清楚身份,對上公社供銷社主任、小學校長和大隊 長姓名,才松綁。端來熱水,洗腳躺下,呼呼大睡。天亮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兩名干部又進門,你們知道現在什麼形勢?中央出了大事,林彪叛逃,文件已下達 了。原來如彼!
七,舍命堵漏
1971年冬某日傍晚,隊長把我叫去,遞上一杯酒。水塘近日漏水,若不堵塞,到灌冬水田時就沒水了。隊裡就你水性好,幫幫忙。
我 一口應承。事情很簡單,水塘中心有一根木頭樁,不知怎麼稱為綠陰樁。綠陰樁拔除即放水,堵上即關水。現在水下樁頭出現裂縫,滲水越來越厲害。堵塞的辦法 是,在最近一側岸邊用竹簍裝入泥土,泅到綠陰樁,再順柱潛下,把泥土倒進裂口處。如此這樣,大概三、五次解決問題。隊長特意說,算兩天工分。答曰:小事一 樁,半 天搞定。離綠陰樁最近的堤岸大約30公尺,一簍泥土約80斤。沒問題,算來回五次,等於挑100斤擔子走300公尺,水深3公尺,潛水上下五次共30公 尺,就算50公尺,小菜一碟。
氣溫零度左右,水面有一層薄冰。十來人站在岸邊我在岸邊脫光衣服,只剩短褲,伸臂彎腰預備活動一通。隊長把盛滿泥土 的竹簍放下,我提著下岸,右手挽簍,左臂奮力劃水,簍土太重,即刻沒頂,趕緊松手回游上岸。隊長說,減半吧,我說,60來斤。游出不到5公尺,又沉下。有 人說,拿塊木板,推過去,哪裡靠蠻干!
大大低估了潛到水底倒土堵塞的難度。水下睜眼,渾濁難見究竟何處滲漏。水下10來秒就呼吸困難,水溫太低, 氧氣不夠,必須盡快升上水面。結果來回十多次,每次衝 出水面,感覺就要斷氣,像魚一樣張大嘴吸氣。隊長在堤岸下看,“還在漏!”最後一次升上水面,幾近昏厥,勉強抱住木樁,再用殘余力氣游到岸邊,馬上昏過 去。醒來時,已是第三日晚上, 整整睡了兩夜兩天。頭巨痛,耳鳴眼花,小死一回。小時候過目不忘,現在差多了,過四、五遍還忘。
究竟堵住沒有,我至今不知道。只是想,如果我不在,農民們怎麼堵塞漏水?我當然不會永遠在那裡,我已經離開44年了。
八,滅頂無災
為節省柴火,一星期煮一次飯。土豆或紅薯,洗一撮箕,倒入大鐵鍋,加水蓋嚴,加幾把火,再慢慢煨熟。
1971年冬,第二次搶柴回來,把最濕的刨桐砍短成捆,塞進灶膛,讓余燼把它們慢慢烘干。
當 晚看傑克•倫敦《野性的呼喚》。入睡前,灶上傳出土豆悶香和濕柴的青煙,沒多想蒙頭睡去。不知幾更突然醒來,滿屋火光煙霧,灶台上火苗似已衝上茅草屋頂。 神經病一樣跳下床,趕緊 提起木桶,滿桶水潑向灶台,大團水蒸氣頓時騰起,鐵鍋發出崩裂的爆裂聲響,屋裡一團混亂。腦子隨即清醒:烘干的木柴燒穿了鍋底,烤焦了土豆,最後引燃藍竹 編 的鍋蓋。第一桶水雖然胡亂潑灑,但方向沒錯,還有一桶水,要潑到要害處。遂用木瓢一瓢瓢對准火芯,火勢漸弱,危機過去。
如果燒穿屋頂,旁邊裝盛種子的谷倉就將起火,生產隊明年春耕就沒有指望了。屋頂燒穿,連帶屋梁垮塌,我自己這條小命就賠上啦。
屋頂終究不見了。
還 是那年冬天,連續十余日,天空彤雲密布,暴風山上數十條鉛灰色雲停在山腰,足有兩天之久。我站在曬壩上,久久打量它們,這些巨大鯨魚或潛艇似的家伙,怎麼 就不動了?不久開始起風,暴風山的雲層如幻影聚集流散。那日看《海底兩萬裡》到深夜,擰滅馬燈時,但聞屋外風雨交加,心想明天大概一片白茫茫吧。
天亮時醒來,發現屋裡出奇亮,定睛看,屋頂沒了!
