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黑海的寒濤洶湧澎湃,奔進瑪律馬拉海,直沖達達尼爾海峽,永遠不會後退一樣,我的風馳電掣的帶血的思緒,在復仇的目的沒有完全實現以前,也絕不會踟躕回顧,化為繞指的柔情。 [英]威廉•莎士比亞:《奧賽羅》
莎士比亞1604年完成《奧賽羅》時,恐怕不曾料到他這讓無數歐洲男女一掬熱淚的五幕悲劇,會在379年後的1983年,被改編成中國京劇在北京公演。改編者是跟苔絲德蒙娜一樣年輕的女郎,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鄭碧賢,她因為公開表達對中國最臭名昭著的女人江青的厭惡而被押往渤海灣,在那裡承受酷寒、苦役和羞辱,——她也在那暗中策動最大膽的藝術構思。
跟巴金、胡風等舊式文人不約而同地躲進馬恩列斯和魯迅以求多少躲避可怕的暴虐不同,身為階下囚的年輕女大學生竟然利用文革夢魘般的罅隙,如同利用穿過牢獄高牆鐵窗的陽光一樣,寄情莎士比亞。這一構思堪稱中國1949年後最驚世駭俗的個人藝術行為。
1983年,京劇《奧賽羅》堂而皇之搬上北京舞臺,轟動中外戲劇界。鄭碧賢卻因《奧賽羅》再次鋃鐺入獄,罪名是那個時代中國人聞如噩耗卻永遠不明就裡的“裡通外國”。莎翁閱盡人性世道,恐怕也難以理喻東方這則與他有關的小小悲劇。儘管江青的八個樣板已被棄若敝履,儘管有曹禺等大師級人物言辭撐持,始作俑者還是在劫難逃。
之後,鄭碧賢帶著傷痛遠赴歐陸,另辟人生之路。以戲劇藝術的神聖理由移居自由浪漫的法蘭西。不知登上埃菲爾鐵塔時,這位在歷史與傳奇的風雨波濤中註定要“直掛雲帆濟滄海”的東方亞馬遜,是以怎樣的心緒眺望自己的未來。
1992年,鄭碧賢遠赴英國莎翁故鄉伯明罕大學,播放京劇《奧賽羅》錄影,全體觀眾起立長時間鼓掌。2005年,《紅樓夢在法蘭西的命運》出版,三位中、法翻譯家耗時27年將紅樓夢譯為3400頁法文巨卷的心血歷程,被鄭碧賢轉述予中、法讀書界。
毫無疑問,在1949年後的中國天性中,鄭碧賢屬離經叛道一類。孤女般的她從小不作看客,不認命,“心中有一顆北斗星”,直到五十開外,才從兄長奇跡般保存的一本亡父日記中,發現自己是一名英雄父親的女兒。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從京劇《奧賽羅》到《紅樓夢在法蘭西的命運》,從北京到巴黎,鄭碧賢半生活在異國他鄉和夢幻世界。父親的偶然出現,才真正改變了她一生。鄭家小妹驀然發現,父親的世界原來如此奇特,那是與鄭碧賢備受折磨、傷心失望而必欲“乘桴浮於海”的國家迥然不同的社會。
中國近年悄然出現一股“民國•抗戰”熱。作家野夫從臺北回來,發現這座城市四處都有動人景致,溫文爾雅、自然率性和從容自任構成每個市民的常態。大陸幾代人或暴戾、虛驕或驚恐、卑怯的反常姿態在這裡完全絕跡,令人側目皺眉的浮華喧囂被一條海峽隔斷,臺灣原來是“民國屐履”,一路走來,不曾中斷。畫家陳丹青突然發表《民國范兒》,更讓人唏噓不已:原來中國曾有那般顏色,斑駁陸離而可詩可畫。就連中共人士的言語文字都有楞有角並且不失風雅。但鄭碧賢的父親、抗戰時期四川三台縣縣長鄭獻徵卻是中華民國的典型人物。
國民政府可稱為“小政府”或“弱政府”,權力不下縣,縣長就是最小芝麻官。鄭縣長治縣,不外興修水利、建學校,徵兵征糧,撫恤孤寡……最大的兩件事,是修築一條長達46•5公里的水渠“鄭澤渠”以及接納東北大學。
