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王康专栏】#7 K的剪影

我曾一直想写一篇卡夫卡《城堡》的小续集,或曰“暮年之K的后传或剪影”,但始终未曾动笔。我想这样开头:“夏日,忽然听闻衰老的K在城堡附近的一间客栈即将去世了。我与老K不熟,大约是二十多年前吧,我见过他在城堡外的大街上徘徊,测量土地。我们仅数面之交,点头寒暄而已。最近一段时间来,总听到有关他已处在弥留之际的消息,故也并不惊讶。衰老的K为了进入那座城堡(也许不仅一座,而是很多座不同的城堡),充当土地测量员多年。他一直到死,都相信自己肯定能有机会,有能力测量出某块土地的真实面积,并让自己能站在土地的中心。遗憾的是,这毕竟只是梦魇一场”。

当然,这篇小说并未写,也不会再写了。因类似老K的人物,在生活中其实不少。譬如弥留之际的老康。

第一次见到老康,是1991年冬天,在枇杷山,在重庆图书馆FS当年家的露台上。那年我也只有十九岁。之所以能准确回忆起这个时间,乃因当时FS家的书案上正放着刚出版的上下卷版《20世纪西方宗教哲学文选》(上海三联书店,1991)。我们正在喝茶,忽然有人敲门。开门后,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人。时间久远,后面那人是谁我已不记得了。走在前面的一位,穿着风衣,戴一顶老式礼帽,还留着络腮胡子,仿佛民国人。等坐下来后,FS指着络腮胡子对我介绍说:“这位是老康,他正好路过,也来喝茶摆龙门阵”。然后又介绍我,说我正在翻译里尔克的《奥尔弗斯十四行诗》等。这时,老康忽然摘下了他脸上的胡子。这倒是让我很意外。据FS说,当时可能有人在跟踪他。当然我无法验证真伪。总之,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老康何许人也,也不清楚他为什么非要这样做。这么紧张吗?我只是觉得这种化装出行的情景,似乎在电影里见过。老康当年并未留胡子。

老康好像正准备写一篇关于《20世纪西方宗教哲学文选》书评。也许这本书就是他当时带来的?后来那书评写了没有?不知道。也许写过,但我尚未看到。我只记得老康听到我们谈诗,也很兴奋。他刻双手趴在巨大的书案上(FS家的书案是用一张陈旧的专业乒乓球桌改装的,故面积很大),一边慢慢翻动那本他即将写书评的书,一边开始埋着头,旁若无人并口若悬河地背出了一大串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的名字:诸如从帕斯捷尔纳克、曼捷斯塔姆、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勃洛克一直到布罗茨基等。然后他又开始畅谈其谈起俄罗斯的历史、革命与思想、十二月党人、赫尔岑、别尔嘉耶夫、舍斯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西伯利亚流放犯、列宁与沙皇、托洛茨基的书、亚细亚生产方式、集体农庄与前苏联时期的灾难等。当然具体内容我早已忘了。但他侃侃而谈的样子,坚毅而紧咬的嘴唇、半秃的额头(颅骨的确有些像大家常说的伊里奇)和健谈的修辞等,则清晰得恍若昨日。在我认识的朋友里,有如此严重的“俄罗斯文化情结”之人,除了菲野和子午兄,应该就是老康了,虽然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人。记忆中,那天是以FS谈起米兰·昆德拉之《不朽》作为结束的。但FS引用了昆德拉书里的什么话?我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FS坐在床上,把手握拳举到太阳穴,笑着说:“当年大家都相信了集体农庄那一套,捷克人不管如何痛苦,也都觉得‘劳动光荣’”。然后大家便一起放声大笑起来。那年,枇杷山上落日如茶,明月若酒。

渝州文人圈子很小,互相之间大多认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FS来京办事,我们又去了老康工作室,还有黄珂大兄,也一起喝过两次酒。我还送给过老康我早年的诗集《半部经》(后收入《花与反骨》第一卷)。我记得有一次,工作室的人说老康读得很兴奋,还拿着我的书,在屋子里来回乱走,给别人高声朗诵,像头徘徊的熊。他对我那些青涩之作表示过极高的赞许。说这话时,我看见老康正好穿着浴衣从卫生间出来,满头水珠尚未擦干,的确像是一头刚从大海里冒出来,缓缓爬上冰川的重庆北极熊。饮酒时,他会大声阐述着对各种政治、国家与地缘的看法,从东到西,在座的人也都只能听着。还有一次,我们甚至曾单独坐在一起相处过——这也是唯一的一次,且长达两小时左右——因那次我偶然去他那里谈做纪录片。当时,老康打开录像机,专门为我播放了他刚制作的专题片《大道》。里面他对布哈林被大清洗一段历史的描述,虽然脸谱了一些,倒也令人难忘。整部片子,老康就坐在旁边陪着,耐心等我看完。但我们依然无话可说,只是沉默良久。大概因他毕竟年纪比我大很多,在他眼里,恐怕我一直只是个写作的“年轻人”吧。这时,他工作室电话铃忽然响起。老康接过来听,说:“哦,终于搞脱了,好啊。”挂下电话后,他便高兴地对我解释道:“好像不用再贴胡子出门了”。