一 夜朔風,不知何時, 屋頂刮飛到曬壩下方十來丈處。一間沒有屋頂的房間,顯得空空蕩蕩,像丟了天靈蓋——其實就少了屋頂。紋帳上,地上,灶台,都鋪了一層厚雪。起身穿衣開門, 果然白茫茫一片銀色天地!暴風山頂,懸崖絕壁間黢黑斑駁,鐵灰交錯,天空寧靜湛藍,好一派俄羅斯原野的景像。
後來常想,杜甫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幾個頑童抱走幾重茅草,老杜就浮想聯翩。整個屋頂都刮走,21歲的王康只是兀自感嘆:怎麼不連屋頂帶人都吹走,刮到暴風山上,飄到瞿塘峽口?煙火熏燎,冰雪覆蓋,這等好事連翩而至,又留命在世,——天意難解。
九,試管
跟 全國農民一樣, 生產隊計工分分配糧食。巫山普遍貧苦,我的生產隊每天只有四分錢。一年到頭干活,年終結算,幾乎所有農戶都欠生產隊,生產隊欠大隊,大隊欠公社,亦即農民 都欠國家。除收割土豆、紅薯外,谷米、高粱都作公糧上交。生產隊的收入,是十幾棵桐樹,跟其它生產隊合開小磚窯,三顆柿子樹。
母親教化學,不時給 學生們寄些試管,裡面裝有各種培養基,用硝酸鹽、氨水、麥芽糖、澱粉、尿素、酒糟等作原料合成,可以發酵種子,催肥家畜牲口。高三三班張世清、彭家才落戶 暴風山一側,也收到過母親寄的試管。一日收到母親信,才知寄到張、彭處的20來支試管,有一支塞進了15元錢。母親知道知青都苦,又擔心直接從郵局寄款, 影響不好,竟然想出如此辦法。
已經過去兩個多月,立即翻越暴風山,趕到他們生產隊。試管都還沒有打開,全都用塑料布包裹,拴緊泡在井裡。我們三人馬上去到水井,取出塑料袋。
拆散細線,拔掉木塞,仔細抖出澱粉,褶成小捆的15元紙幣完好無損。正好是趕場天,三人飽餐一頓。
後來母親說,郵局不准寄,每次都得學校保衛處開證明。寄給張、彭時,郵局正已改進辦法,凡唐老師寄出的試管不用再檢查,母親才想出奇招。
十,體委
1971年春節前,生產隊喇叭突然通知:銅鼓公社水牛大隊九生產隊知青王康馬上到公社開證明,帶20斤糧食到縣體委報到。農民都驚羨,老王上調了!隊長有次歇稍時說,你跟其他知青不大一樣。有啥不一樣?你出老。多老?看上去上60歲啰。從此都叫我老王。