為此鄭縣長驚擾了若干民國政要名流:蔣中正、張瀾、張群、陳立夫、劉湘、王陵基、王瓚緒、鄧錫侯、顧毓秀、張道藩、黃炎培、何北衡、盧作孚、劉航琛等人,又延聘留美博士曹瑞生、黃萬里、留日醫學博士丁玉雋、留法建築師刁泰乾以及法國和丹麥女傳教士麥迪森和梯佩蒂。沒有請客送禮拉關係走後門,——因為事由光明正大。
兩件事情都不可思議地順遂通暢,一名文弱書生式的年輕縣長,在短短兩年半時間裡完成令後人長久感念的德政,其實正在情理之中。抗戰中國,有“新生活運動”,有“國民精神總動員”,有國難當頭、相濡以沫的時代精神。每個人必須表現出最優秀最高尚的品德,整個民族才可能免于奴隸牛馬之奴役而走向獨立自由。
並非不重要的是,即使在“軍事第一”、“勝利第一”、“國家至上”、“民族至上”的戰爭狀態下,國民政府仍然沒有對國民生活嚴加管束,而把廣闊的社會空間和個人自由留給了各級政府、社會賢達、地方士紳和普通民眾。沒有這種上行下效的開明相容,鄭獻徵治理三台縣不可能獲致那般不同尋常的成就。
國民政府抗戰時期,無數中國人都有一套修身養性的自我約法。從蔣中正先生開始,堅持寫日記,晨禱(基督徒),每日三省吾身,所謹守所遵循者,大都孔孟成人希賢慕聖之道。其人生操守、價值觀和理想沒有被權力、金錢和名位污染。八年抗戰期間,中國人沒有發生傷天害理的事件,仁人志士大批湧現,可歌可泣者遍佈中華。不如此,中國就只是沙聚之邦,決無可能戰勝強虜,創下中國有史以來驚天地泣鬼神的戰爭勝利和精神創新。
決非沒有分歧和痛苦。東方官場難以痊癒的權爭腐敗痼疾,人生在世各種失意缺憾,也使鄭縣長常生孤獨無助之歎。但他自有自我安頓自我療救自我慰勉的道德天地:不怨天不尤人,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那是一個真正撼天動地滌蕩人心的大時代。當鄭碧賢回到巴黎,複印放大,一頁頁一篇篇字讀亡父日記時,丹麥王子哈姆萊特痛悉其父王魂靈的悲憤敘述後所發的誓言,也許會閃現在這名飽經風霜的女子的腦海裡:
我要從我的記憶的碑版上,拭去一切瑣碎愚蠢的記錄、一切書本上的格言、一切陳詞濫調、一切過去的印象、我的閱歷所留下的痕跡,只讓你的命令留在我頭腦的書卷裡,不摻雜一些下賤的廢料。
是的,上天為我作證!
正是這樣一種燭照幽明款通人鬼的“觸媒”,一本穿越七十年風雨人間的日記,再次改變了“已經不是小女人”的鄭碧賢,命令她沿北京–巴黎→北京→西寧—美國—北京—湖南—成都—三台……,上下奔波,唇焦口燥,陳情,光火,央求,如此循環往復,像兒童時代以其天真打動了文化部長茅盾一樣,又以其不變的天真感動了水利部長陳雷,於是有重修鄭澤堰的壯舉……
愛因斯坦的女秘書杜卡斯在前者去世25年後,一直到她本人去世前幾天,每天都在履行自己作為愛因斯坦遺囑執行人的承諾。她一直與全球無數的人保持通信聯繫,不斷地在意料不到的地方發現新的愛因斯坦的檔。沒有人能夠像她那樣,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某份未注明日期的信件是什麼時候寫的,寫些什麼以及為什麼要寫,也沒有人能像她那樣,記住所有愛因斯坦認識的人的姓名,以及他們的出生日期、頭銜、工作和家庭關係。杜卡斯的最大貢獻是,決絕地抵禦了出於各種目的要把愛因斯坦遺產“五馬分屍“的企圖,在自己82歲臨終前成功地把愛因斯坦浩若煙海的手稿、資料、資訊和每一片文字送達以色列希伯來大學圖書館。
這絕不是孤例。托爾斯泰的遺囑執行人是他的小女兒。弗蘭茨•梅林1918年3月完成《馬克思傳》時,特地在序文中對馬克思小女兒蘿拉•拉法格夫人、德國社會民主黨兩名女性領袖羅莎•盧森堡和克拉拉•蔡特金致意,感謝她們允許他的小船“打著她們的旗幟駛出公海”。梅林以不勝感慨的文字作結他的序言:在那麼多社會主義的英勇而堅決的先進戰士們被大風暴像秋風掃落葉似地掃掉的年代裡,這幾位婦女的友誼對我來說是無上的安慰。
