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到了月球背面,在環形山巨大陰影裡,有人也會把四川泡菜、水煮魚和燕京啤酒的混合味道揮發四溢,互不相識的紅男綠女也會在熔岩砌成的條桌旁次第入座。直到夜闌人去,這人才戴上新近裝配的老光眼鏡,躺在峋嶙砂礫間,以肘為枕,打開最近一期電影畫報。直到第一道陽光切過地球赤道,以每秒30萬公里的永恆速度映射狼籍杯盤,這人才揉揉眼,翻身酣眠。這人就是黃珂。
黃珂生於1957年的重慶。寫下《饑餓的女兒》的女作家和拍攝《饑餓的石頭》的先鋒導演都把饑餓的桂冠贈給那座山城。黃珂的哲學體系漫漶飄逸,從來不為任何本質或定性徒費腦力,他是天生的現象學信徒,一切都是表像,泡沫,流轉,形態,一切都是瞬間,永不再複……黃珂把饑餓之城的記憶抖落,只把美味的極限和宴樂的一覽無餘隻身帶入京畿。
上世紀六十年代,天府之國曾餓殍遍野,上千萬人死於饑饉。“要吃糧,找紫陽”的民謠偏偏出在巴蜀,如同“深淘灘,低作堰……”出自同樣一片膏腴之地一樣。既然兩千年來總在存亡生死間徘徊,那麼最高的智慧就是吃飯的藝術。“民以食為天”成為世代迴圈必得遵循的天憲式箴言。黃珂是50年前中國歷史的真正守夜人,就像但丁是中世紀歐洲最後一位詩人一樣。
按李慎之先生,中國現代最黑暗最苦難最貧窮的時期,大致從20世紀初到毛澤東去世八十年間,內憂外患、革命、戰爭、入侵、內戰、工業化、造反、浩劫輪番折騰,幾乎所有苦頭和悲劇都讓其間三代人承受殆盡。適逢冷戰終結,新技術革命和全球化時代同時來臨,中國正好實行開放,伴隨貧困仇恨的血色烏托邦和政治狂熱如同舞臺佈景倏然消失,一個拒斥“崇高”、告別“革命”的全盤世俗化時代君臨中國。世界上最激進最精神化最蔑視財富最仇視享樂的政黨像脫衣舞者一樣,漸次亮出“富起來”、“小康”、“和諧”旗幡,偌大中國真地變了顏色。食色性情,輕而易舉地為數以億計的人眾虔信、篤行,“黃門宴”的社會學意義一目了然,中國三十年財富超常膨脹需要各式櫥窗,“黃門宴”比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還更符合中國現象學本質。
古代羅馬貴族精英們經過600餘年擴張,征服了環地中海、伊比利亞半島、兩河流域,訂立了世界第一部成文法,發明了人類最早的共和民主制,無處發洩的精力總需一個去處,於是從愷撒到奧古斯都到尼祿,羅馬演繹了從偉大征服者到暴君,從雄心勃勃到腐敗墮落的帝國興亡史。伊璧鳩魯耽於享樂的官能哲學最後與北方蠻族一道,軟硬兼施地征服了全體羅馬統治集團和被統治人民。後期羅馬國家法定假日竟達180餘天,全體貴族和一半庶民都在遊樂宴飲獵奇角鬥中坐享帝國浮華財富。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龐大帝國的根基,是在浴池和宴飲中泡軟銷蝕掉的。近兩千年後,孟德斯鳩和尼采還在思索帝國興衰與人性本樂之間的關係。同時,羅馬畢竟為世界貢獻了歐洲哲學風格獨具的斯多葛學派、歐洲古代智慧最後一名守望人普羅提諾,李維、普魯塔克、昔修底德斯幾位堪與司馬遷遙相呼應的史學大家,以及不朽的盲詩人荷馬。最令人驚異的是,君士坦丁大帝國為西羅馬帝國和此後兩千年西方見證了基督教的力量,耶酥與十字架使羅馬帝國的榮耀與恥辱成為永恆。
中國還不是一個新的大帝國。大帝國所必需的物質條件,中國天然俱備,幅圓遼闊的土地,天文數字般的人口,龐大的官僚系統以及強大的中央政權。但大帝國並不只是體積和數量的簡單疊加,它對精神力量的需求遠在物質之上:一位雄才大略的元首、獨裁者、戰爭狂人,征服世界的意志,一套世界理論和歷史哲學,一群富於進取擴張不憚犧牲的國民,一支能征善戰的高度職業化的軍隊,一次千年難遇的天賜良機呈現時,其他列強都處於衰敗之中,最要緊的是,斯巴達式的性格加上韃靼一哥薩克的驍勇兇猛。
黃門宴,當然不是羅馬貴族遺風在東方的繼承發揚。事實上,中國有更悠久的宴樂傳統。三代之間即有“酒林肉池”之謂,戰國四君子都深諳養士與天下之間的奧妙關係。食客絡繹于途,門鈴不絕於耳,千里逢迎,勝友如雲,高朋滿座,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如此場面、豪性、陶醉、傾泄,相互託付,中國曾是一個多麼富於人情多麼專擅即時行樂放逸不羈的民族!
