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極複見天地心 ——為王康六十大壽而序《王康文雜》

余世存

我們這些終要一死的中國人的當代命運是如此奇特。即使那些最富有反叛精神的同胞,那些在各領域都交好運的投機商,那些敬業或絞盡腦汁、皓首窮經的學者,那些試圖影響中國和世界格局的政治家,都沒能超越當代世界的中國命運。我們註定做了中國命運的材料。儘管更有機會、歷史的縱深感,但我們跟近代以來的仁人志士、勞苦大眾一樣,仍只能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築成了“新的長城”,最新的說法兒,叫“方陣”。

我國家民族的當代命運,是在經歷近現代的坎陷之後,終於自覺不自覺地迎來了某種反彈、新生。這新的長城或方陣,一時舉世矚目。最隱逸的詩人、最高蹈的戲子、最具個性的行為藝術、最有真理的道德象徵、最能欲望的人格,都無能自外于長城或方陣。在長城或方陣的悲喜劇命運面前,吾人中最狂妄者也低下頭來。謙卑者可稱,吾輩傻人有傻福,能遇上這樣一個空前的時代。鄉願犬儒者則見利惜命,以為過了此村再無此店。志者仁者痛心疾首,人欲橫流了,世風日下了,天理不在了。

積貧積弱的國家終於闊起來了,度過短缺經濟之後的社會也日益豐滿起來了。一百多年來委屈卑服的國家民族終於有了某種底氣。以至於站在中國肩頭的虛妄者,以為可以較前人更有效地叫板了。直到今天,當巨國規模或帝國的超經濟發展到了這一階段,即不僅該給世界提供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而且應該提供價值觀念、人格象徵時,我們仍局限在跟異域他族相比較相爭的思維框架裡。(即使唐宋帝國,在和親或給化外貢獻子女玉帛時,仍貢獻了宋五子以及歐陽修、蘇東坡一流的大家;在儒門淡薄收拾不住人才時,仍貢獻了惠能、馬祖一類的精神钜子)說到底,今日吾人仍屬於一百多年的文明碰撞格局裡的材料。

到目前為止,這種碰撞的三階段,已經不止于傳統的經驗。我曾經提及此類經驗:我國族與印度文明的碰撞,就經歷了秦漢帝國時期的參證、南北朝至大唐帝國的衝突反復、宋明帝國時期的取用自新等階段,其結果符合中國文明善待天下的意志,“道並行而不相悖,萬物並生而不相害”。這種碰撞過程,北京人共識為套瓷、叫板、投桃報李或有來有往,學者則謂“美人之美,各美其美,美美與共,世界大同”,最難者,是第三階段的拿來主義或和合現象,何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何謂投桃報李也?吾人幸運的是,在有生之年已經見證並仍將見證中西之間、現代與傳統之間、司馬光王安石之間、天理人欲之間、魯迅胡適之間、正義寬恕之間……等等的和合過程。

在這樣的冬天為王康先生的六十大壽而說這樣的話,因為王康先生是分子原子材料般的中國命運的少數例外。事情當然都有例外,甚至在中西文明碰撞的前兩個階段,仍有可數的中國聖賢、作家詩人們成為了這種例外。雖然這些例外無一例外地謙虛。聶紺弩說過,此六十年無限事,最難詩要自家刪!穆旦說,這才知道我的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王康先生同樣是一個有敬畏之心和謙卑之心的人。記得九年前,王康先生獲得當代漢語貢獻獎;當時,他引用馬克思的話感慨地說,成為當代漢語貢獻獎的首屆得主,是給了他更多的榮譽,也給了他更多的恥辱。顯然,王康先生和歷史上的聖賢志者們一樣,有著來此世走一遭的責任感。

這樣的人並不是直到五十、六十以後才知天命並耳順的。自王康離開單位、體制,學習自立以來,他就代表了吾人心中的某種願景,不僅要成為材料,而且要為我國家民族和個人尋找安身立命的新形式。這種尋找本身成就了形式。在二三十年的尋找中,王康先生為我們示範了造次於是、顛沛於是的中國人格。這種中國人格跟中國經濟的世界貢獻同樣重要。

我們確實“不差錢”了,我們人多,我們有中國製造,我們有傳統文化、天人合一、孔孟之道、帝國臣民之心,我們也有世界知識和科學主義。但我們給予當代文明世界的,還有王康先生持自家言說的人生和近乎不朽的人格。

要精准全面介紹王康先生的道德文章不是此時切要的任務,因為在王康先生的示範和帶動下,我們也開始在深沉和開心之間、在道理和人欲之間獲得了某種平衡、從容的可能性。王康不僅是我們生活中的安慰,也是我們跟天地、自然聯誼的橋樑,是一貫三通達天地人的王者。用愛因斯坦慶祝普朗克六十歲生日的話說,王康是留在天地“廟堂”裡的人,這就是我們所以愛戴他的原因。確實,我們在不斷坎陷盤剝的中國命運裡,已經壓抑得太久了,剝極必復,我們在王康先生那裡見證了天地之心。此時,是我們莊重的時候!此時,是我們王者的時候!此時,是我們喜樂的時候!

我是個人成長年代有幸受益于王康先生的人,儘管我們的言路思路並不相同,甚至在各自獨立生存的命運展開裡,我和王康先生仍都在經受考驗、遭遇危機、經歷誘惑,但我相信跟王康先生生活在同一時代有著不尋常的意義。我們今天能相約一起祝賀王康先生的生日,不僅是文化中國的盛事,而且是文明中國的盛事。

由王康先生的六十歲生日展開,不僅可以讓人想到愛因斯坦和普朗克,茨威格、羅曼-羅蘭和高爾基,而且也讓人想到了朱熹、陳亮和辛棄疾。無論如何,這些不同時空的人物,其爭執、其印證、其欣賞,都能讓我們感受到天地間的溫暖。歷史往往給予我們某種機遇,讓我們創造一種回饋天地的意境。歷史上的那些人物已經證實了這一點,現在祝賀王康先生的六十誕辰同樣在證明這一點。

今年八月,在臨安鄉下,我在近乎孤絕的狀態下寫作《老子猶龍》,一個全世界都不陌生的中國人的傳記。那時,我就想到要用這部作品來取悅王康先生的生日。一個我心目中的中國英雄,一個蘇東坡、朱熹意義上的中國豪傑。據說陳亮也曾稱道朱熹是“人中之龍”。人以龍稱,最早則源自孔子,孔子問禮於老子後對弟子們說:“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遊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在王康先生身上,正義、天理、人欲、市井、傳統、現代、才人、聖哲,等等,都不足以規範他;套瓷、叫板、拿來、印證,等等,都不足以說明他。這是一個行藏在我的大智慧德人,是一個吾人文化為不同時空貢獻的文明的靈馨兒,是一個從風從雨的龍象。

老康,六十大壽,恭賀了!

2009年11月20日夜急就於中華民族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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