鐘 體委小個頭,江津人,志願軍記者,不知怎麼當了巫山體委主任。重慶三中田徑隊跳遠運動員李長貴曾在縣體委干過,為修建縣體育場曾到銅鼓公社購置桐油,在場 上邂逅過。他臨走時推薦重慶一中王康(我們曾在重慶市青少年集訓隊訓練)。老鐘永遠笑眯眯,說話有點不關風,反而別有味道。對我格外關照,安排住體委辦公 室,飯盡吃。空時到圖書館昏天黑地看書,居然有莎士比亞全集、魯迅文集,左拉《婦女樂園》、陀斯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 別林斯基《文學的幻想》、羅曼•羅蘭《約翰•克裡斯多夫》、大仲馬《基督山伯爵》、雨果《悲慘世界》、高爾斯華綏《福爾賽世家》、惠特曼《草葉集》、德萊 賽《天才》以及康德、歌德、黑格爾、費爾巴哈和尼采等人的作品。原來,抗戰時期,不少文人在巫山滯留,圖書館館長是武漢大學畢業的右派人士。
平日 皆鎖碎事務,學生集訓,機關棋賽,農民運動會,維修體育設施。常接知青朋友到體委小住、吃飯,偶爾幫助訂船票,介紹便利旅店。周六組織比賽,劃場地,吹裁 判,開、關燈。巫山籃球水平頗高,縣委和武裝部許多南下干部、軍人,下一代很多都身材高大,是四川籃球隊培訓基地。某個周末,球賽結束,人漸散去,正欲關 燈走人,忽見一人立於看台,高瘦筆挺,頭發濃密,兩眼深陷,套一件長布衫,圍巾搭在後背,兩手插在衣兜,腰間還隨意拴條布帶。乍一看,酷似岡察羅夫的奧勃 羅摩夫或萊蒙托夫的畢卻林!我身不由己走過去……
立者王龍雲,西南農學院畢業機耕系,分配到巫山機灌站。酷愛俄羅斯文學,歌喉笑容都動人,健談,打得一手好排球。我剛二十出頭,他不到三十,兩人迅速成為好友,無話不談。我們時常沿著江邊散步,眺望巫峽,登上高唐觀,極目群峰萬壑,雲蒸霞蔚。
是 年7月,我帶領巫山男女排球隊赴忠縣參加萬縣地區錦標賽,王龍雲任男排隊長兼主力叩手,臨場發揮極為出色,大將風範,名星派頭,奪得亞軍。離開巫山前,他 正辦理調動,鐘體委早就屬意這名青年才俊了。1980年,我與徐仲旭、張魯、錢濱、錢紅、李欣、吳為藝等西師中文系同學游歷川江下游,曾在巫山停宿,與龍 雲見面,竟留話不投機之憾。不禁想起淵明: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
十一,王比比
王比比是一中化學老師王炳文小兒子,天生夜盲(俗稱雞摸眼)。到醫院辦了殘疾人證明,但知青辦不同意:農民不會晚上干活。於是到巫山大溪公社插隊。我離開巫山前,曾跟比比見過一面。憨呼呼的棒小伙整天唱《我是一個資本家的女兒》:
親愛的楊哥哥,接到了你的來信,
我的心兒久久不能平靜。
我是一個資本家的女兒,
怎麼能夠和你相愛?
又接著唱《神經病患者》:
眼看秋去冬又來臨,雪花飄飄!
世上人,譏笑我,說我是神經病,
我又寂寞我又憂愁,不知對誰說!
親愛的娜娜呀,快來到我身邊,
從此親密一家,永遠不分離!