黃珂那裡雲集星散的人們,譜系十分紊亂。各類藝術家,詩人、畫家、舞美設計師、平面設計人、音樂製作人、搖滾樂手、歌劇演員、翻譯、教師兼掮客、導演、電視主持、記者、海龜土鼈、炒股高手……前總書記夫人、中央黨校高官、佛徒、社會學家、大亨、破產老闆、失意人、漢學家、外交官、“說不”和“不高興”的矯情書商、偽民族主義者、異端、中國的奧勃羅摩夫和羅亭,形跡可疑的江湖浪人……。但是沒有一個馬基雅維裡分子,沒有一個布朗基主義者和涅卡耶夫式的革命黨、權力狂和密謀家,也沒有一個青年毛澤東、戈培爾式的哲學博士或隻身進入密林的格瓦拉。
“黃門宴”的准入條件是齊是非,等善惡,泯恩仇。一切主義、學說、意識形態的宏大敘事和激情血性之爭,都被消融,——本來就早已被收購。“黑貓白貓”和“不爭論”的市儈哲學已經由黃珂的老鄉鄧小平以最高權威身份欽定如儀多年。“黃門宴”不曾、也不想扮演羅馬帝國掘墓人的角色。這裡沒有任何烏托邦,也沒有任何形而上學,最大的烏托邦和最終極的形上學,就是生活本身。“黃門宴”提供的,正是中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來,劫盡變窮後倖存的殘餘人性底色。
難怪,這麼多閱盡世界悲歡和歷史滄桑的人物樂此不疲如朝聖般地接踵而至,這裡有一種讓他們把一切放下的烹飪迷魂術和人性復原法,他們甚至有複歸嬰兒般的新生之快。
一切都是因為黃珂本人。當今中國,吃喝拉撒,無處不在,偌大京城,笙歌達旦、怡然銷魂處豈止萬千。唯“黃門宴”主人以其不存任何偏見歧視的靄然目光、親和溫存、隨緣引介與自由無礙的時空格局,讓各色來者大有解下盔甲脫去面具歸去來兮的輕鬆。黃珂生來不會成為任何帝國的臣民,中國成不了第四羅馬,“黃門宴”已為地球上最裸露坦陳的世俗時代作了廣告。
故作高深的人們總會露出小市民的痛風腳踝,藐視簡單的黃珂卻真正地深不可測,——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幾乎每位元造訪者都會問,他追求什麼,目的何在?在功利主義統治的時代,幾乎沒有人願意相信,如此經年累月地送往迎來,僅僅是一種愛好,一種生活方式。在充滿誤解的世界上,黃珂讓多少人百思不得其解。黃珂甚至不知道怎麼為自己的好客發明一種說辭,他因此一天比一天笨嘴笨舌,這主要該由媒體記者和好奇心重的人們那些愚蠢的問題負責。
我在二十年前失去職業漂泊不定時,幸與黃珂結緣。
那天,不像重慶人、甚至不像中國人的黃珂,從早到晚陪我在重慶南岸山上山下轉了一整天,其目的是讓我這無家可歸的狀態有所改觀。傍晚夜幕降臨時,我們分手。我向黃珂何往,“看老父親,正住院”。以我待罪之身,萍水相逢而已,竟蒙受如此厚意。眼望黃珂消失於人海的背影,我沒有“中國人民覺悟真高”的浩歎,心中只有幾個字:此君夠意思。
以後在北京,曾與黃珂三年同住。我的偏狹任性急激,曾開罪多少友朋,唯有黃珂,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總以其和平的目光,寬宥容忍我頹唐苛刻甚或暴戾的行狀。在最黯澹的時間裡,黃珂成為我多年後才悟到的一種映證和對照。
近年年事漸高,到京城時間更見少。每次去,都是黃珂派車接送,住進他的客房。每次坐在黃珂右首,但見黃珂鬢角露出白髮,心中有莫名的惋惜。那年黃珂五十大壽,在燕山山脈某莊院慶賀,嘉賓貴客逾百。黃珂要我致詞,我只有兩句話:黃珂也有今天,半百之日!黃珂該覓一位知己紅顏了。
單身漢是世界上最需提防最難逆料的人物,希特勒、史達林都是棄絕了另一半世界而為禍不淺的顯例。精神病院和憤世嫉俗的不幸行列中,獨身孤處者的比例肯定遠在為夫為妻為父為母者之上。黃珂顛覆了這個可悲的慣例。他比安享天倫之樂有家有室的幸運兒,更富人性、情趣、同情心,更葆有良善、健全心智。但我還是在那個時辰當眾勸這位壽星,在第六個十年期間尋得佳偶,下半個百年將會有另一番美景。當然這樣一來,黃門宴流水席就會收斂多了。對眾食客多少是件憾事,對黃珂則意味著另一種人生的起始,對社會學家、記者,中國將失去一則不可摹仿複製的故事。
現代社會令人沮喪的是,從工業文明開始,包括人本身的所有社會產品都靠批量生產,按冰冷的供求關係為一個虛假的目的量身定做。古典主義那些完整、充實,因為永恆和無限原則而富於命運感的人格已寥如晨星。黃珂在外形上似乎屬於天生的現代派,但“黃門宴”的主人卻是貴族時代和紳士王國裡的典範再世。我欣賞這位又熟悉又陌生又普泛又不同尋常的老友,他是我們這個無以名之時代真正有個性的人物。他以一種古老的豪俠之風塑造著這個口味貧乏的時代,他以一己之力,在有限時空裡,消解歷史的重軛和帝國幻景,以致我這樣一個不可救藥的宿命論者和糖尿病患者,也偶爾忝列於似乎將與世長存的宴席旁,大嚼傻笑,寵辱皆忘。
黃珂是我們時代一位不自封的隱修士。他用熱鬧、佳餚、美酒和精神鏟平主義,撫熨那些或因饑餓或因孤獨前來覓食並尋慰籍的心靈,卻把寂寥、孤單、苦澀和信念珍藏於己,從不輕易示人。
我們全都從黃珂那裡獲益不淺,包括發現自己的好胃口和壞脾氣,也包括在這位現代施粥人身上偶爾悟得的人間真諦。
我封黃珂為世俗化時代的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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