不知道是否他贴胡子上了瘾,后来那些年,老康倒是留起了真胡子。只是那之后,我们便相忘于江湖了,再没见过。一次都没有。

逝者为大,长者为尊,弥留之际更是一段可以尽量寻求宽容与理解的时间。我知道现在对他的看法,褒贬不一。没关系。他的思想与他的局限,有人喜欢,也有人完全否定。对此我不置可否,因我一来完全不了解他,是个晚辈;其次是我以为世俗评价对人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除了二三十年前这点旧事,我与老康完全没有任何交集。我们就像在重庆大街上偶尔路过的两代人(他比我大二十三岁),只因有共同的熟人,便出于礼貌,互相寒暄过几次。仅此而已。他的书很难看到。甚至他在网上的那些长文,我也没有读完过。在仓皇的年代,大概许多人都有争议性,正面与负面评价都多,如“罕见的思想”与“拿不上台面的事”都有,我也耳闻过一些。不过,我倒不想因人废言,或因言废人(这两者都同样缺少了对本体的关注)。人是复杂的。一个时代、一种家庭或一种教育模式下产生的人,只能做到他力所能及的样子,也不能苛责。人有伟大的灵魂,充沛的精力和远见卓识,但人也是可怜的动物和卑贱的尘土。人是人自己意识与阅历的牢笼。人有灿烂的痛苦,难以为他人道的隐秘绝学。但有时人也有很不堪的软肋、世俗追求或人性的弱点。最糟糕的时候,甚至还会是可耻或荒唐的。历代那些最杰出的精英,也逃不过这种多面性。但无论如何,这并不影响人之最终所期望达到之精神高度及其合理性。大多数时候,人就是一个“可以勉强被他人认同的方向”,而绝不会是完美的行为或正确的终点。再次要的人,生命也是珍贵的。我很念旧。哪怕是对很多仅仅是擦肩而过的旧人,只要有其意义,我也常常会想起来。老康即是其中一位。不过,综合最后的消息来看,老康似在弥留之际,似乎还在寻求某种符号化的归属感。这倒是让我继他贴胡子之后,跨越近三十年之后,第二次感到了意外。因在我看来,如追求自由最终变成了追求“自由的符号”(或任何自由的国度、环境与哲学等),便都落于小乘了,壮夫不为也。自由就是自由之心,自由就是自由本身,不依附于任何世俗实体,也可以有不朽的价值。生命面前,人都是软弱的。我们现在其实并不能体会。老康的各种历史情结与“宏大叙事”之路,或许最后并未真正让他达到他一贯推崇的那些人如赫尔岑、或索尔仁尼琴的精神高度。而他在临终前必须找到某个“可见的归属”,也像无数临终前的人忽然要皈依某宗教一样,其实也可以理解。老康出身本是新儒家学者唐君毅先生的外甥,而其思维方式则更像法家。正如他对美国文化有所向往,但他却并未如他所效法过的索尔仁尼琴那样去批评美国。故在我看来,他就像一个已然衰老的,却仍不忘挣扎的K。他始终未曾真正进入过那些他一生为之着迷的城堡。但他始终相信,只要自己绕着城堡行走和寻找,便肯定能测量出他理想中的土地面积。对此,我是悲观的。也许我并没有在他身上看到大时间与大历史下的平常心,是我的盲区和遗憾吧。知之甚少,未敢断言。但我对故人印象深刻。这些年,知识界多有长者甚至同代人离世,山河萧索,往事不再,故人凋零,好几代壮志未酬之人早都废了。如今又一个要走了。若能法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那就送一程吧。天色犹晚,酒冷体乏,樊笼与烈火无情,而生活依旧还是那样地荒谬、茫然与绝望。吾等亦不知老之将至,后生们也无甚可畏者,悲乎。

2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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