王比比老實,不抽煙喝酒,干活賣力。有幾次收工晚,回家看不清路,摔到坡坎下,鼻青臉腫。農民同情,反復上報,哪天出了人命怎麼辦?要求把小伙子調回重慶。比比終於回家,但沒有工作。
一日,沙坪壩公安局汪戶籍把比比叫走,說分配工作,比比喜出望外。到公安局,卻遭拳打腳踢。原來頭天晚上,重慶大學藏族工農兵學員與一中家屬發生衝突,掉了一只手表。事態嚴重,涉及民族政策,有人檢舉王比比偷了手表。
憨小子從公安局出來,頭破血流,幾天不開口說話。某日,比比一口氣接連殺傷五人,一名治保委員喪命。上百公安、民兵包圍王家,比比開門走出,竟泰然自若。此事被定性為“反革命凶殺案”,王比比被判死刑。死前治保委員兒子獲准到監獄痛毆比比,生稱要取其“零件”。
某日,數萬人在重慶大田灣體育場公審王比比後,押往一中再批鬥。健壯的小伙子已奄奄一息,一根鐵絲勒進咽喉。比比最後睜眼看到的,是他從小長大的校園和同伴。
1958年大躍進運動,有歌《比比誰的干勁大》,比比因此取名。執行槍決的公安被告知,該犯窮凶極惡,名字帶四把刀,往頭打,打四槍。槍決後,趁未死,比比的幾處內髒和眼角膜被迅速割出取走。他的父母收到通知,限期上繳子彈費。1975年離開人世,王比比未滿18歲。
十二,王師傅
王師傅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個頭不高,但結實精干。四十來歲,額頭上皺紋起伏有致,似藏著許多隱秘。他在暴風山下一道河灣開一磨房,水車日夜汩汩旋轉,柴油機 轟鳴。軋面條,榨油餅,舂谷米,收費比官渡區上另一家便宜許多。關鍵他心腸好,老人婦女來,他總要幫著背米提面送好遠一程。誰也不知道王師傅全名,從哪裡 來,娶媳婦沒有,他以前做什麼。
知青組織宣傳隊,演《沙加浜》、《智取威虎山》之類樣板戲,順便混農民一頓好吃好喝。1971年夏天某日演到老王 的機房,觀眾就他一個。演出剛結束,老王就端出一大缽雞蛋面,分在六、七個碗裡,“雞蛋早准備好了,唱阿慶嫂時,我就進去下面”。老王說,他到過印度,打 日本鬼子,叫遠征軍。又到過朝鮮,“抗美援朝”。他不想講抗美援朝,說“很慘”。你們都會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知道蘇聯歌曲與俄羅斯民歌 的區別嗎?《黑眼睛》、《白樺林》、《懸崖》,蘇聯歌曲沒有俄羅斯民歌好,生命力不強,但比中國歌曲動聽,歌頌愛情,友誼。會唱美國歌曲嗎,美國黑人聖 歌?“黑人聖歌?”也給你們唱支歌,在印度時學的。有人一直緊張,現在有些坐不住了:這王師傅是何許人,雞蛋面這麼豐盛,又唱美國歌曲,他安的什麼心?還 去過印度、朝鮮。
我生來喜歡逆經叛道的人,羨慕與眾不同的談吐,王師傅的危言聳聽句句投我心臆。八億人唱八個樣板戲,太可悲。陳萬倫跟我一樣,他的眼光在說,王師傅就是危險人物,又怎麼樣?
有時目光具有灼人的力量,我和萬倫都有閃爍的目光,加在一起,常人很難招架。其實王師傅知道知青們的心思,他大概就是要讓我們開眼界,破除恐懼。
幾個人沒有回過神來,王師傅已經唱開:
馬車從天上下來,
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向約旦河那邊我看見了什麼,
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有一群天使下來迎接我,
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馬車從天上下來,
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我有時歡樂也有時悲傷,
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我的靈魂仍向往著天堂,
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
掌聲猛烈響起,是我和陳萬能的掌聲。
我們倆留了下來,其余幾個人急急離開,王師傅送到水車旁回來。
他把我們領進屋,從窗簾後木盒裡取出一部收音機,拉開天線。