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女性對親情、事實真相、天才和真理擁有遠比男性更純粹更專注更富犧牲精神的天賦。在中國1949-1976年的特定時代,衝破謊言和暴力捨生取義的豪傑中,女性占壓倒優勢:林昭、張志新、李九蓮、王佩英……。
二十二年以來,對自由、民主、人道主義和人性尊嚴更執著更不夾雜個人名利的中國女性,以其感人至深的謙卑、敬畏、感恩、信仰、希望和愛,以其孱弱微末的身軀抵制著山呼海嘯般的物化和獸性濁浪。我們時代,為歷史作證,為父輩召魂的作家,女性也站在前列:齊邦媛、章詒和、龍應台、艾曉明、熊景明……
歐美俄國男人其雄性生物特徵顯然比中國男人更為突出,體格更高大,生性更勇猛、進取、冒險……。因為希臘藝術、哲學,因為一部《聖經》,一次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因為莎士比亞們,愛因斯坦們,他們竟然葆有了浪漫的騎士精神和溫柔的貴族風範。女性在他們心裡上升為女神,聖潔美麗,其地位之神聖僅次於上帝,勝過世間萬物,包括生命甚至自由。
東方國家自古是絕對男權社會,沒有不朽的愛情悲劇,沒有對母愛的神聖崇拜。幾千年只懂文韜武略,征戰殺伐,爾虞我詐,利慾薰心……不一而足,至今還陷溺於“崛起”“勝出”式叢林法則。
毛時代,公開標榜暴力、仇恨、歧視、殘忍。後來又全力推行發展、成功、科學、生產力、核心價值,戰略利益,都不免帶著男權社會的強權意志和功利主義。女性世界的溫存、撫慰、同情、仁慈、悲憫、善良、羞澀、憐愛、天真,純潔……幾乎無處藏身。中國是男性原則及其哲學、思維方式、價值取向、語言邏輯居絕對統治地位的國度。而男性世界的博大、深沉、英勇、寬厚、慷慨、豪邁、獨立、幽默、紳士風度,君子之道尤其保護尊重讚美崇拜女性的自然天賦和文明美德卻幾乎喪失殆盡。
2006年春夏之交,鄭碧賢出現在我的辦公室,悄悄拿出她父親的日記,在座幾位男人立即發生興趣,“獵奇”心理躍然臉上,卻不曾體察到日記保管人刻骨銘心的感情。五年下來,我們完成了將近1000公尺巨構《浩氣長流》,鄭碧賢也繼承父志,重修了鄭澤堰,並完成了這本錐心瀝血之作。碧賢以一己之力復活了一段往事,讓我們一窺中國士人曾經的風儀神情,其意義又不在一家一姓。
我熱切地推薦此書,深信它會給時人展示一種永遠老舊也永遠簇新的中國性格。一個保留在老一代國人記憶深處、塵封在鄭縣長日記裡的堂堂正正的中國性格。我向那些熱衷於秦皇漢武王朝宮帷秘史的電視劇製作者和投資人建言,勿需遠求,民國時代、尤其抗戰中國那些人物事件,才是你們名利雙收並無愧於中國人良知的題材。
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太史公兩千多年前就立下“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絕誓;故述往事,思來者,存亡國,繼絕世,補敞其廢,以達王道之大者。
君子之風,山高水長。
謹以此零散文字祭獻于鄭獻徵先生靈前,亦願鄭碧賢女士長路暢行。“古今中外的天地,無不如此迴圈著,創造著,推動著”,心懷如此高曠超邁境界的人,是應該受到祝福的。
2012年1月10日 重慶
縱覽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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