“青春寶貴,他們”王師傅抬起漂亮的額頭說,北京那些人在犯罪,糟蹋中國的青年。他擰開旋紐,“和平與進步廣播電台”,“美國之音”,“福音廣播電台”……他 逐一介紹國外的電台,“那才是人的聲音,人過的生活”。他到印度打日本,參加的是“國軍”,後來被“共軍”俘虜,參加韓戰。他沒有到過西方,但他跟美國軍 人並肩作過戰,又跟他們為敵作過戰。
《馬車從天上下來》是在印度時,一名黑人士兵交會他的。在朝鮮,美軍隨軍牧師有許多祈禱和安魂歌曲,《馬車從 天上下來》是其中之一。美軍飛機撒下的傳單寫道:我是一名黑人士兵,一百年前我的祖上是奴隸,林肯總統為解放我們而獻身。今天,我們為全世界被奴役者而 戰,天使將駕著馬車下來迎接我們。“所以,我願冒險把這首歌獻給你們。”
感謝命運,即使在那樣黑暗的時代,在那樣偏遠的地方,還能遇見如此自由而獨立的人。
某日,各生產隊喇叭響起警報聲,號召抓捕反革命王某某。武裝部長、干部和民兵高舉火把,持槍衝到那座機房時,全都站住不動了。河谷洪水滔滔,水車、磨房已蕩然無存,只有一面劃著白日和星辰的旗,在中流傲然飛舞。暴風山上狂風呼嘯而起。似在吟唱:
馬車從天上下來,
把我帶回我的家
……
巫山,一個夢,從少年到白頭的夢。
你源自冰雪,又復歸滄海。
你是地殼造山運動英勇的承受者,你雲橫霧縱、天地氤氳的山水,蒼海桑田忠實的守望人,遠古地殼造山運動雄渾壯美的鬼斧神工,永遠奔騰呼嘯。西接崇巘之巔北屏 秦嶺、大巴,南銜喜瑪拉雅南麓茫茫雲山,東啟江漢平原,衝積吳越千裡沃土,直入東海。自《神女賦》、《高唐賦》、《洛神賦》以來,中國性靈夢幻般的殿堂, 長江之為長江、中國之為中國不可或缺的造化奇觀。
君不見,開天辟地的盤古、罔罟的伏羲、補天的女媧、填海的精衛、射日的後羿、躬耕的神農、治水的大禹……神州華夏幾乎所有顯赫的始祖和神祗,都在回首逡目這雄奇浩渺的水潦山曲。
君不見,無數留名或埋姓的高蹈詩人、行吟歌者、高僧禪師、君王隱者、漁父樵夫、能工巧匠與瑤姬、宓妃、昭君、帝女、娥皇、女英、巫兒們,正在男女野遇、人神交合的雲夢之台、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桑林之浦側身顧盼……;
君不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幾多顛沛、離亂、遷命、羈旅、歸隱、流徙、相忘……,幾多大江東去,孤帆遠影,無邊落木,猿啼沾裳,萬方多難,舍南舍北,西風殘照,東山明月,江上清風……不忍遽去,長在千里江陵棲泊徜徉……
某年某日,東方最雄險激湍的江峽開始蓄水,高漲變形,一條鋼筋水泥怪物橫亙,億萬年間棲息於斯的無量生命,以世人永難知悉的心情和姿態,開始沉潛、亡逸、奔 逃。天字第一號的氣概、雄心、規劃、預算、鋼筋、水泥、高堤、大壩,不請自來。正在垂影滄浪的是另一派風光,另一凡氣像,另一套旗幡,另一類角色,它們強 力截斷的豈止巫山雲雨,攪擾者豈止寂寞神女,莽蒼三峽正迎候一次嚴酷的洗禮。
於是,我想起了李冰父子,想起了都江堰,這一堪稱偉大的世界最早最久的非壩水利工程、人類兩千多年來可持續發展無與倫比的典範之作,想起了它那萬古流芳的高遠智慧、博大情懷和不朽哲思。
出於一種古老的啟示,現代人類一直企望在太空、外太空發現生命。這一啟示源於水,水乃生命之源,河流乃水的生命。偉大的河流孕育偉大的民族,偉大的民族理應 創造偉大的文明;大江大河是上蒼的最高垂顧,敬畏、了悟、贊美、眷顧和永遠地膜拜自己搖籃和乳娘式的江河,是我們的天命。
有一種屬於長江、屬於中國、屬於東方的儀式,隆重、莊嚴、神聖,以祭祀天地,稟報祖宗,昭告天下。讓原本深諳天人感應、渾然合一之道的國人重新領略一次參天地、通人神、貫古今、 萬像更新的宏大體驗,讓虛驕、功利、俗氣的現代人參悟一個亙古不易的道理:我們都是自然之子,包括那些希翼“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千湖”而又惟恐神女“有恙”的人們,連同他們“當驚世界殊”的豐功偉業,在自然偉力面前都不過是渺小短暫的滄海一粟,最後都要消殞於我們偉大的行吟詩人早在一千多年前就贊頌不已 的創造大法:
爾曹名與身俱裂,不廢江河萬古流。
生而有幸,我的青春時節,曾經諦聽過你永恆的吟唱,領略過你無限的壯麗。我的巫山,你還好嗎?
2005年冬,為國畫《浩氣長流》尋覓靈感,我與七人驅車南岳衡山,在忠烈祠流連忘返。回程路上,經韶山、三峽大壩,我們車不止步,除回避以免心生厭惡外,我急欲因之重溫巫山夢。天不作美,大雪彌途,道阻且險,崇山峻嶺中幾番衝刺,終難如願。而今,身老他鄉,尋夢日遠。
老同學杜顯怡三致意焉,於是搜索陳跡舊事,敷衍交卷。他年獲天憫,魂歸水牛村,再眺暴風山,次篇文字即化齏滓矣。
附:
昨日收到重慶一中老同學杜顯怡所傳巫山知青照片,竟無一能識,感慨系之。
蕭森巫峽兼天遠,滔滔江水失孤帆。
前蹲後立無相識,彌縫差計五十年。
峰陳群嶂曾久看,雲橫空谷不忍散。
也尋銅鼓青嵐上,卻臥水牛濕井邊。
予1970年從廣東回四川,到巫山縣官渡區銅鼓公社水牛大隊第九生產隊插隊。傳說三國劉備有銅鼓遺失三峽,就在彼地,因到銅鼓小學後山尋覓銅鼓。
夕照三歇入高台,吆喝隊長聲氣軟。
暴風山頂雪線直,披蓑男女若蓬彎。
栽秧日曬八面坡,打柴夜歸九道拐。
一年到頭無閑時,坎外石塚得息安。
生產隊高地挖土,可見雲台。宋玉《高唐賦》: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每天清晨隊長站在屋場院壩高喊“出工啦!”,一天三次歇稍,太陽落山,又叫:收活路了!聲音轉低沉,總要咕嚕一句:生產隊的活路是做不完的。予入住曬場保管室偏屋,開門見高山,農民直呼“暴風山”,3000公尺左右,冬天高聳於雪線之上,酷似珠穆朗瑪峰。生產隊200餘口人,靠八塊水旱田活命。巫山本有森林綿延,1958年大煉鋼鐵悉數砍伐,農民需遠涉湖北老界打柴,凌晨出門,半夜始歸。最後需下九道急拐,常有人摔死。婦孺打火把在下面等候,化整為零。農民死,都埋在山脊亂石崗,不占田地。
忽聞機頭墜北漠,萬壑深牆血光閃。
錯開峽裡仰天吼,世外大溪醉不眠。
挽袖江湖惹風波,解纜舟楫亂星漢。
從此不思巫山事,半世落木成天塹。
林彪事件,予正陪好友陳萬能送其母回重慶。巫山港啟程,奉節城下船。過白帝城、穿瞿塘峽、乘“義渡”到古鎮“大溪”,經錯開峽(峽中荊棘縱橫,壁立峰回,澗瀑飛流,空曠無人,可呼反動口號),再翻山越嶺回銅鼓鎮。
巫山保持“義渡”,逾千年,改革開放後廢止。幾番欲再回生產隊舊居,皆不遂。
201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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